干瘪老太太笑道:“你说你呀,来我们村快七十年了吧,怎么说话还这么夸呢。”
“夸”,当地的方言,专门说外乡口音很重的人,稍微带点那么蔑视的意思。
东子奶奶冷冷瞥她一眼:“咋的,你有意见?”
干瘪老太太连忙摆手:“没,东子奶奶,可别误会呀,就是听着怪好听的。”
她说的算实话。
同辈的女人,甭管来自哪个村,但距离超不过几里地,说话口音一样,只有东子奶奶,老家据说好几千里呢。
她们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片大山,东子奶奶某种程度上,像大山之外的代表。
原来外地人这样说话呢。
东子奶奶似乎不太爱和她们说话,扁担换了个肩膀要走,被喊住。
干瘪老太太认真道:“东子奶奶,你知道外面来人要来咱们这拍电视吧,老村长可专门交待了,一定要看好家里的东西,实在不行的,带着先去山里躲几天,人走了再回来,你家那个打算怎么办?”
东子奶奶淡淡道:“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一个疯子,话都说不利索,能干啥。”
旁边另一位老太太不赞同:“话可不能那么说,我记得前几年她还会喊救命,说自己是哪里的对吧,东子奶奶,这次可是咱们村几百年来的唯一机会,上电视效果好的话,政府会投资搞旅游呢,你可不能出事。”
东子奶奶点点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里也是我的家。”
她最后一句话,仿佛含有某种神秘魔力。
没人再叮嘱。
沉默片刻,众老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真想不通,城里人想啥呢,咱们这那么穷,除了树就是石头,有啥可拍的,要是我呀,就去拍首都,去国外,拍那些个绿眼睛长得像鬼的洋人。”
“这你就不懂了吧,城里全是楼,我孙子不是干建筑嘛,他说呀,几棵树,几棵草就是什么公园,想进去,得交钱。”
“对对,我也听说了。”
“这事我最清楚,我孙女给在一个大老板家当保姆,说拍的这个电视呀,可火了,前天搞什么直播,你们知道直播吗——哎呀,我一时也说不清了,总之就是大人带着孩子,做做饭呀,去地里干点活呀啥的。”
“真是有病,来这里干活?那有啥可看的呀。”
“我孙女说,这叫什么云养娃,对了,还说这期有个小女娃太可爱了,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好像叫梁墩墩,会踢球,家长是个什么明星,哎呀,乱七八糟的。”
“女孩子呀,那有啥稀罕的,有男娃吗?”
她们聊的火热,没看到,那个七十四岁,照样能翻山岭,六十多年前来到这里,如今成了东子奶奶的女人,不知为啥忽然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斗虎村,大山绵延上百公里,省内,甚至全国数得上的山脉,几十年前,大山里有老虎,有黑熊,有野狼各种动物。
现在或许还有,偶尔有上山的人看到爪痕。
人出不去,全是山,外人也不进来,没有路,也怕野兽。
几十年过去,这里依旧保持与世隔绝的样子。
东子奶奶推门树藤编的大门,与此同时,旁边四处漏风的石屋内传来声女人的大喊。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第39章
山村的房子就地取材,青石用黄泥垒砌,结实倒结实,但黄泥里的草籽生命力太顽强,夏天下场雨,一夜之间长得老高。
发出喊声的石屋是用来放杂物的,不知道多久没修葺,墙壁上的野草疯狂滋长,顶掉泥土,顶的四处透风。墙角摆了张烂乎乎的木头床,床上看不出啥颜色的被褥同样破破烂烂,裂了缝,露出大片黑灰色棉絮。
坑坑洼洼的黄泥地上,蹲着个蓬头垢面看不出实际年龄多大的女子,她举着只老鼠声嘶力竭不停大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口音不是斗虎屯,也不像东子奶奶,抑扬顿挫,标准的普通话。
听到脚步声女人站起身,走了几步被脖子上生锈的铁链拉住,她似乎习惯了,把快捏成肉泥的老鼠仍向东子奶奶,呵呵傻笑道:“吃,请你吃肉。”
东子奶奶闪身,躲开了死老鼠,没躲开污血,她轻轻叹口气。
声音还惊动了别人。
正屋走出个黒痩的中年男子,二话不说冲上来抬手给了疯女人一耳光:“又他妈的抓老鼠,抓老鼠,老子买的是媳妇,不是猫。”
疯女人似乎怕极了他,一边惨叫一边抱头乱跑,可那铁链,即使一头牛也栓得住。
疯女人半边身子钻到床底,半边身在在外面。
东子奶奶抓住不解气要继续踹的中年男人,低吼道:“够了,她好歹是你孩子的娘。”
中年男子悻悻踹了最后一脚,恶狠狠道:“有个疯子当娘,谁家闺女愿嫁呀。”
正屋跑出俩五六岁的孩子,一男一女,大概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女娃小心翼翼打量眼两个大人片刻,目光停在老太太身上,哀求道:“奶奶,别让爹打俺娘。”
男娃不关心这点,他穿的衣服没女孩那么破烂,不耐道:“奶奶,快去做饭吧,我快饿死了。”
农村早饭吃的晚,但再晚,这会也快早上十点了。
灶屋不像正房那么讲究,黄泥的墙壁,树枝的屋顶。
东子奶奶熟练刷锅倒水,点燃炉膛,树枝烧的噼里啪啦作响,染红她树皮般的老脸。
她喜欢做饭,确切说,喜欢这难得的一个人时光。
有多久,没想起过那个名字了?
不是她忘恩负义忘记恩人,因为,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记了。
她不叫东子奶奶,她叫红娟。
————
同一片天空下的数千公里之外,梁墩墩半路正好遇到来找她玩的李妮妮。
梁墩墩诧异道:“你怎么没上学?”
今天周二,她本来打算去幼儿园找人。
李妮妮兴奋拉住她的手:“妈妈给我请假了,说我要和你一起上电视。”
两人年龄都不足以理解直播表现给无数观众带来的欢乐,她们刚成为好朋友,一天都不想分开。
拉着手跳脚庆祝一会,梁墩墩严肃说明来意。
李妮妮为难道:“还是不了吧,我不想爸爸妈妈离婚。”
“这样对你妈妈不公平。”梁墩墩经过昨晚的王二红事件,自信心前所未有的膨胀,同时学会了个劝人的办法,认真道,“如果换做你,结婚后老公喜欢上别的女人,孩子知道却不告诉你,你会难过吗?”
李妮妮立刻睁大眼啊了声,铿锵有力道:“我会离婚,孩子也不要了,扔给渣男。”
很多事情,劝一万句不如换位思考。
李妮妮愤怒过后眼泪汪汪。
妈妈可疼她了,妈妈毕业于名牌大学,没生她之前很厉害很厉害的,不然也不会迷得爸爸神魂颠倒,生她的时候差点死了,然后就当了家庭主妇。
她不孝顺,而且自私。
不告诉妈妈,因为怕他们离婚,怕后妈虐待她。
梁墩墩说的没错,这样对妈妈不公平。
李妮妮擦擦眼泪:“我现在就回家告诉妈妈。”
“先不急。”梁墩墩严肃道,“我们应该先找你爸爸。”
做错事的是妮妮爸爸,让他自己说,当面道歉。
李妮妮爸爸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平日里的忙的很,接到女儿电话,还不让告诉妈妈,以为闯了什么大祸,立刻返回。
他三十多岁,西装革履,正值男人最好的年龄。
“妮妮,怎么回事?”李妮妮爸爸从车库上来一路小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这是你的朋友?”
梁墩墩主动介绍自己:“叔叔你好,我叫梁墩墩。”
李妮妮爸爸哪有时间追剧,甚至不知道女儿要参加综艺,他没把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放眼里,点点头赶紧继续追问:“妮妮,闯什么祸了?”
李妮妮弱弱摇头,看向好朋友。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爸爸真的来了,有点害怕。
梁墩墩表情淡定:“妮妮没闯祸,叔叔,今天喊你过来,是想谈谈你喜欢上别的女人的事。”
李妮妮爸爸:“.......”
自从做了有愧于家庭的事,他想过很多东窗事发的画面,但唯独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阳春五月的天,李爸爸硬生生出了身冷汗,后背冰凉,艰难笑笑,下意识否认:“小朋友,你在说什么?”
梁墩墩对他的态度非常不满意,皱眉道,“李叔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做了就是做了,妮妮都听到了。”
大人面对小孩子总喜欢高高在上,为了让气氛变的严肃,梁墩墩特意用上过家家扮演警察说的话。
七十年前,不论男的女的,婚内出轨,属于很严重的作风问题,要被抓到派出所的。
李妮妮爸爸大概猜到了,抬手想摸女儿的脑袋:“告诉爸爸,你都听到什么了?”
李妮妮不知道为啥,此刻忽然觉得那个亲爱的爸爸不见了,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开,大声道:“你给那个阿姨钱,说爱她,给她买了个钻戒,还有好几次,你给妈妈说出差,其实和那个阿姨在一起。”
李爸爸感受到女儿的抗拒,心顿时揪了下:“妮妮,不是这样的。”
家庭出现问题,自己死一万次都不怕,是应该的,就怕伤害女儿。
李妮妮虽然只有四岁半,但各种爱情电视剧给了她丰富的爱情经验,她听到不是一次两次,爸爸的很多方面,完全符合电视剧出轨的渣男。
李妮妮忍住泪,以妈妈的性格,肯定要离婚的,她郑重保证道:“爸爸,你放心吧,你和妈妈离婚后,我跟着你。”
李爸爸一愣:“为什么?”
李妮妮忽然哭出声:“因为,我要照顾你。”
李爸爸从没想过,也从没听过女儿说这样的话,他眼睛发酸,想哭又想笑,恨不能抱住女儿宛如失散多年的父女重逢般一起哭个痛快。
每个父母都做过同样的幼稚行为,让孩子说爸爸好还是妈妈好,他当然也做过,每次得到的都是坚定的回答:妈妈好。
女儿不像别的孩子懂的两边讨好,哪怕只有父女俩人时,也是这个回答。
所以他想到的最坏画面,万一离婚,主动放弃抚养权。
李爸爸拼命摇头:“妮妮,听爸爸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错了,爸爸算不上出轨。”
女儿说的那些话,的确都发生过。
大学时代,他曾有过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但因为对方父母反对,最终没能走到一起。
后来努力工作,也算事业有成时,认识了妮妮妈妈,没想到,前段时间,手机再次出现那个一直没舍得删除的熟悉号码。
初恋病了,好端端的不抽烟不喝酒,不知就怎么得了肺癌,查出来就是晚期。
见面后他才知道,当初分手后,初恋和父母闹的很厉害,拒绝为她安排的任何相亲对象,眼看年龄来大快成了老姑娘,父母心灰意冷放弃。
初恋欣喜不已,想给他个惊喜,却发现,他已经有了妮妮妈妈。
如此十多年过去,一直单身。
李爸爸心都要碎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哪怕一点,他一定会等。
只能说造化弄人。
梁墩墩听的云里雾里,太复杂了,好像算出轨,又好像不像。
李妮妮则宛如高中生做小学试卷,轻松极了,她感动的稀里哗啦:“阿姨太可怜了,她一直深爱你,却因为错过没能走到一起,爸爸,你们才是真爱呀。”
李妮妮爸爸:“......”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墩墩反驳道:“不行,你爸爸已经结婚了,不能抛妻弃女。”
李妮妮感觉这个阿姨就是现实版的凄惨女主,深深被感动又太虐了,以至于忘了自己是局中人,醒悟过来愁的不行:“那怎么办?”
李爸爸低下头:“等过了这段时间吧,我再向你妈妈好好道歉。”
如果他没结婚,绝对毫不犹豫立刻和初恋在一起,但他现在有了家庭,能做的,安静陪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梁墩墩若有所思:“为什么现在不道歉?”
李爸爸惨烈一笑:“我现在没多余的精力。”
眼睁睁看着曾经深爱的人即将走到生命终点,他绝望,无能为力,已经为此耽误很多工作,他已经心力交瘁,不想再面对老婆的吵闹。
没有哪个女人能接受这种事情。
梁墩墩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郑重道:“李叔叔,道歉不要迟到。”
梁墩墩听得一知半解,却能感受到他的疲惫,以及整件事情的不得已。
幼儿园老师说过,犯错了一定要及时道歉,不然,本来能解决的事变成大事。
李妮妮认真思考,想起看过类似的剧情,赞同道:“爸爸,我们一起去和妈妈说吧,实在不行,你先和妈妈离婚和那个可怜的阿姨结婚,等她去世后,再和妈妈复婚。”
李爸爸:“.......”
他的女儿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40章
梁墩墩被这个提议震惊了,感觉三观炸裂,喃喃道:“这样可以?”
“当然可以,爸爸和妈妈又不是真离婚,这样即成全了可怜阿姨,爸爸妈妈又不会分开。”李妮妮振振有词分析道,“只要签好婚前协议,没问题的。”
李爸爸:“……”
还懂法律?
感情丰富的人大很多都容易共情,李妮妮宛如沉浸式追剧,迫不及待成全这对饱受折磨的苦命鸳鸯,拉住爸爸衣角催促道:“爸爸,快快,回家找妈妈。”
李爸爸哪里能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劝,索性严肃道:“客户还在等着爸爸呢,你乖乖听话,等爸爸不忙了再找妈妈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