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童紧跑了两步,赶着去应:“在,在,我家少爷在。”
少爷跟在书童身后姗姗来迟,待看清来人时,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悦。
来者是客,他还是尽可能地摆出了笑脸来迎接:“魏叔叔,”方少爷望了一眼甚至望不到边的舞龙舞狮锣鼓队,嗔怪道,“您真是破费了,为了我不值当。”
“哎,”魏员外并不认同他的说法,“我侄儿青研金榜题名,还高中榜首,我这做叔叔的,这点表示算什么?”
方少爷迎着这位叔叔,入了自家的前厅,吩咐书童赶紧把家中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招待。
不是他想摆阔,而是他知道,这魏叔叔豪奢惯了,寻常的茶是不入口的。
这方少爷名叫方青研,是这一年俞拾国科考的榜首。
姓魏的这个人是灵玉县有名的豪绅,家里非常有钱,家中所有的器具无一不是用黄金打造的。若不是工匠们都劝他黄金造的屋子不够结实,他还想盖一座黄金屋呢。庆祝高中这点阵仗对方青研来说花费不小,但对魏员外来说,还不够他一顿茶钱。
两家的穷富对比过于明显,现在哪怕方青研已经吩咐书童拿出了最上等的茶叶,魏员外还是觉得苦涩得不行,只抿了一下就推到了一边,不肯再喝了。
他难得没有数落方家的待客不周,只因他今日来,是有所求的。
俞拾国有个不成文且不怎么讲理的规矩。
但凡科举高中状元,如若此前没有娶妻,就会被公主召为驸马。
这在很多人看来是莫大的幸运,但对心有报复的读书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他们十年寒窗苦读,无不为了能为国出一份力,而俞拾国规定,驸马不得担任任何官职,这就绝了他们入朝堂的这条路。
为了避免如此,很多有希望高中的学子都会早早为自己定下一门亲事。只要说自己已有婚配,皇家也不可能委屈自家女儿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魏员外膝下子女众多,但唯有嫡女备受宠爱。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不少,但都入不了她的眼。
她还曾在家里大吵大闹,说非状元公不嫁。
这话当年还差点给魏员外惹了大麻烦,因为世人都知道,非要嫁状元的,那是公主。她这句话,若是被有心之人传扬到宫中,都能给魏员外安一个谋反的帽子了。
这不一听说方青研高中榜首,将来殿试,是很有可能中状元的,他今日来,是为女儿提亲的。
说起方青研这孩子,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
他爹方仲书与自己是结拜过的兄弟。两人同乡出身,一同来到这灵玉县打拼,互为扶持,都攒下了偌大的家业。
可怜方仲书英年早逝,撇下孤儿寡母。好在他留下了些积蓄,还够方青研这孩子长大成人,读书习字。但想再重现当年的辉煌,是不能了。
不过方青研头脑聪慧,从小书读的就好,这十年寒窗终于熬出了头,也算是给他爹一个交代了。
魏员外越看他越是欢喜,已然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女婿,张口就夸个不停,夸得方青研直心虚。
“魏叔叔,我还未参加殿试,这状元的头衔,未必就是我。”方青研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委婉地打断了他。
“无妨无妨,你这么出色,其他人怎么比得过你?状元还不是囊中之物?”魏员外笑着说道。
方青研不喜欢魏员外,他觉得这位叔叔富起来之后,没养成什么扶危济困的好习惯,那些有钱人的坏毛病却一点都没落下。本质上瞧不起读书人,偏还有个当官的梦。他来找自己的意图不难猜,方青研琢磨着,得在他开口之前让他知难而退,断绝那个想法。
“魏叔叔……”
“哎,你别说话,”魏员外又拦住了他的话头,“我这次来,是为了念儿。”
方青研再想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念儿也不小了,你们小时候玩的不错,她现在还会说起方哥哥。我们不用你下聘礼,嫁妆肯定也会给的丰厚。我知道你一心入仕,定然是不愿意去做驸马的,所以你看,这桩两全其美的婚事你会同意吧。”
魏员外这么问,就是拿定了方青研不会拒绝他。他已经满心准备嫁女儿,当个状元的岳丈,却听方青研说:“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家父虽然过世了,但家母仍在。此时还须得问过我母亲的意思,才能给叔叔答复。”
这话一出,魏员外的脸当时就拉得老长。他这位方家大嫂是还活着,可谁不知道她体弱多病缠绵病榻数年,方家的大事小情都是方青研自己拿主意?他这么说不过是找个借口把自己打发了,嫁女儿这事儿,八成是没戏了。
他心中老大不乐意,直抱怨这方青研不识好歹。要说这灵玉县里,能与他家比一比肩的,也就是皇家贵族了。方青研还真想拿个状元,去当驸马不成?
魏员外甩甩袖子走了,方青研一个人枯坐了片刻,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于墨,”方青研喊来了自己的小书童,“把大门关了,称病不见客。”
“好。”于墨没想那么多,只当是少爷想专心准备殿试,不愿总被闲杂人等打扰,也没多问。
几日后的殿试中,方青研不负众望,仍旧拔得头筹,真如魏员外随口说的那样,成为了这一届的状元。
门外来拜访的人比之前更多,而这次方青研是真的病了,连爬起来都费力。
他跟于墨玩笑说,不应该随便扯谎,要遭报应的。
那之后,方青研的身体像是落了病根,三不五时就小病一场,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精气神。
魏念在家里对着自己爹爹怨念颇深,责怪他没有再坚持坚持,把这份亲事给自己说下来。殊不知,魏员外后来还舔着一张老脸去了方家几次,根本连方家人都没见到。
人家就是不想结这份亲。
在高中状元之后,方青研还做了件比成为状元更出名的事。
他拒绝了公主的婚事。
这可是俞拾国开国以来头一遭。
公主许是惜才,也并未与之计较,还放出话说,给方青研一年的时间考虑,这一年里他随时可以反悔,回来娶自己。
然而方青研是非常坚定不愿娶妻的。他觉得自己这一身才学就应该投身朝堂,在公主身后碌碌一生又算什么?
他是读书人,想法简单,就这么坚定着从一个小小的县丞做起。
因着公主的关系,皇帝不允许他到其他的县域去,便留在了皇宫的所在地,灵玉县。
在他任职后的第二个月,他那久病不愈的母亲也终于撒手人寰。至亲去世需要守孝,他更有了拒不娶妻的理由。
那之后,方青研连家都很少回,偶尔回去也是呆在书房,研读那些灵玉县的资料民册,将自己的所有精力都花在了政务上。
一年后灵玉县的知县致仕还乡,他被提拔为知县,从此更为卖力。
可怜老天不开眼,方青研付出了这许多的努力,却并没有取得应有的回报。
那年五月,一道圣旨下到县衙,从县衙到方家,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硬是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封封里通外国的书信,判了他一个通敌叛国之罪,将他收入监牢。
方青研身体本就不好,狱中条件又是那般差。除了于墨,他身边再无亲近之人,而于墨也与他一同被关押,没有人能照拂他,为他打点一二。
他甚至没熬到升堂审判,就死在了狱中。
一代状元豪杰落了这么个下场,一时间街谈巷议,无人不为之唏嘘。
作者有话要说: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五十八章》
第32章 因果报
书页翻动的声音轻响,几人所处的时光偷偷转换。
岁月漫长,久无人问津的书房积了厚厚的灰烬,微风翻动书页的同时,也掀起了灰尘。
无人的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定睛一瞧,发出声音的竟是架子上那根竹笔。
被灰尘呛到的竹笔气不大顺:“都怪那魏员外苦苦相逼,不然主人何至于一病不起,坏了身子?”
与他对话的是桌上的那方砚台:“要我说,还是怪那跋扈的公主耍计谋坑害,连主人身后的名声都坏了。就算主人没生那场病,怕也是要被拉去砍头的。”
竹笔长叹一声,身子随着风摇摆,好像在摇头:“作孽啊。”
砚台跃跃欲试:“咱们去给主人报仇吧?”
竹笔很长时间没出声,许久之后才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想如何?”
“你学识比我强,你去考个状元吧?”
之后的对话他们放低了音量,旁人不再听得清楚。不过在交谈之后,他们同时化出了人形,正是于砚和竹青。
仔细端详于砚和竹青的容貌,都与那方青研有几分相似之处。于砚似他目光沉稳,竹青似他眼角微翘,这原来是一出妖为主人报仇的冤孽。
竹青手中的书缓缓合上,几人周身的环境变换,倏忽间,文晞就发现她又回到了书库中。
她迅速翻过几个书架到了竹青面前,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整理好思绪问:“你们都做过什么?”
竹青目光微沉,不欲作答。他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手上仍捧着刚才那本书,一本无字书,他看得津津有味。
文晞见他不理自己,转头又去找洛一悟。她想着,既然说了是要报仇,这二人首先找上的应该是冤枉方青研的人,竹青和于砚那段对话中透露出来的,他们似乎认为陷害方青研的是公主,他们对公主做过什么吗?
而且听于砚的意思,他们还怨恨魏员外,没准魏员外家也遭过殃。
文晞和洛一悟几个都是外乡人,又是刚到此地,对俞拾国的过去知之甚少。文晞这时候觉得,要是冯知县在就好了,他们还能打听一下,灵玉县历史上这位短命的方知县。
对啊,冯知县不就在外面?
还没找到洛一悟的身影,她先拐了个弯,到了书库门口。
冯知县拎着钥匙正在门外来来回回踱步,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文晞凑近了听到,是在祈祷神佛保佑之类的。
“冯知县。”
“哎呀,您出来啦?可是有什么需要?”对于几位大师,冯知县半点不敢怠慢,就算现在文晞说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赶紧想办法去弄一个。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这灵玉县历史上,有没有一位叫方青研的人?”
冯知县打着哈哈,言辞闪烁:“你问他做什么?”
文晞装作漫不经心,却语出惊人:“当然是他跟这书库的异状有关。”
冯知县大睁了眼睛,那种恐惧文晞觉得都要从他身体里溢出来了:“您,您可别吓我,他死了有百余年了!”
文晞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压低了声线,抻长了每一个字的发音:“人遇冤屈而亡,魂魄不散,你听说过吗?”
冯知县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张了张嘴,最终是什么都没说。他不再看文晞,甚而不想再呆在这里,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消化这个冒着寒气的消息。
他还没走远,紧跟着出来的洛一悟又喊住了他:“知县大人。”
冯知县只得停下来,僵硬着一张脸:“公子有何见教?”
“被方青研拒婚的那位公主,可得善终?”
洛一悟问得直接,冯知县只得这事怕是瞒不过了。眼见着他们都已经查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算自己不说,人家可能也有渠道知晓真相。那可是大师啊!
他狠狠跺了下脚,又走回了书库。
书库大门敞开着,他往门里望得时候正对上竹青的视线。竹青像是故意抬眼看他,微微笑了一下。
恍然间,冯知县心头一惊:“不会吧……”
洛一悟听到了他这句轻语,忙问:“什么不会吧?”
冯知县猛甩了甩头,把这个不可思议的可怕念头甩出去,回答了洛一悟的第一个问题。
“我也只是听说,那位公主后来是横死的。事关国家颜面,宫中传出来的是生病去世,但所有伺候公主的人都被赐死,据说有个宫人逃了出来,说公主死状凄惨,像是被恶鬼折磨死的。”
冯知县已经尽可能压低了声线,确保除了跟前这两位,不会再有人听到。但他说完还是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生怕有人路过,把他这番没有证据的话听了去,到朝堂上参他一本妄议皇家私事。
公主的下场如此凄惨,想必魏员外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冯大人可知当时这灵玉县有一大户人家姓魏的,后来怎么样了?”洛一悟又问。
冯知县想了半天:“没什么印象了,这灵玉县现在登记在册的,一户魏姓人家都没有。”
文晞一听,这是直接断子绝孙了?这兄弟俩下手够狠的啊!
文晞问冯知县:“你知道方青研任灵玉县知县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冯知县皱了皱眉:“他还真当过知县?”
“你不知道?”文晞奇道。
冯知县迈步想去书库里翻县衙的记录,刚迈一只脚才想起来字都没了,记录也是同样的白纸一本,只能口述了:“我们灵玉县的记录里,没有一位姓方的知县,我还是从我太爷爷那听说,有这么一位短命的状元。上头说他通敌叛国,把人抓了。后来人病死在狱中,罪名是真是假,没来得及审。他家没有其他人,没人说要翻案,就不了了之了。”
脚步声从书库里面传来,竹青踱着步子一步步走过来,手中的书册卷着,和着他的步伐打着节拍。
到了几人面前,他偏过头又冲冯知县笑,笑得知县后脊生寒。
竹青看着冯知县惊恐的表情,满意地赚回来面对文晞和洛一悟:“你们想知道方青研的事,为什么不问问我?”
文晞心说,我刚才问你你也没搭理我啊!
她还没出言抱怨,冯知县忽然指着竹青大喊:“你是,你是,你是那个人!”
冯知县话都没说清,像打哑谜一般,可竹青笑着承认了:“没错,正是在下。”
文晞云里雾里的,把冯知县拖到自己身边,拍着他的脸让他从惊恐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看着自己,然后才问:“他是谁啊?你说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