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线下,禅房空荡冷清,唯有青灯古佛相伴。案几后,李瑨一身灰色的僧袍,盘腿坐在团蒲上,安静地抄着经文,见李心玉进来,他搁笔抬眼,缓缓站起身来。
即便看到了他曾经最讨厌的裴漠,看到了曾经最疼爱的儿子,他的神情也依旧平静,并无半点喜怒波澜。
他真的变了许多,眉目之间再也没有半点浮躁之气,双手合十的样子,竟有几分飘逸洒脱。
李心玉一时不敢相认,直到李思从裴漠怀中扭下身来,哒哒哒地跑过去,仰头看了李瑨半晌,忽的伸手拉住了他的僧袍,脆生生问:“爹,你的头发怎么没了?”
李心玉有些小小的惊讶。李思的记忆十分出色,时隔半年多未见,又是个年仅三岁的幼儿,竟然还能一眼认出自己的父亲。
李瑨也神色微动,蹲下身抚了抚李思的脑袋,温柔道:“儿砸,要叫我‘空无’。”
空无是李瑨的法号,李思却并不懂,搂着李瑨的脖子撒娇道:“不,你就是爹爹,是阿远的爹爹。”
“兄长,阿远很想你。”李心玉走上前去,望着头上烫了戒疤的李瑨道,“父皇也很想你。”
李瑨半垂着眼,说:“贫僧已皈依佛门,斩断红尘,那些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便都与贫僧无关了。阿远是个好孩子,像他娘一样聪明,交给你抚养,我很放心。”
“兄长,你真的舍得下么?”
“不是舍得下,而是回不去了。”李瑨双手合十,微微一笑,“遁入空门的这段日子,是我此生最清净快乐的日子。”
这么多年了,李心玉还是第一次听见哥哥说自己过得很快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充斥着她的心,像是心酸,又像是欣慰。
她说:“如此,我也不劝你了,没有什么比哥哥的快乐更重要。”
李瑨朝她一合掌,躬身道:“抱歉,要辛苦你了。”
李思抱着李瑨的大腿不撒手,仰着小脑袋问道:“爹,你何时回家?”
李瑨微笑着摇了摇头,“小施主,深山古刹就是贫僧的家。而你的家,当是万里江山如画,记住了?”
李思仍是懵里懵懂的样子,李瑨褪下手上的一串念珠,将其轻轻缠在李思的手腕上,摸着他的脸颊道:“没关系,小施主比贫僧聪明,等你再长大些,就能明白贫僧的话了。”
下山的时候,李思一直在问:“姑姑,是不是等我长大一些,爹就会回家了?”
李心玉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好求救似的看着裴漠。
裴漠一手拎起李思的后衣领,将他提在自己肩上坐着,“等你长大了,强大起来,一切皆有可能。”
李思一听,咯咯笑道:“那阿远一定要早日强大起来,接爹爹回家!”
裴漠驾车,载着李心玉和李思回城。李思在车中歪七扭八地睡着,嘴边淌下一条晶亮的涎水,时不时吧嗒一下小嘴。
到了城门口的时候,李心玉好笑地捏着他两块腮肉,将他的脸拉扯变形,轻声唤道:“阿远,醒来啦,快到家了。”
说罢,马车猝不及防地一停,李心玉险些咬住舌头,掀开车帘疑惑道:“怎么了,裴漠?”
话还未说完,她便愕然地止住了话题。
城门外,宽阔的官道上站着一位牵着瘦马踽踽独行的青衣女道士。
女道生得极为貌美,眉眼艳丽,却有几分冷清的气质,此时端着雪白的佛尘站立,青衣翻飞,飘然若仙。
裴三娘子?
裴嫣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李心玉的马车,不禁怔了怔,随即整理好神色,视线落在李心玉怀中的三岁稚童身上。
裴漠勒住马缰绳,回头看了李心玉一眼,温声道:“能带阿远下车一趟么,殿下?”
李瑨找了好多年也不曾找到的心上人,竟然出家做了道士!李心玉从震惊中回神,点点头,抱着刚睡醒的李思下了车。
李思清秀的面目轮廓很像其父,但眉眼却与裴嫣一般无二,虽然年纪还很小,但隐约可以看出他长大时的风姿,应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的俊逸。
裴嫣清冷的眼眸有了一瞬间的柔和,或许还夹杂着几分愧疚,就这么隔着两丈远的距离,温和地注视自己的骨肉。
“姑姑,她是谁?”尚在襁褓便母子分离的李思,并不认得自己的母亲,有些胆怯地拉着李心玉的手,如此问道。
李心玉看了裴漠一眼,方蹲下身道,“阿远,叫……”
“等等。”出乎意料的,裴嫣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裴嫣抿了抿唇,嗓音清冷,但神情却十分温柔,“自将他送还长安的那一日起,我便没有资格再做他的母亲。别勉强阿远认亲,这对他不公平。”
这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裴三娘子,冷情而有原则。
李心玉拍了拍李思的肩,温声道:“阿远,你愿意给这位道长一个拥抱吗?”
李思不假思索,点头乖巧道:“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