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据了那么多教育资源就必须要干点活也是正常的。
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
安阳公主马上就要及笄了。
皇帝愁啊,中年男人的脸上满是辛勤多年、起早贪黑得来的皱纹。
她那个小身板看起来就不太像是能撑过生育之苦的。
因为愁得太过明显,不说旁边的王公公,连前来禀报其余公事的褚卫也一眼看出。
褚卫:说实话,这个样子与其说是明显不如说有点刻意。
当然,这种话善解人意的褚公公也只会在心里想。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皇帝深深地叹气。
王公公:“……”
实不相瞒,这出戏,其实在褚卫来之前,他已经看过一遍了。
很显然,皇帝对身边掌印的答案不太满意。
“为陛下分忧是奴应尽职责,敢问这愁又是从何说起?”
褚卫目光扫过面如菜色的王公公,给心里垫了个底,两手一恭,温和铺出台阶。
“唉,你们也知道,安阳的及笄礼近在眼前,不知不觉也到了要成亲的年龄,她又是个极有主见的,这人选——”
说着,皇帝又摇了摇头。
褚卫心下一空。
他确实没想过,昨天夜里还在为这件事辗转反侧,今日这铡刀就差点砸到他面前。
“陛下爱女心切,有此烦忧,可惜奴心中却也并无最为合适的人选。”褚卫故作一叹。
皇帝看着他。
“世上本也无完全之人,有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徐氏嫡长者,或有些许才名,与安阳公主合得上,但不禁有偶尔流连花丛的陋习。”
褚公公在皇帝面前像是说话比较温和、委婉,颇有天子门生的意思,在说那缺漏之前大句都为表扬。
但若连他都用“偶尔”、“不禁”这样的词汇,怕事实就远不止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皇帝脸上一沉。
“不可,身为世家子弟,却立身不正,家风歪斜,此等沉迷风尘之人,谈何能与朕的爱女相提并论!褚卫慎言。”
“那,刑部侍郎的王大人也可当得一句年少有为,虽姿容不如徐氏,可家中清净,通房小妾总也不过三人之——”
目前拿捏着玉京情报网的褚卫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般,眼神熠熠,在王公公一言难尽的表情中,抬着手指连掐带数,连举了五个例子。
“陛下,您也体谅一下世家的教养方式,他们向来眼高于顶,家中财帛遍身之人,即便不去长乐馆之地,也难免身边有数个女子伺候。”
褚卫自顾自地连柴带火一把全丢了下去,丝毫不管后续发展。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皇帝反而不想体谅这群人了。
皇帝黑着脸看着褚卫。
只见他面对皇帝的死亡凝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闭上了,而后装作不善言辞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王公公:这还不如之前他说的呢,后生就是菜!
“是奴考虑不周。”
皇帝抬手捏了捏人中,语气中透出深深的疲惫。
“唉,倒也不怪你们,朕倒是不担心安阳嫁过去后如何持家,只是觉得朕这般悉心□□、几乎完美无缺的女儿,即便是一方亲王也是当得的,却要便宜给了哪家的不修边幅的小子,着实可惜。”
褚卫瞳孔一缩,几乎是反射性地看向了一边的王公公,见老人撇着嘴摇了摇拂尘,才回过来。
这等评价,但凡给继后听见了,都不堪设想。
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大女儿,开口问。
“说起来,华阳近来如何?”
“您可有所不知,华阳公主与其驸马在公主府内分居二处,互不干涉,公主幕僚有十来数人,几乎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今日还想宴请安阳公主……”
王公公见这话题可安全多了,马上弯着眉、眯着眼上前说道。
皇帝本对华阳公主这般放浪形骸之举也不甚满意。
但刚刚受了褚卫那些神奇例子的刺激,他觉得这样也挺好,未必过得不舒服。
那群世家子弟不论高低,皆是那般肆意,怎么只有他己出的公主不过是在自家府邸中玩乐罢了,还要受那群人的不断讥讽。
华阳的风评差,不都是那群人风言风语、人云亦云传出来的吗?!
之前不觉得,现在回过神来越想越气。
可见,皇帝自认他作为父亲的可以说两句,但是你如果也这么说,那你就是以下犯上,冒犯皇室威严。
华阳这样放肆皇帝倒也觉得正常。
虽然她母亲贤妃是个恪守本分的,但自古便有母子截然相反性格的说法,可能也是一种天然的互补。
皇帝:“也罢,此事朕也不想管了,看她自个的心意吧,到时候想嫁谁直接来与朕说一声赐婚,不想嫁反正也少不了她的公主府与封地,短谁还能短得了她。”
一副本来朕也不是做什么媒的料子,要不是皇后不在他想都不会想这破事的架势,皇帝放弃了思考。
就这样吧。
他恹恹地挥了挥手。
而同在殿内伺候的另外两位,王公公看见这个危险话题终于结束,默默地呼了口气。
而褚卫则默默地开始准备告退的措辞。
第8章 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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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当日。
褚卫一袭司宫台的服饰,他面如冠玉,双手合拢,脊背笔直如戒尺,身后跟着一干人,走起路来毫无声响。
虽然费了些功夫,但对于曲水流觞宴换个监视者这种事,皇帝向来是不在意具体明面上的执行人是谁。
反正地字号的暗卫肯定或藏在司宫台的太监里,或在阴影处拿着本子记录。
若是大臣与诰命夫人们在场肯定能发现。
但一般只是出来社交玩乐的少爷小姐们,注定是发现不了某位在流言中早已编篡得不成人样的奸宦也在场的。
不如说,褚公公不在这里才正常。
说来,自从那次与皇帝的密谈之后,褚卫几乎没有正面见过安阳公主。
“散开。”
褚卫侧过头,见身边的人迅速消失在背后,而后抬头。
只见坐在亭边,溪畔的少女手中捧着一杯茶,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身上的服制不至宫中那般正式,但相较于踏青而言还是隆重许多。
一般而言,坐在安阳身侧的必然是四公主,她乃高昭仪所出,性格随了其母怯懦不爱生事,这等活动也未曾出宫。
四公主不在,坐在她身侧的便成了荣临公府家的嫡次女方羡青,和明陵大长公主的女儿裴霁月,也就是舞源郡主。
舞源郡主年龄比安阳大,硬要算是算得上安阳一句表姐的。
但是明陵大长公主不管是和华阳公主还是安阳的关系都不太好。
她一面觉得华阳性格与当世宗妇不合,不知礼法,丢了皇室女眷的脸,在外痛斥她的言行举止,一面又和安阳的母后关系极差。
这件事是常嬷嬷和她说的。
作为元后身边的老人,向来在安阳面前表现得十分温吞、豁达的常嬷嬷都表现出了相当明显的厌烦。
这对于一个在宫中许久,荣辱不惊典范的老人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这反而引起了安阳的兴趣。
若只是常嬷嬷评说还不够,在褚卫接管了司宫台大权之后,她调取卷宗——尤其是非常过去的,甚至不需要皇帝的敕令。
一言以蔽之,安阳觉得明陵大长公主缺心眼。
这位目前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位皇帝同龄亲属,曾对元后百般挑剔。
从阮家并非玉京世家、也不能给予皇室足够的助力,到元后的容貌不如明陵的闺中密友卢氏。
一个人要挑刺,理由简直要多少有多少。
至于卢家。好消息是卢家还健在,坏消息现在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卢国公府了,而是宁止伯府。
连降两级,对过去如日中天的卢家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顺带一提,明陵大长公主对华阳有意见,对安阳自然也有。
某种意义上也不失为一种雨露均沾。
她单方面认定风评温和优雅、又才华出众的安阳汲汲营营,利欲熏心,且为人善于伪装,难以对付。
如果说之前的甘茹溪在安阳眼里是愚蠢的匪夷所思。
顶多让她好奇顺平伯府的人是管束不利,还是自顾自宅斗没通知到家主。
那明陵大长公主就是纯粹的——没救。
明陵大长公主的女儿能得一个郡主和封号已经是皇帝相当给面子了。
换而言之,多的,想都不要想。
也因此,舞源郡主在安阳的眼里,甚至还不如一些县主顺眼。
“不久前我得了一失传古琴谱,殿下可有时间一赏?”
裴霁月开口,语气似有些不习惯的讨好。
“咦,今日这罚酒竟是梨花酒,光闻味便沁人心脾,想来是下了心思的。”
“这是罚酒,口味虽清甜,但醉人,切忌贪杯。”安阳瞥了瞥方羡青手中的杯子,轻声说道,指尖一点。
说罢,她才略微侧过身,温和地看着表情僵硬的裴霁月。
“这等稀世琴谱还是要在裴家才能发挥它的最大作用,若是有缘,想必本宫也能听到,就不夺人所爱了。”
她声音柔和若春风拂面,眼眸里却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之意。
安阳又不是没听过对方母亲对她沽名钓誉的指点,能让裴霁月坐在她旁边完全是看皇帝给那封号的面子——毕竟座位按品降序排列。
就算褚卫真的把裴霁月安排在别的位置,那她可不知道这人会不会凭依着郡主身份闹着上来。
她向来是不吝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明陵和她女儿的。
安阳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与这等人撕破脸皮争吵,显得她和这些人蠢得如出一辙,耳目一新。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脑子好用。
直到遇到了这群人。
阳光和煦,如金纱般笼罩着山岭,高大的树木为他们遮蔽了不少金光,依旧有不少束光打下来,如同无数条丝带。
落在溪流中的阳光让那托着酒盏的水看起来波光粼粼,如流动的晶粉。
还有贵女伸手去捧着,任由这带着光华的水流过自己的指缝。
安阳见酒盏滑过自己面前,落到下一处,耳畔听着对面有青年和着歌,目光蓦然挪开,望向了下方山石站着的少年。
一袭宫中制服的少年正抬头望向她。
有温柔的光打在他的眼睫上,在眼下留出一层浅浅的阴影,往日漆黑的瞳孔此刻看起来像透彻的暖褐色。
好像原本苍白而棱角分明的面容,都被盎然的春光柔化了许多。
安阳的心情难得地回调了几分。
她看过许多人的脸,有的人天生国字脸,有的就是颧骨或者额头突出,骨骼外凸而显得有棱有角。
但褚卫他明显是瘦的,奇异的是她并不觉得难看。
可能是因为瘦而不柴…?
她知道的比褚卫想象的还要多。
大抵是刚入宫去势后,遭到过各种打压留下来的毛病。比如说褚公公大部分时候厌食,不吃胃部泛酸作呕,吃了又难以下咽,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但他要学习、劳作,后来还要习武,体力跟不上,又不得不吃。
当时年纪小,还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把干涩到噎人的馒头往嘴里塞。
这个时代的馒头可远没有未来那么绵软,硬得让人头皮发麻,像是黑暗料理界用几百年的老面发出来的。
宫里的下人向来如此,即便是打碎了牙都要往下咽,更何况只是饭菜而已。
褚卫那个时候难受,看不上他、嘲笑他的人更多。
安阳知道这件事时乐了好几天。
而后派人偷偷给他准备爽口的小菜,量少、不易发现,但也能让他稍微舒服一点。
褚卫一开始下意识抵触,但如果真的因为这种在宫外都不值一两文钱的东西拒绝,又显得不识好歹。
最后也只能安静地接受下来,而后更努力地克服自己的问题。
好在安阳也只是意思意思送了几次,等他没那么难受了自然让人罢了手。
安阳弯着眼,和招小狗似的招了招手。
褚卫看了看她所在的位置,安静地避开了人多的地方,踏着阴影,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快速挪到了少女的身侧。
他蹲下,垂着头,如同听后差遣的属下般探身,眼尾上挑,带着笑意。
安阳打量了一下他眼下略显的青黑,明显是最近没睡好,手指抬着,毫不避讳地在他的脸上点了点。
稍显尖锐的指甲触碰到他略微敷粉的脸,印出一个小陷儿。
安阳戳了戳,而后收回手的时候被托住了手腕:“若是实在繁忙,不来也无不可。”
褚卫一听就知道她是认真的,少女很少有在他面前说反话,顶多是拐着弯暗示。
“殿下难得亲自予奴谕令,岂敢不从。”
他捧着少女柔弱柳条的手,宛若捧着世间珍宝,声音清晰、贴心而不谄媚。
难怪皇帝用他用的得心应手,安阳自己来她也要犹豫一下。
“办事得力有赏。”
安阳任由手从他温热的掌心滑过,她的手上还有方才拂水的凉意与水渍,而后带着调笑的语气开口。
发髻上的金钗垂下如数根柳条般的细翟羽,月白色的褙子垂下,米色的百褶裙曳地,其上还落了几片花瓣。
“却之不恭,奴便安心受了。”
褚卫半眯着眼,作了几分精明的笑意,视线滑过安阳手指上的白玉扳指,玉质细腻,是他以前送的。
他心中微哂,嘴角一勾。
见得多了,外面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他精挑细选献上去的,玩个一两次便罢了,还是要好东西才上得了台面。
不过,他来可不仅仅是为了在安阳公主面前露个脸的。
“殿下可忙?奴厚颜想占您片刻休憩时间,可否讨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