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
褪色的红衣重新鲜艳起来,刺耳到了极点的哀嚎中,男童抬起一张被血染了大半的平静小脸,然后将那把尚在滴血的刀塞进了姜珮的手中。
那一瞬,姜珮是呆滞的。
六岁小儿竟能面不改色弑父,她究竟生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是了,那是顾家的种,而顾家的血脉惯来易出疯子,所以哪怕生个妖鬼出来也不算稀奇。
顾裕从地上爬起来,挣扎嘶吼着想夺姜珮手中的刀,终于将她从愣神中唤醒,马嬷嬷扑上前抱住了他的腿,大叫着让她快走,嗓子尖锐破了音,充满恐惧。
瞧,这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人,如何可能直面杀人而镇定自若。
“顾瞻廷要来了,”一片喧嚣中,稚嫩的嗓音格外明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清,“再不动手,娘亲你就杀不掉他了。”
似乎感知了姜珮的恐惧和犹豫,男童微微歪头,用那双黑漆漆的漂亮眼睛看着她,接着道:“或者娘亲你按住他,阿尨也可一试。”
可以一试?试什么……不,顾瞻廷……顾瞻廷那个老疯子要来了……她必须尽快杀了顾裕……
杀了他。
清平侯府的书房里,红裙女子抓着手中锋锐的剪子,狠命刺向推门而入的男子。
冷光于半空中划过,顾筠抬手握住了女子消瘦的腕,淡漠眸光一扫而过,然后在叶瑾的身上轻轻一顿。
一室死寂,耳边只有红裙女子凄厉的嗓音在回响,隔着几步的距离,两人沉默对视,须臾间,仿佛已过了百年。
她已知道他埋藏最深的秘密,所以,他会如何处置她呢?
对视中,叶瑾心中一片安然。
她不同情他,一点都不。
大千世界,谁没有苦处,但总有人生于污泥,却一心向阳,努力活出另一番模样。
顾筠有今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而已。
他不值得她同情,也不需要她的同情。
窸窣声响从一旁传来,叶瑾回头,见到一个头上流着血的老妇人从书架后的那个洞口里爬了出来,“啊啊”着朝顾筠比了几个手势。
顾筠垂眸,抬手在疯狂挣扎尖叫的女子后颈一击,然后将软倒下来的人交给老妇人。
老妇人接过失去意识的女子,转身将她背起,迈着微颤的步子返回洞中。细微的咔哒声响起,书架缓缓移回原位,书房终于变回了原有的模样。
只剩下落在顾筠脚边的那把剪子,昭示着方才一切并不是一场离奇的幻梦。
这一次,真的只有他们两人了。
叶瑾收回视线,看向边上纷乱的榻,任凭男子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面上逡巡,她以为他会发疯,或继续上次未完之事,将她掐死,或抽出刀来,干净利落抹了她的脖子,反正无论如何,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反抗之力。
然而,好半晌,对面的人始终只是看着她,沉默不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瑾终是不耐烦了,当先开口道:“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站得脚痛。
女子清丽的侧颜白如暖玉,有光穿过窗子照进来,剔透的美,她是如此平静,没有半分虚假的情绪,仿佛方才听到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仿佛他一直以来隐藏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一颤,叫嚣着要挣脱牢笼的凶兽骤然恢复沉静,顾筠几步上前,牵起了她的手。
“那便回罢,也该用晚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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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更新时间变为晚6点啦
改下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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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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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库房的院子里, 几个小丫鬟围在蓝裙女子身边,一边将挑好的墨锭放入盒中,一边小声吹捧着。
“到底还是铃兰姐姐厉害,这墨好不好, 只用手这么一颠, 再对光一照便能分辨出来。”
“可不是,要让我来看, 就算看上几年怕还觉得它们一个样子呢。”
“去去, 你是什么人, 敢和铃兰姐姐作比……”
小丫头们都是近些年被分过来的, 铃兰作为正院里的大丫鬟,又有着那层特别身份, 所以众人惯来对她奉承讨好。
对此, 被捧着的铃兰只会温柔一笑, 道一句:“哪有那般夸张, 都是些不值当一提的物什。”
话说得谦逊, 但是个有脑子的都知道, 对方爱听。
然而今日, 有那心思伶俐的丫头却发觉, 虽然铃兰还在像往常般应着, 但神思并不在此处,显然心里装着什么事情。
想来, 应该在想那位瑾夫人了。
侯爷已许久不叫铃兰侍候了,搁谁不急。
“铃兰姐姐, 不知月芽那小妮子可有好好看着书房那边, 就那倔驴性子,别叫后面那群欺负了去。”有小丫鬟撇嘴道。
“月芽做事向来踏实, 只不爱说话罢了,你们不要笑话她,”铃兰随口道,目光忍不住飘向正院书房的方向,想了想,对旁边的管事道,“我方才想起,侯爷前些日子曾提起想绘副山水,可有上好的漆烟墨?”
“有,当然有,适合作画的墨锭都在这边,铃兰姑娘随意挑。”
铃兰便又去另一个箱子前细细挑选,一会儿说这块色不够纯,一会儿说那块似有裂痕,搞得负责采买的管事满头汗,心里直叫苦。
日头不知觉中偏西,周遭渐渐冷起来,终于,有人小跑过来,小声说了句侯爷回府了。
正拿着一块墨锭端详的动作一顿,铃兰放下手中东西,不紧不慢道:“今儿个且先带这些回去罢。”
不知她现在赶回去,可还能见到一场好戏收尾。
枯井,白绫,毒酒,总有一样要使上了吧?
只要这么一想,心绪已轻快翻飞起来,就连走路的步子都生了风。
再受宠又如何,这世上,知道侯爷秘密却留有命在的枕边人,只她一个而已。上次那个狐狸精,她不过引着对方去摸了书架一下,转过天就死得干干净净。
他总会明白的,兜兜转转,只有她会陪他的身旁,不求名分,不贪荣华。
足下生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正院书房已近在咫尺,铃兰压下满心欢喜作出一副急匆匆赶回来的模样跨过院门,却见披着玄色鹤麾的男子正拉着女子的手,结伴步下房前石阶。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男子冷淡的眉眼上,为他镀上一层耀眼的暖色,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只倒映着身旁女子一人。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鲜血与死亡,只有平和、安然、闲雅,点点滴滴,诉说着一句岁月静好。
他就那般,牵着另一个女子,一步步,悠然走过了她的身旁。
从头到尾,他甚至没有朝她瞥来哪怕一个眼神。
***
叶瑾觉得顾筠今天简直像是吃错了药。
自从从书房里出来后,这人就变得好生奇怪,他拉她的手,拥她的腰,原本这些都还算寻常,结果回了房后,这人坐下来刚喝了两口茶,突然就探身过来开始吻她。
大白天的,发什么情。
叶瑾皱眉将他推开。
要按以往的经验来说,这种拒绝总得来回推拉一番才可能起作用,十次中更是能有两次达成就已经很好。
谁想今日,对方竟然很轻易就放弃了。
叶瑾松口气,随手拿了本书翻看。
原本一切好好的,谁想隔了一小会儿,正当她要看进去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盖住了她手中的书。
叶瑾:……
还让不让人好好看书了!
她不耐烦地回头,想刺他几句,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便已再次凑过来封住了她的唇。
叶瑾深呼吸,只能再去推对方。
这一次,花了一番功夫,她方才将男子推开。
发神经,惹不起躲得起。
她干脆起身换到另一边的桌子,取了剪子修剪上面的盆栽花枝。
剪刀摩擦特有的清脆“咔嚓”声中,身后的人没有再跟来纠缠,然而,叶瑾却没有很快放松下来。
果然,也不知道过了一分钟没有,脚步声响起,一双手臂从后面拥上来,冷冽的气息将她包围,微烫的呼吸落在耳边,有人轻轻啄吻她的耳朵,见她不理,又将那小巧的耳垂含入口中轻轻啃磨。
“……你有完没完。”屋里丫鬟们早不见了踪影,叶瑾放下花剪,面无表情道。
耳畔的厮磨停下,又去亲她的颈,有人嗓音低沉道:“没完。”
“……要用晚膳了。”叶瑾简直无语,想再次推开他,果然推不动。
“不急。”回答她的是扯开腰带探入的手。
他实在熟悉她的身体,不过略微的挑拨,便让她软倒向后,呼吸紧促起来,他扶着她,将她向着自己转身过来,然后打横抱起,朝着旁边床榻走去。
夕阳未尽,窗外寒风凛冽,内里却温暖如春。她指尖扯着床帐细细喘,被他扯开来,十指相扣压在榻上,今日的男子显得格外有耐心,视线始终落于她清润的面庞,看她每一次颦眉,每一次轻颤,看她面上染了红霞,眸中泛起漂亮的水光。
光影重叠,美轮美奂。
抵死之处,他突然停下动作,任凭她骤然落空,迷茫又难受地眨眼。
他凑近过去,将她绵软无力的手搭在自己颈上,变成了亲密相拥的模样,然后在她耳边低低道:“吻我。”
女子氤氲的双眸满是茫然,失神地看着他。他便又拨开她颊边被汗浸湿的发丝,耐心地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
她眼中短暂恢复清明,咬唇不愿。
半晌僵持,他垂眸,将她托起,直至双唇相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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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木有枝、昒昕、黑龙江富婆重金撸猫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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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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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愿又如何。
只要能握在他的掌心, 便足矣。
曾经,顾筠始终是这般想的,只是在今时今地,某个近来隐约浮出水面的念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清晰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 若是她能愿, 那便好了。
周遭很静,静到可以听见心口跳动的声音, 顾筠凝视着身下人那双清润却又无情的眸子, 只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 那感觉太过古怪, 竟教他一时难以形容。
罢了,终归, 她还在他手中。
思绪到此, 顾筠伸手将女子抱起, 换成了坐着相拥的姿势, 然后在那骤然挺直的脖颈上落下细碎轻吻。
这一夜, 他使出百般手段, 将她一次次送入极处却又在至高点前落空, 逼她哭, 任她崩溃打他抓他咬他, 直至她再不能控制地将他扯过去,狠狠主动咬上他的唇, 方才心满意足地宣告这场拉锯结束。
夜还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做一切想做之事。
***
和以往似乎没有差别的清晨。
叶瑾从睡梦中醒来时, 枕畔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周遭静得出奇, 有丫鬟掀帘进来,小声问她可要起了, 见她点头,便将她从榻上扶起,递茶过来。
身上酸痛得厉害,好在如今叶瑾也渐渐适应了这点不适,她接过茶,目光扫过丫鬟低眉垂目的脸,隐约记起对方性格应该比较活泼,今日却像霜打了的茄子般。
“马嬷嬷的病可好些了?”叶瑾饮了半盏茶,开口问,嗓音微哑。
“回夫人,侯爷说府里太闷,不利于养病,将马嬷嬷派去庄子上养病了。”丫鬟回答。
去庄子养病?说得好听,这不相当于撵出府了。
难道说,顾筠已经查出来了?
叶瑾又问:“前头书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只听说那个叫月芽的丫鬟不知为何吞了金,被发现时,人已没了。”
果然,现在是死无对证了。
想起昨日跟着自己的另一个丫鬟,再看眼前小丫鬟莫名的转变,放在被子上的手指骤然握紧,叶瑾艰涩道:“昨日跟着我一道去前头的……”
这一次,丫鬟沉默了一小会儿,方才用蚊子大小的声音道:“奴婢不知,只是今日,再未见过她了。”
不见了。
是卖了,亦或者,干脆已经死了?
她早该料到的,知道了他的事,哪怕只有一星半点,那些丫鬟也无法留下命来,毕竟,以他的性子,一定会认为只有死人能够保守秘密。
“那,书房那位现下如何?”虽未提名字,但她们都知道在指谁。
闻言,丫鬟的头越发低了:“今儿个日头好,听闻又领着人在晒书了。”
……好,好得很。
顾筠怕不是又聋又瞎,在书房出的事,结果最后发现了她院子里的马嬷嬷,却发现不了眼皮子底下的人!还是说,他发现了,只是不在意?
两条人命!她敢说对方绝不是第一次做,而他竟然还纵容!难怪那个铃兰敢用上如此粗劣的招数,敢情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顾筠他人呢?”叶瑾花费了极大力气,方才将胸口的郁气压下。
“侯爷有事,一早便走了,”丫鬟答道,“走前吩咐,教夫人等他回来用午膳。”
等他?他也配?!
“替我取身轻便衣裳来。”
她是不惹事,但也不会怕事。
都被欺负到头上来了,没有就这么不了了之的道理。
愤怒有时候也是一剂良药,就比如现在,叶瑾觉得自己腰也不酸了,嗓子也不涩了,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她换上衣裳,只让丫鬟给她梳了最简单的发型,然后叫来院中所有的丫鬟和粗使婆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前面书房。
书房门前的空地上,蓝裙女子正在指使着丫鬟们晒书,见到叶瑾和她身后的人时愣了一下,也不像以往般行礼,只挺直腰背,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微笑,道:“夫人怎来了,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