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衿寒说郁矢的伤并无大碍,他装作伤重骗她便罢了,她心存愧疚,愿意顺着他,可愧疚不代表她事事都要答应他,也不代表喜欢。
手腕再一次被人握住,苏雾许垂眸,对上郁矢一双漆黑而深邃的眸。
他的眼睛映着明亮的烛光,如同碎星闪烁,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
“我虽的确有意借此同师尊亲近,但我更怕一觉醒来,师尊再一次消失不见。”
手腕被捏得发烫,胸腔中忽然一阵阵地抽痛,如同一个孤独的幼兽在旷野之上独自瞭望月亮。
苏雾许知道,这是来自郁矢的心绪。
她的眸光软下来,没有挣开郁矢的手。
郁矢仰头看着苏雾许,眼里尽是偏执,一字一句哑声道:“师尊就当可怜我,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可好?就这几日……”
幼年的经历让郁矢变得十分缺乏安全感,这种安全感的缺失在苏雾许跳崖之时达到了顶峰,因此即便苏雾许答应试着去喜欢他,他也并未解除行宫的禁锢,更遑论解除同心镯。
无人知晓那日他匆匆赶回行宫,发现苏雾许再一次不见时,心中那如山呼海啸般的绝望和痛苦。
只是幸好,苏雾许不是主动离开他。
苏雾许清晰地看见郁矢眼底的不安,眸中闪过犹豫之色。
两人僵持之际,卧房的门被敲响,随之而来的是卫拂秋的声音,“雾许,我能否进来?”
“松手。”苏雾许低声对郁矢道了一句,转而扬声道:“请进。”
郁矢很固执,拉着苏雾许的手不放。
卫拂秋推门进来,神色从容,对两人的拉扯视而不见,一板一眼地道:“雾许,月族长给你准备了居所,让我带你过去。”
话未说完,卫拂秋便察觉到一道凉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视线一转,卫拂秋看到郁矢正面露不悦地看着他。
郁矢紧扣着苏雾许的手腕,不容置疑地道:“师尊与我在一处。”
卫拂秋皱起眉,为难地道:“郁矢,你与雾许毕竟是师徒……”
“几日前阿许便将我逐出师门了。”郁矢打断卫拂秋,答得十分理直气壮。
苏雾许:“……”
“阿许”两个字,玉惊晏也叫过,当时苏雾许听着只觉轻浮,便顺带教玉少尊做人。
可这两个字从郁矢的唇齿间吐出来,缱绻温柔,莫名带了几分蛊惑意味。
苏雾许听得心头一跳,故作不悦,“不许这般叫我!”
“……”卫拂秋沉默片刻,麻木地道:“我无意打扰你们,只是月族长有令,不得不从。”
他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雾许,走吧。”
苏雾许垂睫神色冷淡地瞧着郁矢。
郁矢与苏雾许对视片刻,最终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卫拂秋在旁看着,唇边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带着苏雾许去往月衿寒为她准备的居所。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苏雾许道:“上回你去行宫,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你,你可知道如何恢复我的修为?”
“修为尽失,若想恢复难如登天,但——”卫拂秋看了苏雾许鬓间的玉蝶钗一眼,压低了声音:“玉蝶钗是月族至宝,里头有你母亲全部的修为以及月族长半数修为,你可以带着玉蝶钗去找月族长,他一定有办法。”
“事不宜迟,现在便去吧。”苏雾许顿住脚步,摘下玉蝶钗。
“不可。”卫拂秋拦住苏雾许,无奈地道:“月族长已经歇下了,明日再去。”
“也是。”苏雾许将玉蝶钗重新插回发间,笑了笑,“是我太心急了。”
卫拂秋善解人意地道:“你修为尽失,又被挟持,渴望恢复力量很正常,不算心急。”
两人说着,卫拂秋已带着苏雾许来到一座雅致的小院门前。
“这便是月族长给你准备的居所了,今日劳累,你快回去歇着吧。”卫拂秋在院门前站定,并未进去。
苏雾许点了点头,推开门走进小院。
整座院子以蓝白为主色调,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潺潺流过,溪水清澈,里头金莲灼灼,看得出月衿寒费了不少心思。
她作为神君时没有亲人,如今作为凡人苏雾许,却意外地体会到了血脉亲情的羁绊。
苏雾许心中暖了几分,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今日确实劳累非常,苏雾许紧绷的心弦一经放松,便立刻感觉到倦意。
她将脸上的妆卸了,又沐浴清洗,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苏雾许的院子位于月族的最北面,与月衿寒的居所相邻,而此刻,位于月族最南面的宫殿里,郁矢辗转反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将雪球放进灵兽空间,披衣起身,一JSG闪身不见了踪影。
夜深人静,一个黑影飞快地在建筑群间跃动,最终停在苏雾许的小院前。
还未靠近,郁矢便感觉到一道极其强大的威压笼罩在苏雾许院子上方,只怕他一进去,威压的主人便会被惊动。
郁矢磨了磨牙,认真地思考对策。
换作旁人他自然是与那人打一架,强行进入,可月衿寒毕竟是苏雾许名义上的父亲。
天穹之上明月皎洁,郁矢靠在桂树上,遥遥望着苏雾许的小院,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第65章 不讨厌
“住手!”苏雾许眉心紧皱, 猛地睁开眼。
睡梦中的黑暗与鲜血如潮水般退去,映入眼帘的是隐匿于昏暗光线中的木质屋顶,旁侧桌案上一盏孤灯, 晕出昏黄的暖光。
一只温暖的手忽然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贴了一下, 郁矢的脸在苏雾许的视线中逐渐清晰, 眉目间满是关切之意,“师尊可是做噩梦了?”
郁矢?他为何会在此处?
苏雾许的头脑不甚清晰, 胡乱地点了下头,扶着床沿坐起来。
她偏头看向窗外, 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垂在天,月桂飘零,如同一场经年不落的雪。
郁矢收回沾着湿汗的手,担忧地看着苏雾许。
“我去给师尊倒杯水来。”他站起身走向一旁的木质圆桌,灵力溢出, 将水热温。
苏雾许的目光从窗外缓慢地移到郁矢身上,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烛火微弱,只有小部分的光照在郁矢身上, 他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 叫她看不真切。
不由自主地, 苏雾许想起了方才那个梦。
魔宫的穹顶很高,一缕微弱的日光透过穹顶的透明玻璃照在王座之上,郁矢慵懒地坐在王座上,手中抱着一只猫。
他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那只猫的脑袋, 眉眼冷峻, 细小的灰尘在他身侧的光束里飞舞。
魔宫的门大开, 外头大雪纷落, 层层叠叠覆在青灰色的走道上。
一队人马踏雪而来, 很快便将整间大殿挤满,他们的脸如同笼罩了一层雾气,看不真切,却全都齐刷刷地拔出武器,对准了郁矢。
王座上的郁矢抬起眼睫,沉华剑出现在大殿中,往下刺入坚硬的地面,黑色地面上霎时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战斗一触即发。
刀光剑影,兵戈相击。
梦境的最后,苏雾许看见一柄长剑从郁矢身后贯穿前胸,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而他却并未闪躲,睁大着眼望着外头银装素裹的天地,唇瓣微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梦境在此处戛然而止,苏雾许猛地惊醒。
“师尊,水。”郁矢站在烛火的半圈暖光下,神色温柔,将装着水的杯子递给苏雾许。
苏雾许接过水杯,杯子的外壁是温热的,握在手中很暖。
她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心情平复了几分。
郁矢主动接过苏雾许手里的空杯子,柔声问她:“可还要?”
苏雾许摇摇头,轻声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她来时便察觉到整座院子都被一道强大的神识笼罩,月衿寒对郁矢颇为不满,理应不会轻易放他进来。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总有办法进来的。”郁矢笑了笑,伸手握住苏雾许冰凉的手,“师尊从前睡眠很好,怎会做噩梦?”
苏雾许沉默地看了郁矢许久,抿唇道:“许是如今没了修为,睡得不安心。”
她极少做噩梦,可自从她醒来后,已做了两次噩梦,且都是关于郁矢的。
第一次,她梦见郁矢抱着她的尸身在冰天雪地里恸哭。
第二次,她梦见郁矢身殒。
两次梦都诡谲非常,以至于梦里的她竟也感同身受,难过得快要窒息。
郁矢知道苏雾许对他有所隐瞒,却也不曾说什么,只是温声道:“师尊睡吧,我在这里守着师尊。”
苏雾许却摇摇头,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不睡了,我去外头走走。”
她赤着脚,足尖触及到冰凉的地面,却似没感觉般迈步朝外走。
郁矢按住苏雾许的肩膀,让她坐在床上,“师尊等一等。”
苏雾许不明所以,探究地看着他。
郁矢拿了苏雾许的鞋袜来,如玉的手捏着她细白的脚踝,体贴地替她将鞋袜穿上。
苏雾许垂眸看着郁矢,不自在地动了动脚。
她不是没被人服侍过,可服侍她的人变成了郁矢,她便觉得万分别扭。
郁矢给苏雾许穿好鞋袜,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走吧。”
郁矢的手是温热的,眸光也是暖的,苏雾许犹豫片刻,没挣开他的手。
两人顺着环绕院子的溪流漫步,夜风吹过,苏雾许心中的郁结之意消了几分。
郁矢忽然道:“师尊可曾放过天灯?”
“不曾。”苏雾许望着身侧的溪流,缓慢摇头。
溪水清澈,水面上倒映着一轮圆月,两只飞蛾贴着水嬉闹竞逐,翅膀划过水面,将月亮的剪影打散。
“我幼年时,娘亲告诉我,人们会将愿望写在灯上,天灯乘风而去,飞上苍穹,天上的神仙便会看见那些愿望,并一一将之实现。”郁矢的声音如夜风一般静谧温柔。
“在我的世界,九重天之上住着神族,但他们不会轻易替凡人实现愿望。”苏雾许实事求是地道。
“我小时候也不信会有神仙替凡人实现愿望。”郁矢笑了笑,话锋一转:“所以每逢放天灯,我便会将自己的烦恼写在灯上。”
“为何?”苏雾许不解地看着郁矢。
天灯是做祈福之用,她头一次听说有人将自己的烦恼写在灯上。
“灯随风去,连同我的愁绪也一并带走,不是很好么?”郁矢弯起眉眼。
幼年未被抽取心焰时,母亲还在,他也曾有过那么一段快乐无虞的时光。
苏雾许一怔。
下一瞬,她被郁矢拦腰抱起,耳畔风声簌簌,天穹之上那轮明月愈发清晰。
院落内的月桂树很高,直指天穹,郁矢带着苏雾许坐在树梢上,一只手紧紧地揽着她防止她掉下去。
苏雾许朝下一看,宫殿鳞次栉比,如同一块一块小小的光斑。
明月近在咫尺,仿佛她一伸手便能触碰到。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放灯。”郁矢简简单单地回了两个字。
苏雾许正想问哪里来的灯,却见郁矢拿出一个小圆球,双手交错一拧。
圆球打开,一只只水母似的地灵轻盈飞出来,幽幽的荧光照亮了树丛交错形成的狭小空间。
郁矢伸手捏住一只地灵,取来一支笔递给苏雾许,认真地道:“师尊做噩梦,心绪不宁,不妨将地灵看作天灯,将心中忧虑写下,让所有不愉快都随风远去。”
苏雾许看了看郁矢手中舞动触须拼命挣扎的地灵,忽地笑出了声。
“放了它吧,它飞走了,我便当我心中的郁结也飞走了。”她语带笑意,眉眼弯弯地看着郁矢。
郁矢依言放开地灵,小家伙在半空摆动了一下身子,逐月而去。
苏雾许和郁矢并肩坐在树梢,安静地看着地灵向四面八方飞去。
夜风拂面而过,树叶沙沙作响。
没由来的,苏雾许心中忽然划过一个词——岁月静好。
她从不曾放过天灯,也不曾坐在如此高的月桂树上晒过月亮。
她想起那日,魔宫大雪,郁矢和她戴着大花脸面具混在人群中打雪球。
那是她第一次打雪球,也是第一次离人群那么近。
她有许多新奇的体验,都是郁矢带给她的。
苏雾许偏过头,看向郁矢。
他的眉眼晕着月光,看起来很温柔。
她感觉到他的心绪也是宁静而愉悦的。
跳下重雪崖的时候,她从未想过他们还会有重逢的一天,像这般安静地并肩坐着,欣赏同一轮明月。
从前她总是一个人晒月亮,如今有人陪她一起,她竟没有半分不适应。
在这一刻,梦里的一切都离苏雾许很遥远,唯有眼前才是真实。
郁矢环着苏雾许的腰,偷偷偏过头想看一看她,却不期然撞上了一双映着月光的眼睛。
他微微勾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揽着苏雾许从树梢上跳下去,稳稳落地。
郁矢放开苏雾许,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身上白光一闪,整个人都变做了雪球的样子。
苏雾许抱着郁矢变的盗版雪球,转过身去,果不其然看见月衿寒大步走进来,浑身都冒着冷气。
苏雾许不着痕迹地将郁矢往怀中藏了藏,从容地道:“月族长。”
月衿寒的目光扫过苏雾许怀里的猫,深吸一口气,温和地道:“我方才看见你院中飞出许多地灵,便来看看。”
“是我夜间睡不着,放着玩的。”苏雾许笑意温和,问:“月族长可还有别的事?”
月衿寒看着苏雾许怀里的猫,浅金色的眼里闪过几分不悦,然而他抬眸时,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我想和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