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他朝她伸出手,芸娘搭上他干燥温暖掌心,两人上了马车,马车行过夜色笼罩下的番街里道,到了李国公府外,芸娘隔着老远就看到那标志性的红檐。
前世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从怎么走出来的都还记得,她初听到要来参加这宴会心里是有些惊讶,可现在是有点拿不准,她拿不准这一世到底会不会发生上一世相同的事情。
但要说怕芸娘是不怕的,人常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可重活一世,芸娘只觉得这话不对,被欺负了,那就打回去,靠旁人都是虚的,只有自己坚强才能在这世道里活下去。
她这样想着,平日里软绵绵的杏眼里划过一丝决然。
灯火通明之处,绵延不断的官场话在人群间往来,细细碎碎飘到高高翘起的朱红檐角上,将这宁静的夜空也染得嘈杂几分。
下车时,芸娘好久没穿拖曳的长裙,脚下一踩到裙边落了空,幸而前面的顾言反应快,转了个身,伸出手接住她,芸娘向前一栽,扑了个满怀,鼻尖是胸膛的温热和书本里浸出来的冷芸香混在一处,
“没人看到。”
声音里带着丝如水的凉意,芸娘这才像只缩头乌龟一样,把头一点点抬起来,小脸正了正颜色,一脸严肃,反正有的事只要她不记得,就当它没发生过。顾言瞥了她一眼,清润的眸子在灯下就那么看着她,好看极了。
“要进就进,在门前抱成一团做什么?不知廉耻!”
门边迎客李三郎不屑扫了两人一眼,鼻子里哼出些气来,芸娘抬眼只扫了他一眼,嘴一捂,没忍住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
“噗。”
“你,你,你一见我笑什么?!”
李三郎涨红了脸,直觉芸娘这笑不是什么好意思。
“没,没,我就是见李三公子你今日穿得喜庆。”
可不是这李三郎平日里就挺黑的,今天穿了身艳红的衣裳,更觉得脸跟灶台底一样,怕不点着灯,都在夜里寻不着他,李三郎气冲冲道:
“今日我祖父过寿,特意穿成这样迎客,再说老子这是男子气概,大丈夫脸黑些怎么了?你当谁都跟顾言一样长得跟个小白脸样儿。 ”
“哦” 芸娘眨了眨眼,“那敢问男子气概的李三公子武举结果出来了吗?”
“也就一般,甲榜第三。”
李三郎扬起头,挺着胸脯,眉飞入鬓,这话说得可别提有多得意了。
“那你不行,我家顾言是会元,甲榜第一。”
芸娘仰起脸,认真道,
“李三,你不仅脸黑,你成绩也不怎么样嘛,对了,你力气还没我大,上次比赛你还输给我了。”
“我,你!就输你一次,你要提多久?!”
李三郎脸又红又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色的,突然有个家奴小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话,李三郎深呼出一口气,这才扫过两人,从牙边挤出话来:
“顾言,我祖父要见你。”
正厅里宾客如云,人影幢幢,说是李国公过大寿,这也更是个交际的好场子,功名利禄在酒色与火红的八角灯里交错,耳边尽是些虚与委蛇的官场话,这便是汴京的宴。
“贺朝,高中亚元,当进一杯。”
有相熟的朝中大臣家的公子哥朝着林贺朝举了举酒杯,“亚元”这两个字在耳朵里有些刺耳,林贺朝眉头蹙了蹙,扬起下巴,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公子,您今晚喝了可不少了。”
一旁的小厮觉得他家公子心情不大好,可为什么有人明明是金榜题名,还心情不好呢。
宴席间有了些躁动,不知哪个角落,听谁说了声,
“顾会元来了。”
林贺朝抬眼看向来人,扫过那向后院走去的挺直背影,微微蹙起眉,
“顾言?我原以为是同名,还真是他。”
“可不是呢,谁也没想到。”
旁人望着那背影,真是有番说不出来的风骨,他悠悠说道:
“这顾言自小就聪慧,原以为顾家倒了,顾言也就没了出头的日子,可硬生生叫他生死边走一回,回到汴京来了,看看这连中两元的势头,若是他日殿试登科,那便是青云之上,怕是你我只有仰头望着的份。”
林贺朝眉头越蹙越深,有人瞥见他神色,对那人喝道,
“酒喝多了吧,胡说什么呢,这不是殿试都没定呢,还有圣人那一关,这状元及第谁说得准呢?”
那人被说得一愣,看向林贺朝,这才干笑道:
“哦,哦,我喝多糊涂了,林大公子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不用这般。”
林贺朝眉头拧起又放下,他是想要金榜题名,想要把事做到最好,给林家添光,可他也不是不容人的人,细细想来,在他的人生当中至今还没出现过什么让他非得到不行的目标,他的人生像是一辆永远不会偏离道路的马车,已经规划得四平八稳。
林贺朝这么想着,把目光再抬起望向远处,他顿了下,似在顾言身旁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眯起眼睛,心头升起一丝荒谬,和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怎得是她?”
风吹着影儿进了院子里,仆人挑着灯,身后的人像灯下的影子似的跟在一起,过了回廊,进了院子,芸娘远远听到交谈的声音,
“好,国公威风不减当年,好枪法。”
一个年迈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道,
“不行了,当年清剿流匪时,我追那贼首三天三夜都不困,现如今耍几下就气喘得不行了。”
一脚迈入院子,李三郎敛起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礼道:
“祖父,人带来了。”
庭院里的人噤了音,都看向这边,倒是顾言顶着这些目光视线,脸上不见丝毫慌乱,上前两步行礼道:
“拜见李国公。”
众人心里一凛,哦,到了国公府,他顾言不叫外祖,是个狠角色。
李国公耷着眼皮扫了他一眼,花白的胡子一抖动,
“真是顾家人的样子”
顾言没吭声,李国公把手里的枪插在地上,
“我听翰林院那些个话痨子说,谢眺给你做的担保,崔曙给你做的业师。谢眺也就罢了,那不过是个胆小鬼,可我就好奇崔曙那老酸腐怎么答应你的?”
顾言一挑眉,没什么好遮掩,
“我娘子替我求的。”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三郎倒是最先反应,他一脸意外地回头看了眼芸娘。
李国公扫了廊下的芸娘一眼,没好气道,
“又一个瞎眼的,你们顾家就仗着一副好皮相坑蒙拐骗,要不是如此我那二姑娘当年也不会要死要活地嫁过去,最后落得个短命下场。”
二姑娘,芸娘心里一跳,那不就是顾言他娘。
她抬眼偷偷看向顾言,他没什么情绪变化,李国公提到二姑娘似乎是有些怅然伤感,人老了有时候一提到过去的事,就会越发过不去。
“去,都下去吧,我歇会儿去前厅待客。”
“恭送祖父。”
李三郎急忙托了一把,躬着身子把人送走,芸娘走到顾言身旁,扯了扯他的袖角,
“诶,当年是你娘主动要嫁的你爹啊”
顾言一挑眉,“也不算”
只见李三郎转过身来,一抬眼,
“是不算,当年那哪里嫁。我姑母是榜下把捉婿,直接把人绑了回来成的亲。”
芸娘心里一跳这么彪悍的吗,她可算知道顾言骨子里的那股狠劲像谁了。
就在这时,只听前面响起鼓点声,咚咚地敲在人心上,芸娘一愣,
“那是什么?”
“起宴鼓。“
李三郎抬眼望向远方,嘴角一勾,
“好戏要开场了。”
作者有话说:
我头一次有了存稿这种东西,因为我一口气把宴写完了,但发现字数多了好多~~~感谢在2022-04-11 23:59:18~2022-04-12 23:0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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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复仇之夜
密集的鼓声时重时轻, 像是打在心上一般,为这宴会拉开帷幕。
仆人和舞姬成群从厅外涌入,珠帘绣额, 灯烛晃耀,四处都是燃着的兰膏明烛的味道。
一扇屏风隔分开男女宾客, 芸娘坐在这片觥筹交错里, 垂眼看着桌子上的水晶糕, 咽了咽口水, 可还是没动手下筷。
倒不是她因着这场合人多就害羞了起来,只是她心里清楚今晚不是真的来参加宴会的, 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呢。
芸娘想着,抬眼四下一望, 一眼就望到了不远处坐在女眷中的陆安歌,还有她旁边花枝招展的谭春儿,两人在珠环鬓翠的女眷中谈笑风生, 这场景和前世记忆中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时芸娘记得,自己总是垂着脑袋,自卑地坐在一边, 衬托着她们,格格不入。
不远处的陆安歌谈笑间眼神乱飘,像是在寻什么, 直到对上了芸娘望过去的目光,眼神微敛,缓缓起身朝她走来。
一双缎面秀鞋出现在眼前, 裙摆微微晃起些幅度,
“芸娘, 真是巧, 我还当看错了人呢,你几时上的京。”
不得不说论脸皮陆安歌简直是炉火纯青,上一次敢直接绑人,这次遇见她跟没事人一样。
芸娘抬起乌溜溜的眼睛,
“巧?我听人说陆小姐那日可跑得挺快。”
提到那天的事,陆安歌脸色一僵,那日对她来说也确实是仓皇,她微微垂下眼,顿了下,这才曼声道:
“我到底那日也不是真心想伤了你,只是想让你同我走罢了,谁知你反应那么激烈,这才失了些分寸,我也是为你好。”
又是为她好。
什么话从陆安歌嘴里说出来就是另一个样子,绑架都能变成为她好,芸娘想到上一世,就是这么被她一句句哄了过去,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我虽然是没见过世面,可我又不傻,明明是你绑了我,难不成我还得谢你不成?”
说完芸娘认真地看向她,话音冷冷地,
“如果哪日你害我性命,还要谢你为我好吗?”
陆安歌一怔,睫毛颤了颤,她知道上回做事太急了,真惹到了芸娘,偏她还是个不吃软的硬性子,此时她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不过……
她瞥了眼身后的人,只见一个袅娜的身形从阴影中显现出来走出来,谭春儿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仗势欺人,向着芸娘走近了些,垂着脑袋,低低切切道:
“芸娘,真对不住了。”
芸娘冷着脸皮,只听她道:
“那日不该强迫你走的,让你白白受了些苦。”
谭春儿咬了下嘴唇,满脸的懊恼,
“事后我一直后悔不已,若是认了亲,你我本该是表姐妹,我不该这么对你。”
芸娘听到这里,一挑眉,沉默的静静不出声,只那么看着她。
谭春儿见芸娘不作声,还以为是话起了些作用,想着今晚的计划,心里暗自发狠。
这时,只听一阵喝彩,她余光一瞥那屏风后的影子,点点光亮照亮大厅,映出一个修长的人影,她愣在原地,正想要再看两眼——
“咳咳。”
陆安歌拿帕子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谭春儿这才回过神来。想到陆安歌之前交代过的事,她看着眼前大眼睛圆脸的女子,眼里幽幽暗暗,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才说出来一句话:
“芸娘,我跟你赔礼了,这杯酒当我给你赔礼道歉的。”
说完,不待芸娘说话,她举起酒盏,可就在这时,人群里不知哪里撞出来个匆忙的小丫鬟,谭春儿身子一斜,手里的酒就洒了出去。
“诶呀!”
席面上响起些惊呼,只见酒渍从芸娘的领口洇湿到裙边,乌黄脏乱一片,好好的水红色的裙子像是朵被风雨打蔫的海棠花,既心疼又分外狼狈。
谭春儿急忙眉头蹙起,边拿着帕子要给芸娘擦裙子,边期期艾艾地解释道:
“真是对不住,都怪那人突然撞来。”
“不用。”
芸娘闪过她的手,她眉头蹙起,微微撅起些嘴,虽然知道这种事会发生,但她还是心疼这八十贯的新裙子。
这时,一旁的侍女突然开口,
“府里还有些备着的衣物,小娘子先找个地儿把湿着的衣物换下来吧。”
芸娘垂下眼,起身刚站起来,手臂就被拉住,抬眼看见谭春儿一脸真挚道:
“芸娘,都怪我不好,我陪你一起去。”
说完这话,谭春儿心里砰砰直跳,细细地看着灯下芸娘的表情,生怕她识破些什么,可灯下芸娘睫毛轻颤,非但没说什么,往前走了两步,还回头看了眼她,认真地问,
“不说去更衣吗?”
谭春儿讪讪地笑了笑,心里松了口气,急忙跟了上去,
“对,对,这就去。”
只不过当芸娘转过身去的时候,谭春儿突然脚下一顿,看向身侧的陆安歌,只见陆安歌本来正与别人交谈着什么,可回头一眼,正和她对上,眼里有着凌厉,似乎在时刻提醒她不要忘了之前交代的事。
谭春儿收回目光,走出了大厅。
夜色浓重,幽幽暗暗的长廊里,人手中提灯轻晃,谭春儿跟在芸娘旁边,趁着挑灯摇晃的光不住的打量着芸娘。
她不像京城里的小姐都喜欢尖尖的小脸,反而长了一副圆脸盘,五官平和,唯有一双眼睛大了些,长得也没那么好看嘛。
谭春儿暗自腹诽,她听说芸娘和顾言早在村里就成亲了,可到底顾言看上芸娘什么了?
芸娘看着谭春儿眼神不住地往这边瞟,装作不知道一样只往前走,只是走到一处拐角岔路口,听到谭春儿突然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