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答应了,我也做不到,”叶瑾想从对方的桎梏中抽.出手来,却被越发握紧,“我不知你又想耍什么花招,但我要告诉你,顾筠,你做下的那些事,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破镜难圆,更何况他们之间的镜子一开始就是碎的,早被他一脚脚踩成了粉末,神仙来了都难以拼好。
寂静中,两人久久对视,顾筠终是点头,浓黑长睫垂下,遮住了下方深邃眼眸。
“我知道了,”他只沉默了很小一下,然后抬眼看过来,道,“那去掉这半句,另半句留下。”
不做仇人模样。
回到他们尚未结仇时的相处模式。
马车行走的轻晃中,叶瑾指尖摩挲着怀中温暖的手炉,微微出神。
她和他初见时是什么样子的呢?那时她面临丈夫的背叛,整日只想着如何能离开陆家,重新开始,她买不起路引和户籍,又不想当个朝不保夕的黑户,只能咬牙答应顾筠的交易,将他带回家中藏起来。
那座陈旧的小屋里,她给他换药,为他送饭,他的衣裳破了,她顺手补起来,甚至在陆文珏领着外室回来后,他们阴差阳错同榻而眠。
如此种种,回想起来,仿佛已是上辈子那般遥远的事了。
不知高氏去了河中府发现自己被骗,回来后却只见到了儿子的坟冢时,会有多么恨她,她收到的有关陆家的最后消息是,那位外室阿虹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孩。
“夫人。”
马车不知觉中停了,沉稳男声在窗外响起。
叶瑾撩起帘子,许久未见的黑衣侍卫正对着她俯身行礼。
她看着他,眼神示意何事。
对上女子的眼眸,听风愣了一下,方才开口回答道:“侯爷吩咐,今日朝会怕会延迟,夫人可去旁边后面茶楼稍坐片刻。”
那便去坐上一会儿好了。
叶瑾点头。
马车再次动起来,最后停在一家茶楼前,丫鬟嬷嬷跟着下了马车,一行人被迎入楼上小间。
听风领着两个护卫就要退到门外守着,却见女子突然目光一顿,伸手拦住了他。
她盯着他垂在袖中的右手,以手指了指。
周遭下人隐晦的眸光投在他身上,听风缓缓将右手抬起,任凭缺了一截断指的残缺手掌暴露在她的眼前。
切口平整,伤口已愈,显然不是被无意中弄断的,也不是最近受的伤——分明他在那场山崩中救下她时,这只手还是完好的。
叶瑾盯着那只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小指眨了眨眼,抬头去看他。
“在下做错事,侯爷仁慈,略施小惩罢了。”听风垂眸,看着茶楼木制的地板,低声道。
叶瑾目光短暂分散,然后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错事?他伺候顾筠那么多年都完好无损,救过她后,反而断了指?
是因为在烬香山里,他一时疏忽放跑了她,还是因为,她和他独处过了夜,逃跑时还剥了他的衣裳穿上?
叶瑾发现,她现在突然可以理解顾筠的某些脑回路了,比如他抓回她时把她按在窗前,一边轻薄一边还要让她去看楼下的听风是何意。
想来那时候,对方的小指就已断了吧。
暴烈的控制欲,极端的占有欲,异于常人的偏执……惹上顾筠这个疯子,她和她接触过的其他人,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安静的茶室中,叶瑾捧着茶盏晃神,外面可能有人得知了她的身份,零星有人探问拜访,被马嬷嬷以她身体不适为由统统拒了去,终于,不知多久后,留在宫门口的下人跑过来告知朝会结束了。
于是,一行人下了茶楼回到宫门口。
再次回来,叶瑾发现,宫门处已停了各种制式的马车,她微微撩起帘子,只见丫鬟小厮轻手轻脚地上下忙碌着,有的马车里显然同样坐着女眷。
所以这是……古代版的接你下班?
叶瑾微愣。
远处,大红宫门发出厚重的声响,一群身着官服的男子出现在大开的门后。
仆人们踮着脚寻找自家老爷,旁边马车里传来压低的女子声音,显然在安顿着男子上马车后的各项事情,而叶瑾只是将目光放在那群官员的最前方。
走在所有人前的男子头戴梁冠,身着玄色蟒袍,腰佩玉带,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脚步沉着闲雅,那张脸迎着即将正午灿然的日光,仿若天人下凡。
单看外表,谁又能知道,此人是个疯子呢。
他目光扫过,向着她看来,两人对视一眼,叶瑾放下了车帘。
“侯爷今日有人来接?”马车外,有人笑着寒暄。
“嗯。”顾筠嗓音淡淡,但熟悉的人都能分辨出,他心情不错。
“这有人惦记着就是不一样,出来就能有口热茶喝,”另一个声音拂手叹气,“可惜家中老妻嫌我麻烦,总不愿出来接我。”
“她亦不愿,”破天荒的,不苟言笑的顾侯爷今日开了口,“只我说了,她才出来。”
“这女子啊,惯爱口是心非,真不愿意出来,最后怎么还是出来了?”第一个人笑。
顾筠颔首,未再开口。
几人识趣告退,下人打起车帘,他抬脚上了马车。
车内,叶瑾看着马嬷嬷递上手炉和热茶,小心避开男子受了伤的肩膀,一脸担忧,欲言又止。
“无碍。”只看外表,根本看不出此人肩上有伤,他在她身旁坐好,随手搁了手炉,然后若无其事去牵她的手。
“车上可冷?”他以手背去贴她的侧脸。
叶瑾忍着没躲,摇头。
“那便好。”对方点头,示意启程。
回府路上,马车内格外安静,男子靠着厢壁闭目养神,只是一直拉着她那只手。
然后,他就这样牵着她回府,回到院子,进了屋,直到午膳摆上来都没有松开。
“城外有片梅林,待下了雪,我们去看。”他望着窗外,突然说道。
叶瑾沉默,借着取筷终于将自己的手解救出来。
她现在只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一年,难道顾筠是想和她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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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昒昕的地雷,谢谢小闲猫的营养液,贴贴~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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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虞朝的官员比后世上班族幸福得多, 过年竟然有将近一个月的假期,所以元日大朝会后,顾筠就此清闲下来。
叶瑾也是从这日起,拥有了充分验证自己猜想的机会——顾筠竟然开始全天都和她待在一起了。
二人就像回到了从云中府到太原府的那段日子, 他们朝夕相伴, 他带着她看书,下棋, 还心血来潮给她写了本字帖, 说她字太丑, 让她跟着练字。
马嬷嬷苦口婆心劝他好好养伤, 但人家不听,依然我行我素, 没有半分伤号的自觉, 只是每日到了入夜时分, 他会脱下上衣, 拉她给自己上药。
“说好的。”男子将她的手放在肩上伤处。
谁和你说好的。
叶瑾想刺他, 偏舌头受伤说不了话, 又答应了不会和对方针锋相对, 她向来重诺, 最后只能板着脸勉强做起来。
烛光幽曳, 屋子从陈旧逼仄变成了富丽堂皇,盛水的盆子从木质变成了铜制, 就连包扎用的布条也从粗糙的粗布换成了绵柔的细布。
她用沾了水的布巾拭去药渍,将新的伤药敷上, 然后取了备好的布条一圈圈缠上去, 被伺候的人一副管家老爷样,连一丝多余帮忙的动作都没有。
布条用尽, 利落打出一个简洁的结,叶瑾抬眼,忽地撞上一双神色难辨的深邃眼眸,斜飞入鬓的眉,寒冰雕刻的轮廓,于光影中组合出一种让人屏息的美感。
刹那间,时光仿佛倒流,叶瑾微微晃了神。
相似的场景,相同的人,只是,他们之间早已物是人非,如何又能回到当初。
也就是在这一刻,迎着男子倒映着烛火的眼眸,叶瑾恍然大悟。
他不是想要和她谈什么恋爱,他大约,只是想要一切重新开始罢了。
***
叶瑾搬家了。
窗前的妆台,偏房的书桌,用惯的西洋钟,各种物什被下人们从林曦院搬出来,连同库房中琳琅满目的珍宝,一道送入侯府正院。
此间似锦繁华,谁见了不得在心里叹一声:盛宠不衰。
众人都在猜测叶瑾究竟使了如何厉害的手段,能够以侧室的身份入住正院,却不知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大年初七这日午后,丫鬟小心翼翼来和叶瑾说的一句话。
林曦院新设的第二个库房,也已经满了。
"还是院子太小之故,"当时,顾筠正拉了叶瑾坐在窗前对弈,闻言微一沉思,忽然道,"不若搬去正院,那边宽敞许多。"
于是,叶瑾搬家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简单直接,前后甚至连一柱香的功夫都不到。
侯府正院是座七进的庞然大物,前头连接前院,后面开了道侧门,可直通花园和女眷住处,而叶瑾便是从这道门进来的。
新住处看着的确大了几倍不止,但要她说,不过院子套院子,牢笼套牢笼,半点没有心胸开阔之感。
“且让她们收拾着,我们去前面。”斗篷之下,身旁男子牵着她,领她往南边走去。
“这是逸和轩,书房,我在前面时多在此处休息……明瑟轩,惯常会客用的……清心堂,原是佛堂,被我拆了,如今放些字画……”
穿过一道又一道门,顾筠边走边介绍,叶瑾说不了话,没什么回应,他也不觉扫兴,只看表面,二人仿若一对刚搬到新居的恩爱夫妇。
三进,四进……叶瑾闲极无聊,在心中默数着逛到了哪里,数到第五进时,顾筠停下了脚步。
“再往前都是些一年用不上一次的地方,”他道,“后头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罢。”
说着就要带叶瑾返回,然而叶瑾站住脚,没有动。
“怎么了?”他回头看她,问道。
叶瑾目光望向南边未去的院落。
不是答应她这一年可以去任何地方吗?现在她想继续逛,去见更多前院那些不该她这个“侧室”见的地方。
顾筠看懂了她的意思,黑眸低垂,只道:“依你。”
二人接着往下逛。
“明安殿,正殿,只在大宴时用的地方。”
穿过垂花门,一座恢宏大气的院落出现在眼前,而在它的另一侧,却有一座格外冷清的院落与之相连。
顾筠脚步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然后淡声道:“那是祠堂,供些无关紧要之人。”
闻言,叶瑾眸光微顿,探究地看向屋内,阴影幽暗间隐约可见一座牌位,上书“皇虞处士顾公讳瞻廷之灵位。”
顾瞻廷。
顾筠的父亲吗?
叶瑾看向身旁人,见他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悲伤或怅然,细品他方才说的话,可真够怪异的。
她似乎不小心窥见了某人家庭不幸的童年,毕竟总要有原因,才会导致对方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不是吗?
只不过,他童年幸不幸福,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叶瑾收回目光,只做未觉。
回去的路上,顾筠未再开口说什么,倒是经过书房时,叶瑾瞥见一个蓝色身影立于院中,正带着几个丫鬟从箱中将书册取出,铺于绢布上晾晒。
“侯爷,”对方行礼,嗓音轻柔,“今日天气好,奴婢便想着将书晒上一晒。”
“嗯。”顾筠点头,脚步停都没停。
好一个柔情似水的美人,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叶瑾看看那位蓝裙女子,再想想自己,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前世一句很有名的歌词: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今日是大年初八,也是顾筠单方面和她“重新开始”的第八天。
要问她感受如何。
借用方才一同想起的另一句前世“名言”: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微微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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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重新开始,想得真美:)
谢谢loli姐姐、AZQing、渣渣辉、昒昕的地雷,谢谢泥泥土豆芽、47181495、半日闲、他是梦里很吵的月亮、躺平的营养液,比心!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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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搬入正院起, 叶瑾开始时常见到那位名叫铃兰的女子。
晒书,缝衣,调香,沏茶, 裁纸研墨……围绕着顾筠这个“香饽饽”, 对方忙得团团转,关键还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搁现代, 俨然一位高级生活助理。
听说她还弹得一手好琴, 书、画、棋也算精通, 而这样一位面面俱到,更兼多才多艺的女子, 在这里, 却只能围着一个男子转, 关键还不被珍惜, 怎一个可悲了得。
叶瑾房里的丫鬟们都不喜欢铃兰, 纷纷在背后抱怨对方越矩, 因为按道理来说, 现在正房的一应事情都该是叶瑾和她手下的丫鬟嬷嬷来管, 可铃兰偏要横插一脚, 把着顾筠的书房不放,还将伺候顾筠的各种琐事大包大揽, 让她们插不进手去。
简单来说,如今, 书房里以铃兰为首的一派, 和正房里叶瑾的丫鬟们掐上了。
比如昨夜,有人递了不知什么消息来, 顾筠硬是忙至子时,而铃兰精心打扮,想伺候他在书房睡,结果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个消息还是今早某个小丫鬟凑在叶瑾耳边悄悄告诉她的,并且附加一句癞□□想吃天鹅肉的嘲讽。
“出去跪着,”当时叶瑾倒没什么表示,马嬷嬷却骤然拉了脸,“夫人是什么身份,那位又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来嚼舌根子?”
小丫鬟哆哆嗦嗦去院里跪好,留下马嬷嬷肃容对叶瑾请罪:“以夫人现今的身份,听那起子的浪荡事只会污了耳朵,不过一个房里让爷们松快的丫头,不值当夫人费心思。”
所以风水轮流转,“不配”的那个人,成了铃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