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半,顾筠回来了,叶瑾随手将书放在一边,去拿茶盏,结果就见顾筠伸手拿起了被她倒扣在桌上的书。
下一刻,对着书上的字句,顾筠目光一凝。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你白日里便读这个?”不觉间,他沉了嗓音。
“不读这个还能读什么?”有朵山茶的花瓣掉了一片,叶瑾捡起来,想抽.出顾筠手中书册将花瓣夹进去。
结果就见不知何时对方一张脸已冷如冰霜,不仅不松手,他竟还转手将那册子扔进了旁边火盆中。
“你……”叶瑾一愣,只觉火气噌得一下子就冒了起来,“好好的,你又发什么疯!”
“这书你从哪寻来的。”对面人冷着脸问。
“你管我哪寻来的,我想看就看,碍你眼了?!”叶瑾简直莫名其妙,想将书捡回,见它已燃了起来,只得作罢。
“都进来,”顾筠叫外面的丫鬟进屋,然后指着火盆中渐渐燃起来的物什,冷声问,“谁给她寻来的。”
丫鬟们缩成一团,只有彩云大着胆子看了眼火盆里的书,然后颤声回答:“是奴婢从库房书箱里取的,夫人说想看诗词,奴婢便随手取了两本。”
库房书箱放的书,都是叶瑾初入侯府时管家随手拨过来充门面的。
顾筠沉着脸,甩袖而去。
一室死寂,丫鬟们都还跪在地上发抖。
“行了,都出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
叶瑾挥手示意几人退下,然后对着手中被揉碎的山茶花瓣微微出神。
难道,他终于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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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摘自李清照《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悼念亡夫写的
所以,傻女儿,他只是吃醋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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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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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府正院。
顾筠沉着脸一阵风般从外面快步走进来, 沿途下人们噤若寒蝉。
“裁纸,研墨。”
甫一入屋,他朝小心迎上来的蓝裙婢女冷声道。
铃兰去书架取了一早备好的宣纸,利落裁出惯用的大小, 铺于桌上, 又在砚台中加水细细研磨。
湖笔浸了饱满墨汁,在宣纸上晕开龙蛇般的沉黑痕迹, 铃兰看着那欲要飞出纸的狂草, 心想:侯爷这是动了大气了。
想到男子来时的方向, 铃兰指尖掐入掌心, 垂眸遮住眼里的恨意。
世上怎会有如此女子,成日假作清高, 惯会拿乔。要她说, 若真不愿, 怎不像那些贞洁烈女般一死了之以示清白?分明是有意为之, 勾得侯爷对她念念不忘!
铃兰悄悄看向男子冰冷漠然的侧脸, 只觉心尖被扎得生痛, 他怎就不明白, 这不过是女子引他注意的手段?他这边烦闷, 那边指不定还有多开心呢!
另一头, 叶瑾还真没空开心。她正忙着用火钳将火盆中烧剩下的几许残余书页夹出来,然后小心拨去边角的纸灰。
春兰在一旁干着急, 几次要上前帮忙,又想起叶瑾的吩咐, 只能无措地看向门外的夏荷和秋菊, 以及正在书箱中快速翻找的彩云。
“夫人,找到了。”彩云擦掉额角细密汗珠, 将手中书册递给叶瑾。
叶瑾接过书翻开,然后对照刚救出来的几片残纸和自己零星的记忆看了半天,点点头:“是这本。”
方才顾筠离开后,叶瑾越想越不对劲,叫来彩云询问,得知对方给她那本诗词的确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所以顾筠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突然发疯?若能知道,她就能在今后对症下药,让他彻底烦了她。
“夫人,奴婢方才想起来,当初取书时曾见过另一本一样的,应是下人们装箱时不小心拿重复了。”彩云的话让难题迎刃而解。
于是,叶瑾去抢救过火盆里烧剩的纸屑,彩云找书,其他人望风防止有人来。
火盆被春兰端走,地上纸屑纸灰被扫去,叶瑾坐在窗前,迎着午后明亮的日光翻开书,一页又一页,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后看到的位置。
李清照的《如梦令》。
这词便在后世也很有名,有什么地方犯了他的忌讳吗?
叶瑾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忽然想起倒扣时,似乎自己顺手又往后翻了一页。
《孤雁儿》
对着上面的字句,叶瑾一愣。
***
顾筠这一离开,叶瑾以为自己起码可以清静几个晚上了,谁料入夜后,对方竟然去而复返。
不止回来了,还顶着一张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静脸,端看此时,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午后他们仅赏了赏花,还是气氛不错的那种。
分开梳洗后,叶瑾顾自躺好,翻身沉默面朝墙壁。
屋内窸窣声响渐渐归于平静,丫鬟们轻手关好门,身后柔软的被褥下陷,有人伸手揽过来,指尖挑起她的中衣领口,可惜甫一动作便被叶瑾推开。
帷幔昏暗之间,气氛一时凝滞。以往被叶瑾如此对待时,顾筠总不见恼,只是今日显然不同往日,分明过去不会在意的动作,却霎时教他再次沉了脸。
下一刻,叶瑾被按着肩膀向后翻转,强迫变成了迎面向上的模样,紧接着,不等她反应,清冽的气息汹涌扑来,有人狠狠撷住了她的唇。
从繁星初露到月上中天,屋里已叫过三次水,叶瑾不知第几次挣扎着想要逃离又被扯回来,不由分说拥坐于男子怀中。攀着肩膀的手脱力滑到了对方臂上,她止不住向后倒去,可惜腰间手臂扣着她,只让二人更加贴近。
不远处,烛台上新换的蜡烛又已燃掉大半,蜡油不堪重负般顺着侧面砸在台面上,女子满是齿痕的指尖于光影明灭中痉挛蜷缩,最后终是无力软倒垂下。
意识混沌间,叶瑾依稀听到今夜始终未发一言的男子似乎在耳畔沉声问了句什么,可惜头脑昏沉,根本无法分辨,她就这般陷入一片黑暗中。
怀中女子软软倒于他的臂间,像只失了操作的木偶,顾筠久久凝视着那张清丽容颜,从颦起的秀眉到紧闭的双眸,从挺翘的鼻到微启的唇,她是独属于他的所有物,通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只是,纠缠于胸口的那股情绪为何依然固执不愿散去?
修长有力的手抬起,轻柔放于女子后仰露出的白皙脖颈上,然后拇指分开,包围,收紧。
女子犹带艳色的双颊渐渐发了白,秀美痛苦皱起,他看着她,看那伤痕累累的朱唇忍不住张开想要大口呼吸,看那原本平静的眸子在薄薄眼帘下惊惧颤动,然后在到达极限前如梦初醒般猛地睁开。
蜡烛已燃到了尽处,烛火不愿服输般窜高一大截。她在他的掌控下剧烈挣扎,犹如被弓箭射中了翅膀的雁,于坠落中发出垂死的哀鸣。
记忆疯狂翻涌,他想起焰火漫天的云中城,散发着毒酒香气的石壁山林,茶香氤氲的茶馆……纷杂画面在眼前飞过,最终定格于那个冰冷刺骨的雪夜。
“喂,醒醒,还活着吗?”素衣布钗的女子以手轻拍他的脸,秀美面容上带着担忧,见他醒来,她松口气,露出一丝很淡的笑。
“有意识就好,还能站起来吗?”
浓密长睫上落了雪,在寒风中结出一层霜花,变成了漂亮的白色,琥珀色的眼眸映着他狼狈的模样,随着笑意微微弯起,那么专注,仿若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早在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便开始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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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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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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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瑾真的无法理解, 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越是动心,越会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下午时,她翻到那首悼念亡夫的《孤雁儿》的那一刻,只觉山穷水尽处忽然豁然开朗, 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种种异常之处全都有了一个合理而又荒诞的解释。
顾筠对她超乎寻常的执着, 对她除自由外予取予求的好脾气,桃林中被问及是否喜欢时的沉怒和之后的冷落, 看到特殊含义诗词的发火质问, 他牵她的手, 吻她的唇, 搂着她入睡,留意她的喜好……
一切的一切, 汇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顾筠, 应是真的对她动心了。
在领悟到这件事实时, 叶瑾愣了好半晌, 然后不仅没有感到任何欣喜, 反而只觉一阵刻骨的寒意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她还在等他腻了她, 可他倒先喜欢上了她, 这是什么新型的荒诞笑话吗?!
太可怕了。
还未等叶瑾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顾筠竟于当夜去而复返, 然后,他用行动告诉她, 他还可以更可怕——他不仅在床榻上疯狂折磨她,竟还想要杀了她!
寂静无声的黑夜中, 突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叶瑾伏在榻边, 以手抚颈,瘦弱的肩胛骨随着每一次咳嗽而蜷缩颤抖, 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冷汗的液体不停砸落于地面,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圆。
有人从她身旁下榻,她犹如惊弓之鸟般躲到一旁,蕴满泪水的杏眼里盛着满满惊慌与戒备。
她错了,大错特错。
喉咙里像燃了团火,烧得叶瑾痛不欲生,想到下午时自己纠结担忧的种种,她只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顾筠此人,根本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他只懂得破坏与摧毁,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是精神不正常的变.态!
“叫郎中来。”
开门的声音中,清冷男声嗓音淡淡,一如往常。
目光扫过门外畏畏缩缩跪了一地的丫鬟,顾筠回头看向榻边一身狼狈的女子,她也正在看他,又惧又怒,就像在看一个草菅人命的疯子,眸中深处藏着一丝烈燃的恨意。
犹带着女子肌肤余温的指尖微动,黑如染墨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收回目光,面色平静离开。
明月高悬,夜凉若冰,顾筠出了林曦院,穿过花园,抛下一路跪地行礼的奴仆,来到前院书房。
书房中,他挥退要上前点灯的婢女,命令所有人全部退下,关上门,然后独自一人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
门外,听闻消息赶来的铃兰痴痴望着眼前的雕花木门,几欲落下泪来。
又是林曦院,又是林曦院!那个贱人还要折磨他多久!分明,陪着侯爷一路踏过艰险的是她,知道侯爷所有秘密的也是她,凭什么到头来,他动心的人却不是她?!
此女不除,难解她心头之恨!
手中帕子已快被撕烂,耳边突然捕捉到一声极轻微的摩擦声,若不是夜深人静,她又离得太近,绝对难以教人察觉。
铃兰拧着帕子的动作一停,眸中飞速闪过一丝错愕。
侯爷怎么,突然想要去见那人了?
屋内,随着书架轻巧而缓慢移开,一个深渊般的洞口出现在顾筠面前,适应了黑暗的双眸定定望着洞口,良久,顾筠垂眸,踏上了眼前的石阶。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转个弯的功夫,周遭方才开阔起来。
微弱的光从前方传来,指引着行进者方向,随着靠近,那光越来越亮,直到亮到晃眼的地步,顾筠的脚步终于停下。
一个满面皱纹的婆子沉默上前,打开铁门上的锁链,放顾筠进去。
顾筠没有迈步,只问婆子:“近来如何?”
婆子微微弓着腰,并未像普通奴仆般恭顺垂头,而是将目光专注落于顾筠开合的唇上,直到他说完,方才抬手作了几个简单手势——她竟是又聋又哑。
顾筠点头,正要再说,却听内里传来一声清越动人的嗓音:“可是顾郎来了?”
沉黑瞳眸一定,顾筠未开口应声。
“顾郎好生绝情,怎将妾丢在此处不闻不问。”
嗓音逐渐接近,一个身着红裙年约四十上下的美妇人出现在烛光中,见到顾筠,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少女般娇俏的笑靥,几步小跑上来,伸手便要抱住他,却被顾筠按在肩上推开。
“妾好想念郎君。”女子被推开也没有恼,只露出有些委屈的神情,见他不理,便又打起精神,扯了他的手腕,拉他往里面走去。
“顾郎便是烦了妾,也不该不理孩子,”她拉着顾筠,走到一张榻前,然后从榻上抱起了一个裹得严实的襁褓,小心地、献宝般将襁褓抱到了他面前,示意他去看,“前些日子,阿尨已会叫爹爹了呢,不信你听。”
在女子期盼的注视中,顾筠低头,平静地看着襁褓中包裹的枕头。
时间流逝,更漏的细沙窸窣落下,顾筠移开襁褓上的视线,抬头看向女子,而在他的古井般无波的目光中,女子面上笑容一点点消失,露出微微恍然的神情。
好半晌,只听她轻轻“呀”了一声,然后眉眼温柔地弯起来,内疚道:“瞧娘这记性,怎么忘了,我的阿尨已长大了。”
她将襁褓随手扔到一旁,拉了顾筠的手,关切地端详:“怎这幅样子,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千万别自个儿闷在心里,和娘说说。”
一边说着,女子已坐到了榻边,她搬来个墩子搁在面前,然后扯着顾筠叫他坐下。
高大挺拔的男子坐在矮墩上,长腿拮据蜷起,只看着便觉憋屈,偏顾筠没有半分不适,甚至还跟着女子的力道,缓缓弯下腰,像孩童一样将头枕到了女子腿上。
“为娘的阿尨是不世出的人杰,但再厉害的人也会伤心难过,这时候啊,便需要个地方来倾诉了,”女子轻柔地抚着怀中人的发,温声道,“和娘说说,娘保证不笑话你。”
然而,顾筠只是保持着枕在女子膝头的别扭动作,睁着眼看着不远处灰色的墙壁,安静地,静默地看着。
“好,不说便不说,娘陪你待一会儿……”
女子嗓音温柔,未再出声,只是耐心地一下一下抚着顾筠的发,到后来,甚至哼起了不知名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