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卫沉默了几秒钟,有些好笑地曲膝蹲在半趴在床上的少女面前。
他眼尾略上挑,眼眶偏深,面白干净的脸庞上带着些安抚。
只见褚公公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撩过安阳耳畔的发丝,一捋放到了她的耳后。
“自然不会是热水,奴给您煮些散热、功效温和的药材,备盆温水给您,好吗?”
安阳听完,见他还认真的注视着自己,点了点头。
“…你去吧。”
“殿下小心莫要睡着了,奴叫人守在门外呢,再睡得头疼晚上又休息不好。”
安阳:“知道啦,去吧去吧。”
她随意地挥手,而后在床上如咸鱼翻身一般换了个姿势。
“呼……”
呼气。
少女闭着眼,开始在心里默念心静自然凉。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传统的每年运动会——秋猎之前,直至酷暑,皇宫内的人以及大臣命妇们会集体避暑。
安阳几乎没去过。
她才懒得在马车上长途跋涉那么远的距离,纳凉没多久,在那不算大的说不上是宫殿的山庄还要经历各种勾心斗角。
这种事多的地方往往有两个特点。
地方不大,人多。
都不用她解释,懂的都懂。
说不睡的安阳半敛着眼,迷迷糊糊,头却还是有些晕和疼。
褚卫的动作已经很快了。
但安阳像是被晒蔫了的小绿苗,蹭着蹭着,还是把衣服掀开了不少。
萎靡状态的人很显然不具备有抬头看向窗外,通过日照和太阳方位来判断时间的能力。
所以褚卫进出几次,拿着几块大些的软帕,桌上还摆了几盆颜色很黑暗的水。
但或许是看起来可怕,闻起来却并没有很浓的中药味,反而是淡淡的草香。
“你再晚些就可以等本宫明日起来洗漱了。”
安阳恹恹道。
褚卫轻笑了声,端着一瓷盆,将巾帕放进去完全浸湿后叠着搭在盆边,而后抬起手将仿佛奄奄一息倒在床上的安阳扶着抱到身前。
“殿下哪里热得很?”
安阳无言地看着他。
她的意思是。
热是一个整体在热,不存在哪个部位格外热。
出汗只是她发泄热的一个现象,难道她头上流汗就只是头脑发热吗。
即便不会读心术,褚卫也隐约感觉到了安阳那种微妙凝视其下的含义。
“奴的意思是,您想擦哪里?或者方便擦哪里?”
他摇了摇头。
“可要奴给您宽衣?”
安阳迟钝了几秒,而后张开了手。
感觉自己像个等爱妾服侍,两手一甩什么都不干的大款。
“帮我擦下背。”
安阳有些闷闷地说完这句,就垂下了头。
漆黑的发丝被顺到一侧的脖颈边滑下,被褚卫有些生疏地解开的衣服有的还沾了薄汗,单薄的衣衫愈发透明。
褚卫也没犹豫。
这脱下来的衣服肯定是要再换一件的,动作也利落。
少女的脊背纤细而洁白,挺直的脊骨仿佛一条优美的弧线从上至下,刚刚被衣服贴过的地方泛着浅红,在光下显得有些滑腻。
浸润了草药水的巾帕覆上去。
温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从上缓缓拭下,没过一会儿就开始泛着清凉。
安阳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那药水蒸发吸走了热,还是水里浸有清凉成分的药。
反正她舒服了,嘴里的呼吸也没有那么重了。
褚卫的动作徐徐,带着规律,尽量面面俱到。
等整片背后擦拭干净之后,褚卫又换了另一盆水,拉起了安阳的手臂,从肩膀开始顺着筋脉缓缓往下擦拭,一直到指尖。
安阳的前身覆盖着单薄的外衣,刚好够遮住她的脖颈及以下。
“腿上还好,就是感觉有点黏黏的,不知是汗还是潮。”
安阳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块崭新的干净方帕,手伸到外衣里,将自己的前半身囫囵地擦了一遍,而后随手丢到了一旁。
“殿下过会儿还有什么事?”
“读些书,准备一下明日和谢师的谈话内容,撸会儿鸭子。”
褚卫听着前面还正常的,都不是什么非要出门的大事,边休息边做都行。
直到最后一件。
他眼角抽了下,清隽的脸上难得带上了些匪夷所思。
“殿下喜爱那只白鸭?”
安阳疑惑地反问:“还好?可能是每天在书房里,看着它在窗口快乐的,扑棱翅膀跑着,有种奇异的热闹吧。如果没了它反而有些不习惯。”
褚卫沉默了几秒钟。
竟生出了长叹一口气而后扶额扼腕的冲动。
是他误会了。
误会这只鸭是殿下喜爱的宠物,没成想竟是这只鸭子也给他演了一出乎狐假虎威的戏码。
也罢。
“养都养了。”
安阳这样说着,将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衣衫拿起准备穿上。
褚卫刚想退避,就见少女面无表情,手却已经不知不觉将手中的衣服纱一弄反而后打了个结。
安阳凝视着手中的衣服,仿佛在较劲。
“殿下,奴来伺候吧?”
安阳:“……”
她沉默着将手中的衣服递了出去。
看着一双巧手的褚公公三下五除二将衣服整理好,而后非常自觉地闭上眼抬起手,快速地将衣服在她身上笼好扣上。
“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好多了。”
安阳侧过身,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发丝如绸缎般散在背后。
“殿下若是有意,花神节的时候也可以带着它出去遛遛。”
褚卫走到她身后,有些生疏地从妆奁中拿出金链和玉梳。
从发顶一梳梳到尾。
他手一顿。
褚公公其实只是想帮她将这一头青丝束起来,以免她脖颈后面刚用药擦过一般就又被捂出汗。
他只是突兀、忽然想到了民间的习俗。
镜中的少女悠然又从容,手中还捏着小巧的簪花,没注意到他的走神。
也或许是褚卫隐藏得很好的缘故。
对。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他的思绪骤然停住,亦或者说是他必须强制自己停住那漫无边际的放肆妄想。
人要学会克制,更何况他是个太监。
天生就会克制。
想到这里他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即便这笑下隐藏着无尽的卑微与黑暗。
苦中作乐,哪个太监不会。
天生处于最底部的“残缺者”,连最凡俗的外人都会嘲着太监上青楼的笑谈。
手中的玉梳光滑又色泽清澈。
褚卫用金链给她简单地在耳畔扎了两束发,而后簪上了芙蓉花饰,带上一如既往的笑容,指尖是她细腻的发丝。
“殿下,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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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时间设错了是我的问题otl
第29章 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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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
公主卧房。
少女发丝间金丝缠绕, 精致的脸上带着笑意,她坐在椅子上,双腿上赫然是一只鸭。
褚卫也觉得和一只傻乐的鸭斤斤计较的自己也很愚昧。
但少女的柔荑在鸭身上捋了一遍又一遍, 它还时不时“嘎”一声, 动动翅膀。
褚卫的凝视逐渐变了味。
区区一只鸭子……!
两人面前赫然是棋盘,就目测而看, 白子势危。
安阳眯着眼笑, 又一子落下。
玉石造的黑子光滑细腻, 从她相夹的指尖落下“哒”地放置于棋盘之上。
“承让了。”
褚卫视线一挪, 叹了口气。
“是奴技不如人。”
他起初是想拿把琴来,为安阳公主奏乐的, 却不想她今日没有听琴的兴致。
算起来,安阳也已经许久没有召乐师了。
宫内除了美人撕头花吵架以外的娱乐少,她就拾起了棋盘放置于桌中央。
安阳提出“在崇雅宫内,既要在下棋, 便不可无注”,这项临时编篡的规矩。
反正在崇雅宫她说了算, 谁敢置喙。
褚卫点头接受。
他又能有什么不能给的?即便是身家性命,即便不压为注, 难道就不是安阳的了吗?
因此这局于他而言, 几乎无任何损失。
至少当时,他是这样想的。
“殿下可有要求?奴无不尽力。”
他坐于椅上,看向安阳。
褚公公不知, 安阳究竟有什么事需要通过下棋的赌注这种方式来达成的。
却没想到,她摇了摇头。
“不急, 再来一局,结束后本宫再与你说。”
少女的笑容清甜, 仿佛山间清露。
褚卫收拾棋子的时候有些困惑,还有什么要求是有必要攒着几个一起说的吗?
但他也没问。
原本长着两只脚坐在安阳大腿上的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在那小片地方摇着翅膀挪了几步。
褚卫拿着棋子的手一顿。
他的视线落在那只仿佛大智若愚的鸭子身上,眉头不自觉的一跳。
而坐在褚公公对面的安阳,她没有在意在自己腿上兴风作浪的鸭——不过就是个宠物动一动罢了。
她看着少年太监用食指与中指夹住白子,那细瘦的手仿佛比那玉子还要再白一些,像冬日的瑞雪。
安阳思绪一晃。
又想起了那个燥热的下午,正是这双修长的手来回抚弄,明明同样青涩,却又来势汹汹,比往日的柔和要用力许多。
她眨了下眼,就这样等着褚卫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和安阳下棋哪里能这般走神。
她勾着嘴角,知晓褚卫的注意力时不时会挪到她怀里的鸭子身上,即便他伪装得很好,也不恼。
垂下的发丝时不时扫了鸭子的脑袋上,让它不习惯地晃晃脑袋。
褚卫本就没有求胜之心,只是会认真地挣扎一下而后放弃。
不到几盏茶的时间,第二局安阳也喜得了胜利。
“殿下还要下吗?”
褚卫输了之后起身,出门从守在门口的禾夏手中拿了一壶热乎的花茶进来,为她倒上,顺便问道。
现下不算晚,但也已经到可以入睡的时间了。
安阳不以为然的一挥手:“这才哪儿到哪儿。”
褚卫:“……”
下午没睡好也没能让她晚上能早睡但凡一点是吗。
他浅浅地叹了口气,却已经有些惊人的习惯了的感觉,站起身,出门拿了少许茶点进来。
安阳瞟了一眼。
真的是少许,基本就是一两口的量,像是生怕她晚上积食似的。
她顺手将早已在她怀里又坐又被撸得有些毛躁了的鸭子放到地面上。
鸭子“啪嗒啪嗒”地走了出去,仿佛出入无人之境。
别人满不满意不知道,反正褚卫是满意了,又拿了一盆洗漱的水,一旁的红木托上的瓷器小盒还放着香膏。
安阳非常习惯地抬起手,任由褚卫拿着帕子与浸了花露的水,从里到外地将自己的双手极其细致地擦了一遍。
她看着褚公公这吹毛求疵般的动作,一时之间有些好笑。
看来,褚卫他是真的对那只在她的腿上呆了半个时辰的鸭有很大的意见。
就在少年太监拿着干帕想给她沥干手指上的水时,安阳突然已抬手,湿漉漉的手贴到了褚卫的脸上。
然后在他苍白的脸上按出了个水印子。
褚卫懵住了。
一是因为安阳这样玩笑到有些接近亲昵的举动,二是因为…他脸上的粉被水弄掉了,就会花了。
被水擦掉的地方露出他真实的肤色。
或许是因为安阳的动作没有很轻柔,被她掠过的地方有些泛红。
“殿下!”褚卫抬起手,握住了安阳的手腕,有些欲言又止,眼里挣扎又有些尴尬得不知所措。
他既不可能挣脱安阳的手——他也不舍得这样由安阳主动的、皮肤相接的触碰,又不愿意这副半花了脸的模样一直待在她的面前。
“好啦,你把手帮我擦干净,而后去洗漱换衣再来与我说些话。”
安阳像是刚捣了乱却又从容不迫的坏女孩,弯着眼笑了笑才放下手,却又帮他指明了道路。
“……是。”
他语气里满是无奈,却依然顶着这副已经花了半边脸的妆,将她手中的粉与面膏给重新洗干净,而后抹了一层薄薄的香膏。
“奴先告退,殿下若是累了便歇下。”
褚公公快速地行了个礼,而后在安阳随意地目光下匆匆告退。
此刻,他依然没有意识到安阳话语中的细节。
有什么败局要求,是需要“洗漱换衣”的?
又或者说。
褚卫过于在意自己在安阳公主面前的外表,潜意识里自己仿佛也是要倚靠这副身子来邀宠的,再加上她随意的玩笑,也算是关心则乱了。
以至于他认为,即便是沐浴焚香后再与安阳夜话片刻,也是理所当然的。
安阳手中捻着手中的棋子,放在大拇指和食指指尖,一下一下地往上空仿佛硬币般抛着。
既说明天要拜访谢师,就让她想起了谢家嫡次子,也算是她昔日半个伴读的谢纪明。
这样想起来好像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