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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瑾躺在暗格里,设想了种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却未想到,还没等她付诸行动,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起,近处那绑了她的男子发出害怕的吸气声。
“是顾筠,他、他竟追来了!”
不及反应,一声响鞭凌空响起,马车突然剧烈颠簸起来,猝不及防间,叶瑾险些撞到马车壁上。
雨声被踩得稀碎,车辙发出不堪重负的吟呻,一声接一声的鞭响中,马蹄踏在地上,沉闷而杂乱无章。
度日如年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叶瑾,她被困在狭窄的暗格中,颠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花了极大的力气,方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马车总跑不过单枪匹马,所以没等她坚持不住,后面的追赶一步步近了,终于,不知多久后,前方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巨大的惯性将马车连同车里的人一同甩出去,当场翻倒在地。
叶瑾差点被摔得再次昏过去,晕头转向中听到了哗啦啦的水流声,他们似乎停在了一条河流旁——原来不是跑不动了,是跑到了绝处。
追赶的声音停下,四周落入一片沉寂。
“将她放了,饶你们不死。”
熟悉的男声响起,带着微微哑意,真的是顾筠。
叶瑾听到近处男子牙齿打颤的声音,对方显然怕极,却还是咬牙打开暗格,将她从里面拖出,横刀于颈上作为要挟。
远处天边已破晓,却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了阳光,雨水打到身上,冰冷的刺骨。
叶瑾忍着头晕抬眼看去,只见几步之外,顾筠正站在那里,面上不见一丝血色,偏偏没事人般站得笔直,她看向他的胸口处,那里的衣裳正晕开一抹鲜红,显然伤口在方才骑马追赶中再次崩裂开来。
雨水从他的面庞落下,那双沉黑如鬼魅的眼眸中不见一丝光亮,就那么一眼不错地看着她,好半晌,方才看向旁边的两人。
“将她放了,饶你们不死。”他再次道。
对峙中,绑着叶瑾的男子还未开口,一旁的铃兰当先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大笑。
“放了她?顾筠你怎么也开始做起梦了!”铃兰死死盯着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那张脸,平生第一次,他愿意正眼看她,却还是因为那个贱妇!“你可记得当初对我做了何事,凭什么叫我放了她?!”她咬牙切齿地问。
“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顾筠定定看着铃兰,只道,“放了她,有什么冲我来便是。”
“你竟还替她狡辩!”铃兰几乎发狂,一张秀美的脸扭曲变形,“就是因为她!她一出现,你便变了副模样!我们以前多好啊,我分明是最特别的那个!都是因为她,因为这贱妇,我才落入这般境地!”
“不,即便没有她,你也依然会落入今日境地,”鸦羽般的长睫眨去上面的雨滴,仿若甩开一分累赘,顾筠说着已无比淡定地朝前迈了半步,“只因你一开始便是顾瞻廷送到我身边的奸细。”
“你……”铃兰一愣,原本扭曲的面上骤然一空,“你竟一直都知道吗?”
“不然你以为,当年侯府重建,我为何要把你主动找回来,”顾筠再次上前半步,“盖因顾瞻廷未死,我要靠你引他出来。”
“铃兰!快往后退!”挟持着叶瑾的男子后退几步,慌张地提醒心爱的女子,然而,铃兰哪里还听得见他的声音。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顾筠,任凭他一步步靠近,直到她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似乎总是这般仰望着他,像在望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
“所以,那些偏爱,那些纵容,从一开始,便是……”
“都是假的,”顾筠终于在铃兰身前站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以一种陈述的口吻道,“我惯来不爱碰你,不是因为我不重欲,而是因为,你令我感到恶心。”
半空中,仿佛雨滴都静止了一瞬,紧接着,狂风骤起,女子崩溃而嘶哑的尖叫划破短暂的宁静。
铃兰从身上抽出刀来,向着顾筠奋力刺去,被对方握着手腕微微一转,便轻易将腕骨拧碎,与此同时,叶瑾用力在挟持自己的男子手上咬了一口,在他力道微松的瞬间蹲下.身,反手从腰间抽.出火铳,咬牙朝着对方的腰腹开了一枪。
“砰”得一声巨响,男子发出一声惨叫,叶瑾起身向着顾筠跑去。
短短不足三四步的距离,似乎被拉得老长,她看见顾筠向她伸出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不足半尺!
然而,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将叶瑾狠狠撞开,有人发狂般用手臂抱住她,拖着她,一同滚入身后的滔滔河水中。
“顾筠!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女子歇斯底里的嘶吼中,叶瑾最后看到的是顾筠从容尽失目眦尽裂,不顾众人阻拦朝她扑来的景象。
“噗通”一声,混沌的河水漫上来,淹没了叶瑾的口鼻,缠着她的人根本没有逃生的打算,只是死命拖着她,随着汹涌的河水颠簸摇晃,越沉越深。
对方两只手都抓不住东西,叶瑾挣扎一通,到底还是甩开了对方的桎梏,可惜肺中氧气已近乎耗尽。阴雨天的清晨根本没有多少光亮,一片漆黑中,她分不清哪里是水面,哪里是河底,只能被汛期的河流裹夹着,随便选了个方向硬着头皮游去。
时间像是过去了一年那么久,肺部快要炸开,意识渐渐模糊,期盼的水面却迟迟未到,她知道自己大约选错了方向,终是无可奈何地呛了水,就此昏了过去。
这一次,怕是真的不能善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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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瑾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深的梦,梦醒时分,朦胧中,似有人在她唇边落下轻吻,又有人在用力拍打她的后背,顶压她的腰腹。
强烈的窒息蔓延上来,她猛地咳出一口水,然后蜷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身上又疼又冷,有人将她用力拥紧,她哆嗦着艰难睁开眼,见到的便是上方正一眨不眨看着她的男子。
顾筠?
大脑仿佛生了锈,她有些想不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却见男子骤然倾身吻上来,凶猛掠夺她的呼吸。
原本便不顺畅的呼吸被对方阻拦,越发难受,她张口想要说话,却被对方趁势入侵,抵死般不由分说缠了上来,直到她近乎再次窒息,方才不甘不愿地结束这个吻,转而安静抱着她,替她挡住从天边落下的雨。
记忆缓慢恢复,叶瑾一边努力平顺呼吸,一边举目四望,发现竟只有她和顾筠两个人的身影:“这是哪里?其他人呢?”
他拥着她,帮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哑声回答:“不知,大抵在搜寻罢。”
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显然是他跳入河中找到了她,将她救起,叶瑾想起来,直觉去看他的胸口,然后看见大片晕开的血迹。
“你……”她想说什么,却又吞咽回去,最后只是抿唇道,“不能一直淋雨,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会儿吧。”
“好。”他点头。
雨越下越大,淋得人睁不开眼,他们运气很好地在半山腰上发现一座茅草屋,推门进去,内里无人,杂乱摆放着一些稻草,应是周围猎户捡来休憩的地方。
身上的衣物绝不能这般一直穿着,会失温,叶瑾将男子按在稻草上坐好,道:“你坐着别动,我看可能找到东西,生点火来烤烤。”
她刚穿来那阵子在村子里待过,也跟着人上过山,知道猎户们会在休憩的屋里备一些水和火石火折子,果然,不过略微翻找,便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冰冷的手冻得发僵,她废了番力气,才将火点了起来。
回头看去,便见男子正靠着草堆,朝着她一下下、懒洋洋地眨眼。
“冷,”他微微皱眉,向她伸出手,“有些困了。”
“不能睡,”叶瑾哪里敢让对方昏过去,急忙走到他面前,去剥他的衣裳,“先把衣裳脱了,穿着它更容易生病。”
他抬起手臂,任由她褪去他的衣裳,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对方身上烫得惊人,也难怪是这副慵懒到迟钝的模样——怕是已有些烧晕了吧。
她解下男子胸口上缠的布条,意料之中见到伤口已被泡得发白,惨不忍睹的可怖。
这人能现在还活着,也是老天赏脸。
叶瑾沉默。
“好冷。”对于身上的凶险之处,男子像是根本没有察觉一般,只扯着她,让她贴在自己的怀中。
“我衣裳也是湿的,不能让你抱。”叶瑾想要推开他,结果对方明明发烧竟还有一身力气,不由分说将她也剥了个干净。
除去障碍的身体亲密相贴,一个冰冷一个火热,他拥着她,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困。”他在她耳边道。
“不能睡!”叶瑾哪里还管得了其他,伸手拍他的背。
“嗯,我不睡。”他枕在她的颈侧,回答。
“不要靠着我,只会更困。”叶瑾皱眉,将他的头推开,谁料对方忽然向后躺倒,掐着她的腰,让她坐上他的腹部。
“不睡,想做别的,”火焰映照下,他慵懒挑起的眉峰带着难言的隐意,又因为迟钝增添了一分从未见过的孩子气,“你来,如何?”
叶瑾:……
这人大抵病得更严重了。
“顾筠,”她咬牙,告诉自己眼前是个病号,并且还是因为自己才落入如此境地的病号,“你能不能,想些符合时宜的东西?”
“发了热需得出汗,这里又没有被褥,我觉得此法挺合时宜,”他不紧不慢,甚至有理有据,“再说,若我明日便死了,难道还要留下遗憾吗?”
叶瑾看着他的目光,活脱脱在看一个神经病。
屋外雨声渐隐,她未动,而他于光火中,朝着她缓缓眨眼。
“顾筠,你在作死。”她深呼吸,一字一句道。
“来罢,别让我留下遗憾。”他看着她,嗓音很轻。
她一向知道,此人有副极具欺骗性的漂亮皮囊,然而这一刻,分明是常见的美色,但可能是他苍白的面容带来一丝罕见的脆弱,亦或者,只是他装得那些可怜终于令她动了恻隐之心,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叶瑾忽地被蛊惑了。
她沉身靠近去,看他难耐地挺直脖颈,喉结上下滚动,嗓音低低吸气,乌发如瀑在稻草上散开,引发诱人摧毁的致命美感。薄汗渗出他的额角,落入未干的发丝,他嫌她太慢,想去握她的腰,而她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顾筠,你就是个疯子。”她低声道。
沉黑如渊的眸子抬起,深深看着她,半晌,身下男子放下已握上她腰的手,任由她掐着他的命门,长睫轻眨,朝她露出一个懒洋洋的摄人心魄的笑。
“用力,你可以杀了我。”他嗓音低哑,然后很快微微难耐地皱起了眉。
简陋的茅屋中温暖如春,叶瑾觉得自己像驾驭着一只优雅而有力的猎豹,有多么危险,就有多么令人生瘾。极致的刹那,她甚至产生了一种他已是她的俘虏的错觉,任她鱼肉,不得反抗,可惜错觉终是错觉,就像她清醒地知道,他正在悄然拉着她一同堕入深渊。
只能这样了吗?
往后就此纠缠余生。
雨停时分,顾筠再难控制地沉沉睡去,叶瑾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她起身拉开门,果然看见有队士兵顺着河岸远远走来,当先一人身姿挺拔腰佩长刀,分明正是听风。
这座茅草屋坐落在半山腰,只要抬头,便能看见,他们迟早都能找到这里,救出顾筠。
叶瑾沉默片刻,回身,从地上捡起已干了的衣裳穿好,又将对方的衣裳给他盖上。
火焰已燃尽,天边已大亮,她最后看了一眼双眸紧闭的男子,然后打开门,悄然走了出去。
——不能就这样下去,虽然经过这一遭,两人之间的恩怨已辨不分明,但她依然不想和他纠缠下去。
这不是爱,爱不是病态的占有和控制,也不是考虑着亏欠与怜悯。
是的,早在叶瑾骤然清醒的那个月夜,她便意识到,虽然嘴上说着顾筠不需要也不值得她的同情,但她的确对那个挣扎于污泥的小男孩动了恻隐,她在母亲的爱中长大,而他生长于至亲的恨里,云泥之别,造就了今日的他们。
如果,他们不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相遇,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不,但凡他还是他,她还是她,他们便永远无法说服彼此,不愿退让,针锋而对。
终究只是一段孽缘罢了。
清瘦俏丽的身影闪入林中,叶瑾头也不回地向着选好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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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字!!我棒不棒!(骄傲挺胸.jpg)至于明天的更新……emmm明天再说_(:з」∠)_
谢谢世间温柔、木有枝、黑龙江富婆重金撸猫、昒昕的地雷,谢谢等吃猪精席的营养液!贴贴~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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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筠再次醒来, 已是五日之后。
烛光晦暗,周遭药味浓重到刺鼻的地步,满眼血丝的御医抬袖抹去额角的汗,道是既然醒来就过了最险要的时候, 且能小松口气了。
他扭头, 仅仅一个轻微的动作,胸口处便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偏偏那张脸上不见半分动容, 只一双沉黑的眼眸淡淡瞥向旁边单膝跪地的黑衣青年, 哑声问:“她呢?”
几步之外, 听风沉默片刻,回答道:“属下已派人沿着河岸多方搜查, 并未发现夫人的踪迹。”
“……踪迹?”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 顾筠低低重复。
什么踪迹, 昏睡之前, 她分明和他待在一起。
想来是, 趁他失去意识, 又逃了罢。
鸦默雀静, 死一般的寂然降临, 躺在床榻上的男子一眨不眨看着那个给自己带来坏消息的人, 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没有生机的漂亮人偶。
半晌, 那“人偶”又轻又缓地眨了下眼睛,然后突然翻身而起, 爬在床沿弯了腰, 剧烈咳嗽起来。
“王爷!不能咳啊!”边上御医急切来扶,被甩开后只能无奈叹息, “伤处方才有了些许愈合的痕迹,这般、这般……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