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舒家老宅坐落在澄江畔, 一江之隔,一面是繁华热闹的城市中心,一面是幽静而雅致的住宅群, 住在这里, 朝闻鸟啼,暮赏霓虹, 万般景象尽收眼底。
舒爸舒妈退休之后喜欢到处旅游, 这次去德国, 除了探望定居在汉堡的小姨, 还有一个原因,范青女士最爱的荷兰国家芭蕾舞团在德国开展巡演,夫妻俩离开汉堡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柏林, 结果到了柏林,舒爸又迷上了那里的古董市场,就这样耽搁了好些天, 终于定下了返程的日子,就在三天之后。
还有三天就能见到十年后的爸爸妈妈了,舒海灵既期待又紧张, 回到老宅的第一夜就失眠了。
房间里的陈设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即便她离家多年,这里依然保持着干净和整洁,范青女士每天都有派人打扫她的房间。
舒海灵的眼眶微微湿润, 她还记得老妈曾经说过:等你结婚了千万不要回娘家住,为娘辛辛苦苦养育了你十多年, 剩下的日子请你务必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儿郎, 把你随时随地都能气死人的本领发扬光大, 这个世上受你折磨的人多一个, 为娘都能多活好几年。
哼,口是心非的女人,分明就很期待她回来住,一点都不可爱!
身边的池舟似乎睡得很熟,他没有认床的毛病,办公室,医院,甚至车上,只要有个能躺的地方,他都能秒睡,真让人羡慕啊。
月华洒下一片清辉,舒海灵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她睡不着的时候习惯喝点牛奶。沿着走廊到底,路过池棠的房间,小家伙睡得很香,这里从前是一间琴房,专为舒海灵而设,她听说韩城在宴会上夸了一个会弹琴的姑娘,于是重拾起对钢琴的热爱,只可惜没坚持几天,她就厌烦了,她是坐不住的性子,为了旁人去改变自己那是万万不能的。
学渣夏辞最讨厌念书,后来因为迷上了年轻又英俊的家庭老师,还认真地奋斗过一阵子,舒海灵却做不到为了喜欢的人去接受自己原本讨厌的事物,对她来说太难了。
夏辞一针见血道:“可能你没那么喜欢韩城。”
当时的她嗤之以鼻,现在想来夏辞说的一点都没错,她喜欢的应该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完美的影子。这道影子结婚了,她的喜欢也随之消失了。
舒海灵活得很现实,后来这间屋子就闲置下来,范青女士不再寄希望于把自家的姑娘调/教成淑女名媛,就把它改造成了自己的衣帽间。大家都很现实,拥有能够接受不完美的勇气,这也没什么不好。
冰箱里果然存着鲜奶,舒海灵拧开瓶盖,客厅里的灯忽然亮了。她手一抖,牛奶差点从睡衣领子里灌进去。
走路没有声音的不是鬼,却是比鬼还要可怕难缠的池舟。
“你看保质期了吗?”池舟接过她手里的牛奶扫了一眼,“过期了。”
才过期两三天,还能喝。
“大半夜喝冰的,例假来的时候别喊疼。”
舒海灵一顿,算了下日子,就是这两天的事了。这家伙果然是鬼神变的吧,居然连她例假的日子都记得。
池舟熟络地打开柜子,取出来一罐蜂蜜和几颗红枣,冲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喝这个。”
舒海灵半信半疑地接过,闻了闻,没下毒吧?
见她满眼防备,池舟嗤笑一声,“下毒了,让你一睡不起的那种。”
毒死她对池舟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舒海灵放心地喝了一口,淡淡的枣香里飘着点甜味,味道还不错。
“你没睡着啊?”
“某人掀被子的时候不要盖住我的口鼻,大概还是可以安睡到天亮的。”
池舟坐在沙发上,开了一盏小夜灯,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讲的是植物与健康,封面上画着一片密密的阔叶箬竹。
舒海灵捧着杯子靠过来,热气袅袅的升上来,给她眼里也氤氲上一层水色。
“睡不着的时候,做点运动会比较好。”明天还要上班,如果因为她休息不足,舒海灵还是会感到那么一丝丝的歉疚的。
翻着杂志的手一顿,池舟缓缓地挺直了身子。
舒海灵问他:“瑜伽和普拉提,你比较喜欢哪个?我个人建议瑜伽,普拉提的动作强度比较大。”
池舟又默默地躺了回去,往下翻一页,讲的是凤仙花雌蕊发育和受精的过程。
心烦气躁,偏偏舒海灵还在旁边不厌其烦地给他科普瑜伽和普拉提的区别。
池舟把杂志一扔,“你上去睡吧,我自己坐一会。”
舒海灵:“你是嫌我吵了?”
池舟揉着眉心,颇觉头疼。“我想起来有份文件出了点差错,需要临时修改,今晚就不睡了。”
效率奇高的工作狂居然也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人无完人,看到池舟这个样子舒海灵反而觉得他有了一丝人气,不再是冰冰凉凉的精密仪器。
舒海灵:“反正睡不着,我陪你好了。”
在不需要的地方她总是会变得格外有存在感呢。
池舟少见地叹了一口气,“你在旁边我会感到压力。”
舒海灵头一回知道自己的视线还能影响到池舟的状态,这场面可太稀有了。从前池舟看书,她在旁边唱歌,唱的还是一中那首听了就很上头的校歌,那等魔音扰乱之下,这家伙都能做到心如止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十年过去了,滴水不漏的池舟却翻了船,撞上了她这块又硬又沉的礁石。这让她还怎么睡得着觉!根本兴奋到停不下来好吗!
舒海灵装模作样地关心道:“现代社会人人都很焦虑,有压力就要及时纾解,你细细给我说一说,我听过也就忘了,绝对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她的表情可太好懂了,什么都摆在脸上,压根儿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思。池舟撑着手,看了她三秒钟,“秘密没有,纾解压力的方法倒是有一个。”
舒海灵:“是什么?”
“就是你说的,做点运动。”
舒海灵哦了一声,怎么又绕回来了,“所以你选瑜伽还是普拉提?”
“都不选。”池舟凑近她的耳朵,缓缓说了一句话。
舒海灵的瞳孔瞬间放大,整张脸像是熟透的番茄一样,不用切开都能淌出血红的汁液。她一回头将沙发上的抱枕砸到了池舟的脑门上,抖着嗓子憋出来一句:“你流氓!”
池舟笑得停不下来,眼看舒海灵拿起了水杯才说:“既然帮不了我,就回屋睡吧。”
舒海灵平复了一下呼吸,恶狠狠地看着他:“这几天都不许你进屋,二楼走廊一直到底,还有一间空房,你就睡在那里。”
池舟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完完全全地褪了个干净。
他说:“那是舒雨霖的房间。”
舒雨霖又是哪位?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电视机背面巨大的嵌入式鱼缸里,传来了金翅珍珠鼠吐泡泡的声音。
池舟从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冲击里回过了神,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的,你弟弟他最讨厌别人占用他的房间。”
舒海灵僵住了,爸妈都是家里独生,她在两边的族谱里都排行最末,既没有堂弟也没有表弟,池舟口中的弟弟又是哪位?姓舒,又和她有着相似的名字......难道是她爸妈生的孩子?
舒雨霖,今年十岁,是舒庆国和范青在舒海灵念高中的时候生下的第二个孩子。舒海灵却表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弟弟,这就说明她失去的并不是某一段记忆,而是至少十年。
比他设想的还要夸张,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十年,还真是让人难以逾越的一个数字。
池舟苦笑,也许是他坏事做了太多,老天终于看不下去了,才会给他这样的惩罚。
十年之前,舒海灵讨厌池舟,就像她讨厌水果里的榴莲,蔬菜里的鱼腥草,已经成了铭刻在身体里的一种习惯。
怎么又回到原点了呢。
第二十四章
机场大厅, 衣着清凉的范青女士刚一出场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目。上身是紧身短款长袖外罩黑色小吊带,下身穿了一条膝盖以上的A字短裤,露出因常年跳舞而紧致匀称的大长腿。乍一看, 以为是某女团成员, 直到她摘下了那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才发现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 虽然保养得当, 但略有下垂的眼角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
“舒雨霖, 瞅瞅你姐来没来?”
范青女士的身后, 戴着黑色鸭舌帽的酷boy随意在人群里扫了两眼,然后继续低头玩手机。“没看见。”
范青女士冲着儿子那惹人厌的后脑勺直接来了一掌:“手机没收。”
“老妈——”
叫老妈显然不好使,舒雨霖又去喊老爸。
舒庆国早已练就了周旋在这对母子之间浑水摸鱼的本事, 看着腕上的金表,道:“这个点路上堵,咱们再等等, 你姐和姐夫应该快到了。”
舒海灵其实已经到了,她就站在大厅中央的圆柱子后头,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观察自己的父母和......弟弟。
范青女士永远走在潮流前线, 和十年前比起来没有太大的改变, 老爸缀在她后头帮着拎包推行李,穿的很休闲,就是头比从前更秃了。两人中间的小矮子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但身材略显臃肿,完全没有遗传到老舒家的纤细和修长。
这个人居然是她的亲弟弟。好不容易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结果他们身边却多了一个碍眼的小屁孩。十岁, 这么算来, 那个时候妈妈已经怀上了, 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她呢。
池舟也不催她,就这么等着舒海灵整理自己的心情。意外得知自己还有个从未见过的弟弟这种事,大概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这种心情了。
范青女士已经在朝这个方向走了,舒海灵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复杂地挥了挥手。“妈妈——”
“怎么又穿这种从头罩到脚的土黄色连衣裙?囡囡,你样样都好,就是穿衣服这一块随了你老爸,没救了。”
十年后见面第一句就是吐槽她的审美,舒海灵快要哭了。
“呐,妈妈给你挑了好几条漂亮的小裙子,回去就把身上这套换下来,丑死了。”
池舟刚要接过岳母手里的购物袋,就听见她问:“哎呀,小池你的手是怎么弄的?”
“还用问么,肯定是老姐揍的,早就说了她有暴力倾向的。”被没收了手机的舒雨霖表情很是不爽。
舒海灵:“......”十岁的小屁孩都是这么讨厌的么?
池舟微笑着摸了把小舅子的脑袋:“小伤,是我自己不小心夹到了。”
舒雨霖嫌弃地偏了偏头,“你手洗了没?”
原来他不是只针对舒海灵一人,而是看谁都不顺眼。舒海灵脑海中关于弟弟妹妹的美好的幻想破灭了,生这玩意儿还不如生块叉烧。
这种抵触的情绪一直带到了家里。
卫生间里狭路相逢,舒雨霖皱眉:“能不能把牙膏杯朝里放,牙刷挂起来,毛巾晾在你的右手边?”
舒海灵:“你有强迫症吗?我就挂在左边怎么了?”
舒雨霖摇头晃脑:“跟你们女人果然无法沟通。”
“......”
冰箱门前拿牛奶,舒雨霖看一眼内部布局,再次暴躁:“说了多少遍了,鲜奶放在上层,酸奶放在下层,还有我的碳酸饮料,少了三罐,都是你喝的吧?”
舒海灵将手里的易拉罐精准地投入垃圾桶,“少年,别这么小气,回头我给你补上不就完了?”
“我诅咒你,明天脸上长痘痘。”
“......”
饭桌上,爸妈不停给她夹菜,她碗里的菜和肉堆得跟小山似的,舒雨霖又不满了:“又不是喂猪,吃这么多下去也不长膘,浪费粮食。”
舒海灵并不是沉熟稳重的大人,当场就给他怼了回去:“是啊,就是长不胖的体质,你羡慕死了吧!”
“幼稚。”舒雨霖一边翻白眼一边往嘴里扒米饭。
舒海灵:“......”好气啊。
吵架居然吵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舒海灵整个人都不好了,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身后的池舟闷哼了一声,舒海灵立即停止动作:“压到你手了?”
不是压到伤处,却是比压到伤处还要难以忍受的一种折磨。
然而老婆只有16岁,能怎么办呢。
池舟枕着没有受伤的左手,问:“又睡不着?再喝点蜂蜜水?”
“别,我怕吵醒了舒雨霖那位祖宗。”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怎么活得这么憋屈,舒海灵越想越睡不着,“我十岁的时候明明听话又懂事,人见人夸。有没有一种可能,舒雨霖他不是我爸妈亲生的?”
听话又懂事?池舟可不敢苟同,就他了解到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然而他嘴上还是附和道:“嗯,那肯定是不能和你比的。”
这话颇为熨贴,原来池舟也是会说人话的,她心里堵得没那么厉害了,思绪也就开阔多了,“我大他小,自然不和他一般计较,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搬走,眼不见为净。”
池舟顺着她这个想法说下去:“星曜边上星湖湾里还有一套房子,你要想搬,可以搬到那里。”
从星湖湾去星曜,走路五分钟就到了。舒海灵犹豫了一下,问:“你的房子?”
“你上大学那年,岳父给你买的,你忘了?”
“呵呵。”舒海灵勉强笑了笑,“怎么会忘呢。再说吧,星曜的工作差不多就要结束了,到时候......”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小会儿,到时候她能住哪儿呢?池宅不是她的家,星湖湾对她而言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世界如此广阔,她却好像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容身之所。
舒海灵不出声,黑夜里静的可怕,沉默比夜色更让人压抑。
池舟换了个姿势面朝天花板,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像是在共享她的忧伤。每当舒海灵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池舟要么翻个身,要么动个胳膊,彰显了他的存在感,也让她意识到,还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