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鸭子。
褚卫其实也不知安阳为何留下了它,不过无论是何方都讲究一个“缘”字,既来之则安之。
鸭就鸭吧,独特,还好找。
总不至于和兔子似的,死了五六只,再找来新的还和原来一模一样,小孩子家都不知道自家宠物早就更新换代多少次,还以为自己养得多好呢。
“褚公公?怎可让你进入后厨那腌臜之地,还是让——”
褚卫视线往后瞥了一眼,开口者瞬间住嘴后退。
“说得像是咱家有多风光霁月似的,做过太监的人都知道,后厨是可干净的地方。”
他这句话说得抑扬顿挫,配上有些利的声音,再吊点气,提起架就和唱戏的角似的了。
褚公公自嘲,别人可不敢应声。
“脏的不是地方,是人心。”
他轻嗤了声,脊背挺直,黑发之下是苍白的脖颈,踏着悠闲的步子走进了安排好的地方。
“这回见不到现宰的鸭,只能看看你已经被褪毛、清洗干净、腌制去腥的同胞是如何被刀划开下锅的了。”
褚卫坐在距离后厨极近的地方,腿上的鸭子毛都几乎炸开了,却被他禁锢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下次带你见识见识现杀的,现在先将就一下吧。”
他语气可惜,却让人不寒而栗。
大半日后。
作为今日历练最大收益…亦或是受害鸭,它头倒在褚卫肩膀边,试图休息。
很显然,它也并不想依赖这个“罪魁祸首”,但它真的萎靡不振,再起不能,像是一只废鸭。
再不复往日大摇大摆走到安阳面前的辉煌。
它想多了。
褚卫没走几步就把它丢在地上,还不让旁边的下人抱它。
“多跑跑,回崇雅宫后就没力气折腾了。”
他毫不在意地说着风凉话。
免得碍眼,到处折腾,不得安宁。
旁边的人满脸欲言又止。
别人是揠苗助长,这是逼鸭学艺啊。
鸭的眼里仿佛失去了光,却还是不得不颤颤巍巍地站稳,在平整的石面地上开始走。
崇雅宫还是条件太好了。
宫女和太监都受温柔可亲的安阳公主善待照拂,以至于这鸭在本就待遇很好的情况下,还总吃零嘴。
每个人喂一点,它不肥硕才怪。
褚卫抱个人都不觉得累的练家子,在抱了大半天鸭的时候,驰名双标的觉得它需要清减些。
皇宫中地面平整,铺就着有致的石面道,尤其是走过花园时旁边还有簇生的花草植被。
原本总喜欢上嘴咬的鸭此刻无精打采地走过,看都不看一眼。
它个子不大,褚卫时不时还要在它身后不远处注意些,免得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把它给霍霍了。
褚卫教养崇雅宫的东西可以,别人但凡伸个手他都不乐意。
“褚公公,可有说过您何时回司任职?”
褚公公步子一顿。
“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他平淡地回了句,眼神往远一瞟,蓦然蹙起眉。
“呀!什么东西?!”是数个女声,透出惊诧。
这花园平时一眼望去都没什么人,怎么总能碰上些破事儿。
听声音年纪小,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声音倒是大,真是碍眼。
褚卫双手并着,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五步合两步走。
很快就看到在惊呼声中,那只原本蔫蔫的鸭子健步如飞朝着他冲过来,两只小翅膀扑腾扑腾地拍,险些掉了两根毛。
可别秃了,丑得看不下去——褚卫一边嫌弃地瞥了它一眼,一边不准备将踩了一路灰的鸭往身上抱。
委屈得不得了的鸭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极了找到靠山,狐假虎威。
褚公公往前走,跟在他身后的几人用诡异的目光盯着这只仿佛成精了的小动物。
这年头…宠物都知道恃强凌弱?
“哪方贵人于此喧哗?”
褚卫往前走,拿着腔调开口,硬是将有些繁杂的声音骤然打断了。
转角处一片寂静。
这样特殊的声线很显然不是正常男性,可一般太监也不敢拿这种语气,这般形容,还做第一个开口人。
从树荫之后走出来的少年一袭监制长袍,步伐平稳。
他手环在身前,脖颈略抬,背部如戒尺般笔直,让在场的太监与宫女们瞬间想退避三舍。
真是见了鬼。
他们几乎丝毫未掩盖脸上的菜色,大抵是今日出门未察觉这印堂发黑之征兆。
他皮肤苍白,眼尾略微上挑,细眉平整,若是忽略一些特定性征,也称得上一句少年风流。
他在看到转角处的人时略微挑了挑眉,很显然已经认出了人。
唯独看过去的眼神未曾表露半分尊敬。
这在向来捧高踩低的宫中是几乎见不到的。
可她们今日见到了这特例中的特例。
“舞源郡主可无恙?这小宠走着大道,郡主或是与友人谈天入了迷没注意脚下罢,您宽和良善,可莫要与它计较。”
褚卫意思意思扯起了嘴角,也没怎么细思就开了口。
站在转角路口的赫然就是舞源郡主裴霁月和她的堂姐裴灵舒,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子人。
若是安阳在此…呃,她也不一定能想起来这就是那天她在淑妃旁边见的裴家女。
算了,不要计较细节。
裴灵舒记得安阳,哪里记得这原本的帝侧太监,一时之间眼神迟疑不定。
舞源郡主本就被这脚边骤然出现的小动物还“嘎”地一声吓得后仰,被后面好些人扶稳才免得失礼,此刻很是恼羞成怒。
“你们就放纵这东西在花园里跑?也不怕惊扰了贵客?”
她纤手一指,手上的宝石链还随之一晃。
褚卫下意识想笑,他眉眼略弯,但还是很快就抑制住了。
然后故作正经地咳了声。
“一般的贵客咱家只会在明政殿或者含智宫见,鲜少有在这太液池见的,哪里又能惊扰什么贵客呢。”
舞源郡主几乎是睁大了眼,手腕硬是被身边的堂姐给按住了,几乎咬碎了半边牙。
她自小是被养在明陵大长公主身边,幼时就封了郡主,在外那向来是呼风唤雨的。
“若是郡主身体不适,咱家可代为传唤太医,莫让您在这宫中受了病气,讨个不吉利。”
褚卫抬起手一挥,将袖摆略到侧后,随手指了指脚边无力地倚靠着他的柔弱鸭子。
“它也不过是随其主,在宫中随意走两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你们最好不要因为这点小破事闹大,尤其是闹到它主子身上。
不然到时候是谁比较好看就不一定了。
褚卫自认为说得相当明显。
“若无事,便不打搅几位,咱家急着回去禀信呢。”
他笑眯眯地说着,而后随意地告辞,连礼都未行,扯了扯衣摆。
身边的鸭子险些被他扯得在地上一滚,而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他们几个人远没有舞源郡主和她堂姐身后的队伍这般壮大,但步伐有致又快速,没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了路口。
“可恶,这死太监竟然因为一只臭鸭子冒犯本郡主…!”
舞源郡主咬牙切齿,手攒住了裙摆,几乎拧出一个深印。
“郡主慎言。”
裴灵舒压低声音,她的视线不经意间略过她身后紧跟着,垂眼闭嘴如木头人般的宫人。
宫中,哪有什么秘辛可言。
想必她们还没出宫,这件小事都能传遍人口。
“那位是陛下身边的人吗?”
不是都说帝侧身边的人,才格外讲究和谨慎吗,怎么有这么个都不拘泥于基本礼度的人?
裴灵舒不解。
“哪啊,你不知道他?哦你可能名字没对上脸。”
舞源郡主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恍然,才给她补充着解释道。
“他是褚卫,褚公公,以前在陛下身边做事,现下已经被贬到了安阳的身边。”
…褚公公?!
裴灵舒迅速收敛自己的震惊,保持住了自己大家闺秀的仪态。
或许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太夸张了,她从未曾想过那几乎妖魔化的奸佞,在现实中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清隽还满身书卷气的少年。
他甚至很年轻,很讲究,身边还有个小宠,即便看起来有些嫌弃,却依然十分照拂。
虽然语气态度不好,但行路站正的礼节都周正不阿,风度超脱许多世家子女。
裴灵舒忽然能够理解他是如何混到陛下身边,还经久不衰的了。
“那愈发不能说。”
她压低声音。
即便是她也知道,褚卫虽然饱受恶议,但也正是因为他确实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才有的这般评价。
而这样的压力怎会凭空产生,不过还是皇帝给的权利罢了。
他如今到了安阳公主身边,也不代表他所持有的权能消失了。
一个爬到顶端的太监,能带来的影响没有任何后宫中的嫔妃能够望其项背。
太监向来是最审时度势的人,他既然能正大光明的不把舞源郡主都不当回事,说难听点就是根本没放在眼里。
那他身后的倚仗不言而喻。
“都被贬了的人还这么傲,到一个公主身边又能掀什么浪。”
舞源郡主不以为然,想到他现在主子的嘴脸又觉得晦气,撇了撇嘴。
“被贬到公主身边,又不是被驱逐出宫或者永久革职处刑。”
裴灵舒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她还是好声好气地和这个堂妹说。
这贬得不痛不痒的,完全不像是失了势的样子。
还是到安阳公主手边,皇帝之心属实是偏到极点。
要知道得罪了他的人,光是裴家麾下那些寻求庇佑的小世家被他抬手一端就集体流放的多得是。
相比起那血淋淋的事实,换个位置又算得了什么。
裴灵舒之父虽然官职家财比不上裴家家主,也就是明陵大长公主之夫,但也少有人能及。
而裴家虽然大部分人不说,但过去看不上这大长公主的大有人在,也就这些年皇帝势大压重,世家才不敢如前朝般嚣张。
皇权与世家之间,向来是东边压西边倒,你弱我便强,是天生的死敌。
安阳公主于明陵大长公主的龃龉乍一看是有关元后。
明眼人就知道,她们的根本矛盾就是皇权与世家的斗争。
安阳公主是不折不扣的皇室持权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无比站边世家的明陵大长公主。
大抵在她眼里,舞源郡主和她的母亲脑子多半有点问题吧。
裴灵舒想到这些,觉得眼前脾气很差还被娇纵得不行的舞源郡主竟可悲了起来。
两边不讨好的人,还不知自己的处境,何等愚钝。
*
最后鸭还是走不动了。
它被旁边的宫人找了个篮子,里面扑了块布,把承受了它这个年纪不应有的辛劳的鸭子放到里面倒着,而后被人拎着回到了崇雅宫。
褚卫亲自拎着这篮子,走进崇雅宫内。
清雅的宫殿内极安静,洒扫的事务早已结束,此时安阳公主应该还在书房。
等褚卫走过一边的长廊,却发现穿着有些随意的少女坐在花丛之间,面前的石面桌上是花瓶和剪刀。
现下研究花艺?
褚卫快步走上去,发现安阳公主表情有些木然,虽然手上在将花枝放进花瓶之中,却很明显是在思索着其他事。
视线一扫,这些花枝大概是匠人将她那堆花盆里的花簇或打顶或修下来的部位。
“殿下可是有烦心事?奴可能为您效份力。”
褚公公将篮子放到一边,故作地行了个礼。
安阳这才缓过神来,朝着他勾了勾手,而后看了他身后的人一眼。
那些人迅速退避消失。
“本宫刚得到消息,在寺庙静修的太后在花神节之际要回来。”
褚卫皱起眉。
太后回宫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偏偏在这个档口要回来,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安阳对太后那可太熟悉了。
皇帝不擅长对付自己的亲母后,就试图让隔代亲还性别相同的她来对付。
安阳身体力行的告诉了他,隔代亲只是个传说,不能准确落到每一家每一户,同性别不一定好说话,且大概率不太好说话。
尤其是公主和太后之间。
“以前本宫拿她没什么办法,就靠哄着骗着忽悠,她对本宫的意见也随着继后进宫产下嫡子下降了不少。”
说起来安阳还指尖敲起了桌面,和身侧洗耳恭听的褚公公唠嗑。
其实这些事他哪里不知道,只是没有真切从安阳口中听过而已。
一言以蔽之,太后姓卢,是个重男轻女的世家女。
这个卢,和明陵大长公主曾经的闺中密友卢氏,昔日的国公府,如今的落魄伯府,所出一个“卢”。
换而言之,太后的侄女险些当上皇后,她觉得被安阳的母亲截胡了。
就,还挺自信的。
不说即便不是安阳的母后,也指定轮不到她。如今的伯府又算得上什么呢,旁人还要评价一句落魄凤凰不如鸡,没脸见人。
母家落败,母子之间生了龃龉,太后干脆眼不见为净,上山入了寺,如今已有五年之久。
逃跑可耻但有用——这句话在皇宫中可不适用。
安阳乐得不行。
太后一走,这宫中谁能拦得住她?
五年的时间何其之久,别说太后的眼线和钉子,昔日还留下的人哪一个不是任她宰割打压。
继后和太后那是表面塑料情谊,继后好在留了个孩子,给皇帝留了后,坏在不是太后家的女儿,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皇帝溺爱安阳,继后知晓他不够重视太子,却也知晓安阳无意难为她们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