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雾许本一直期望着这一刻,可是此时此刻,她看着那双暗沉阴郁的眼,忽然觉得有一双手将自己的心攥紧了。
很疼。
苏雾许来不及思考郁矢为何没有忘记她,理智让她很快做出决定,闭上双眼细细感受周身的天地之力,试着牵引天地之力朝郁矢涌去。
浓郁的天地之力朝郁矢周身聚拢,托举着他往灵界之门靠拢。
与此同时,苏雾许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耳侧响起来。
她说,“欠你的,来世再还。”
“我不要来世......”郁矢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近乎哀求地道:“苏雾许,你回来,利用我也好,折磨我也好,只要你回来......”
他的声音被风雪吹散,苏雾许并未回答他。
天地之力强势地托着郁矢往上,苏雾许的身影已靠近雪白的云层。
郁矢用尽全力挣扎,泪珠大颗大颗地从他眼角滚了下来。
他的脸被狂风划出道道细小的血痕,血和着泪一起朝着云层坠下去。
天地破碎,雪虐风饕。
郁矢忽然停止了挣扎。
他的心上人坠入雪白的云层,再也看不见了。
*
“神君这般做,可值得?”
“神君为神族付出的已足够多,总要为自己活一回。”
“青竹恭送神君!”
恭送?为何要送她?她要去何处?
苏雾许觉得头很疼,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做成莲花形状的灯盏,花蕊正中镶嵌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明亮的光芒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缓慢地睁开。
苏雾许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面绣着莲纹的白色床幔垂下来,隐约可见一片朦胧的烛光。
这是何处?她理应回了神界才是。
苏雾许蹙了下眉,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便张了张口,干涩地道:“可有人在?”
话音落下,忽然响起茶盏落地的清脆声响。
苏雾许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影快步朝着她走过来,伸手掀开床幔。
白色的纱幔后露出一张稚嫩清秀的脸,是一个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袭黑色长裙,腰间挂了一个玉牌,上书“温榆”二字。
两人视线相撞,温榆惊喜地道:“太好了,夫人终于醒了!”
夫人,是在叫她?
苏雾许不动声色地打量温榆,没有应声。
温榆自顾自地道:“夫人稍等,我这便去通知君上。”
她行了个礼,便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君上?
她这是流落到了哪一位神君或者妖君的地盘?
苏雾许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发觉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骨头仿佛散架了一般。
不仅如此,她体内神力全无,几乎等同于普通人。
苏雾许的神情变得很凝重。
她平日里树敌太多,以如今的情形来看,若那位君上是她的敌人,想杀她易如反掌。
苏雾许安静地躺在床上,开始思考对策。
约莫过了半刻钟,一个人步履匆忙地走了进来,身形高大,应当是温榆口中的君上。
苏雾许从鬓间摸了根簪子,严阵以待。
她应当没睡多久,发髻不曾散乱,还很规整。
床幔再次被掀开,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出现在苏雾许的视线里。
郁矢一袭黑衣,神情冷漠,精致的眉眼仿佛蒙了一层阴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雾许怔了一下,握着簪子的手松了些许。
郁矢怎么会在这里?莫非她没有回到神界?
苏雾许心中一紧,神识探入识海想要问一问零零,却不曾看到熟悉的小松鼠。
连零零也消失了。
郁矢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黑眸暗沉,神色极冷,苏雾许却看到他略微泛红的眼尾。
苏雾许头一次觉得心虚,移开了视线。
一道阴影猝不及防地笼罩住了她,郁矢倾身过来,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坐起来。
他在她身后垫了一个枕头,等她靠着枕头坐稳,便倒了一杯水,沉默地递给她。
坐起来之后,苏雾许才发现四周摆满了长明灯,烛光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苏雾许接过水,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等一杯水喝完,喉咙总算不那么干。
唇瓣微动,苏雾许嗓音沙哑地道:“谢谢。”
郁矢冷着脸拿掉苏雾许手中的杯子置于桌案上,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他神情虽冷,倒水的手却有些颤抖。
就在苏雾许以为郁矢会再一次沉默着将水递过来时,郁矢忽然倾身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仿佛要将她融进骨血中。
苏雾许任由他抱着,没有出声。
许久之后,郁矢才微微松开了些,颤声道:“师尊离开时曾说,欠我的,来世再还。”
一滴滚烫的泪掉在苏雾许的脖颈上,她僵了片刻,听到郁矢哑声道:“来世太久了,我不愿等。师尊欠我的,今生来还。”
那滴泪灼烧皮肤,渗入骨血,连带着苏雾许的心也被烫了一下。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对不起。”
郁矢浑身一僵,松开苏雾许,改为捏住她的肩膀,神情阴郁地道:“师尊想与我说的,只是这个?”
苏雾许昏迷不醒的三年里,他每一日都在煎熬与痛苦中度过,而今她醒了,却一味地和他道歉。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她的愧疚!
苏雾许不解地看着郁矢,张了张唇,又紧紧抿住了。
郁矢猛地起身,沉声道:“来人。”
寝殿的门被打开,很快便有人进来,是温榆。
“君上有何吩咐?”
郁矢冷着一张脸不看苏雾许,寒声吩咐:“将她关进地牢。”
温榆茫然地看了看面色不虞的郁矢,又看了看苏雾许,恭敬地道:“......是。”
她不明白,君上分明很看重夫人,三年来每一日都亲自照顾,为何如今要将夫人关进地牢?
温榆捉摸不透郁矢的态度,走上前替苏雾许穿了鞋,又扶着她站起来,给她裹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魔君大人一直在旁看着,没有阻止。
温榆扶着苏雾许走出寝殿,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繁花似锦的庭院。
天空灰蒙蒙的,在下雪,但整个庭院却明媚如春日,君上似乎很讨要下雪天,庭院内从不曾有雪花落进来过。
苏雾JSG许身体乏力,走得慢,温榆扶着她慢吞吞地朝地牢走。
魔君大人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冷冽的眸光看过来,让温榆不敢有半点怠慢。
行宫的地牢离得远,建成之后便成了摆设,没有人被关进去过,很整洁。
事实上,整个行宫只有他们三个人,君上从不让人靠近这里,但凡想偷潜进来的,坟头草都长两米高了。
温榆推开地牢的门,小心翼翼地扶着苏雾许走进去,找了一间牢房,让她坐在牢房的床上。
苏雾许顺从地坐着,没有半分想要挣扎逃跑的意思。
郁矢挥手让温榆退下,拿了锁和钥匙将门锁上,苏雾许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郁矢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隔着漆黑的铁门,冷着一张脸对苏雾许道:“师尊,只要你答应我从今以后安心待在我身边,我便放你出来。”
他直勾勾地看着苏雾许,不曾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苏雾许眼睫轻颤,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在神族还有未尽的责任,无法留在这里。
怒意一点点从心头涌上来,郁矢几乎捏碎手中的钥匙。
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地牢外光线明亮,抬起头便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空中飘着雪,雪花被结界阻挡,朝着两侧滑落。
郁矢眉眼间闪过阴郁之色,大步朝着寝殿而去。
他走得极快,仿佛身后有什么追着。
当他穿过一条条缀满繁花的回廊,快要走到寝殿前时,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地牢常年不见光,里头的温度应当比外界更冷。
苏雾许一向娇贵得很,如今又没了灵力,一个人待在光线暗淡的地牢......
种种纷乱的思绪在郁矢脑海中交错而过,他不由自主地想象出苏雾许独自待在地牢又冷又害怕的凄凉样子。
郁矢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往回走。
他并非怜惜苏雾许,只是他还没报复她,她不能轻易死了。
第56章 选择她
推开地牢的门, 顺着狭长的通道走进去,郁矢看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出神的苏雾许。
她愣愣地看着墙壁上镶嵌的灯盏, 苍白/精致的眉眼在明灭的光线下显出琉璃似的脆弱感。
仿佛下一瞬便会碎掉。
郁矢顿住脚步, 忽然不敢靠近苏雾许。
关她进地牢, 是他一时失去理智,想让她妥协。
可是他忘了, 他的师尊,本就不是一个会轻易妥协的人。
郁矢停顿之时, 苏雾许听见脚步声,偏头朝他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寂静昏暗的地牢中相撞。
苏雾许漆黑的眸子氤氲了烛火的暖色,就那么平静地,无波无澜地看着郁矢。
那样平静而毫无攻击性的目光,却好像有人拿着钝刀, 一下又一下地从郁矢心上划过。
哪怕他苦苦哀求,哪怕他将她关进地牢,苏雾许也依旧心如止水, 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她的心像一块石头, 石头里是不可能开出花来的, 自始至终,动心的,患得患失的,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人。
可即便如此, 在他不顾一切随着苏雾许再次跳入重雪崖时, 他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甘愿当扑火的飞蛾。
郁矢垂眸敛去眼底的痛苦之色, 平静地走到牢房前, 用钥匙打开牢门。
苏雾许安静地看着郁矢的动作, 有些诧异。
从郁矢离开到现在,不到半刻钟,他竟又回来了。
郁矢已经打开门,大步朝苏雾许走过来,而后便俯身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来。
两人产生肢体接触的一刹那,苏雾许清晰地感受到了从胸腔中蔓延出来的,无穷无尽的悲伤感。
那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荒凉的旷野,四野俱暗,星月皆无。
郁矢神色冷淡,平静地抱着苏雾许大步朝外走。
苏雾许微微仰起头来看他。
心中的悲伤之感仍在蔓延,这不是她的情绪,而是来自于另一个人,郁矢。
许是因为她把心焰给了他的缘故,如今她的身体较之醒来时好了许多,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可他为何如此难过?
修为全失的人是她,任他为所欲为,被他关进地牢的人也是她。
苏雾许愣神间,郁矢已经抱着她穿过一座座庭院,走上一条缀满繁花的长廊。
长廊两侧绣了金莲纹样的纱幔随风轻扬,露出清澈见底的湖泊,湖中金莲灼灼。
这座宅邸的建筑布局苏雾许很熟悉,是她画的设计图,每一处都分毫不差。
一路走来,假山流水,繁花穿庭,一切都是她喜欢的。
苏雾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她忍不住开口:“你为何如此难过?”
郁矢顿住脚步,垂眸凝视苏雾许良久,而后语气平静地反驳:“我不曾难过。”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有些难为情,郁矢说话时,苏雾许感应到了慌乱的情绪。
她点了下头,体贴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曾和郁矢说自己能感应到他的心绪。
郁矢抱着苏雾许回到卧房,将她放在床上,照旧在她身后放了一个柔软的枕头让她靠着。
他做这一切时一直非常沉默,赌气似地不曾和苏雾许说一句话,末了让温榆来将大床四周的长明灯拿到别处,便出了卧房。
两人没了肢体接触,苏雾许无法再感应到郁矢的情绪。
她靠着软枕看着温榆手脚麻利地收拾长明灯,开口问:“这里是何处?”
这么大的行宫,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建成,可魔域应当崩塌了才对。
温榆抬起眼睛,笑着道:“夫人,这是魔域呀。”
魔域......
苏雾许眉心轻蹙,“凡尘界如何?”
温榆以为苏雾许担心云麓,便道:“夫人不必担心,沈姑娘和卫少尊每年都会来探望夫人,他们都知道夫人在魔域。”
如此看来凡尘界也没事,但——
“每年?”苏雾许眉心蹙得更紧,问:“我昏迷了多久?”
温榆顿了一下,而后面露感概地道:“夫人昏迷了整整三年,这三年里,君上每一日都盼望着夫人醒来。”
“我竟睡了三年......”苏雾许轻声呢喃,忽略心中的怪异感,对温榆道:“你不要叫我夫人,叫我少尊便可。”
温榆沉默半响,手里捏着两盏长明灯站起身,轻声道:“少尊,容温榆斗胆,请少尊不要与君上置气。”
苏雾许平静地看着她,“为何这么说?”
“三年前那日,下着大雪,君上将我找来行宫照看夫人......”温榆一字一句清晰地叙述着,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她是郁矢座下四位护法中唯一的女子,因为懂医术被器重,深知君上是如何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可是那日魔域大雪,君上秘密将她召来行宫时,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那向来冷漠,视人命为草芥的人,将一个女子紧紧地抱在怀中,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却仍不要命地朝怀中之人不停地输入灵力。
他全身经脉俱断,近乎濒死,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让她救他的师尊。
那是温榆第一次看到高高在上的魔君跌落尘埃。
温榆上前为那女子医治,发现她已没了气息,神魂也散尽了。
可是君上不信,他固执地让温榆救她,寻来数千盏长明灯,一盏一盏摆满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