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君终于长身而起,睨向他说道:“且让我看看你那符咒是否真是那般神妙。”
当下守君便领他进了守君邸。
玄苏明白他为何这般心急。以目前所能使用的术法将生魂放入傀儡中始终融合得不够完善。若守君夫人果真是宋小玉的话,她生魂离体入傀儡已近两个月,到如今只怕已经开始有弊端浮现,也难怪守君一得知那道神符便顾不上再三考察验证便要让他一试。
穿过了防护阵的阻隔,他终于能身临其境地看清这座守君邸的真容。
不同于巍然屹立的妖集府,守君邸如同被护在后面的绝美佳人,不容窥视自成一方天地。尤其是府邸后方那一片荷湖,以及湖上带有吴越一带风情的亭阁更构成了这深山中迥异特立的秀美园林。但当下这方天地内最美的还属围绕着整片湖水及遍布府内各处栽植的木芙蓉。此时正是深秋花季,守君邸里的木芙蓉全都尽情盛放,灿烂拥簇的花团一时仿佛连成了笼罩整个府邸的锦绣云霞。而临湖照水而栽的那些木芙蓉更是将潋滟水面倒映的红粉波光也一并连入了这片蔚为壮观的灼灼花海中。
然而如此盛景守君却并未在意,带着他径直走入一处僻静的书房内,吩咐侍婢去将夫人请过来。
等了许久,正当守君已脸色不耐要再吩咐人的时候,府邸管事面色凝重地匆忙赶来,瞥了一旁的玄苏一眼,悄声在守君耳边说了几句。守君脸色一变倏然起身,快速地掐了个法咒点在自己额间,闭眼凝神了半晌,发现果真已探寻不到自己附着在她魂魄上的那抹妖气,睁开双眼已是满眼冷厉之色。
他已顾不上一旁的玄苏,立时大步往主院走去。
“那两个小妖是几时面见的夫人?”
他边快步疾走边冷声问管事。
“约摸是辰时末。”跟在后面的管事马上低声恭敬回答。
他不再说话,只是脸色愈发冷沉。
进了主院,用力推开内室的门,他大步走到床榻前立住,定定地盯着卧在榻上的那具已经失去了人气的身躯。
彷如真人血肉一般的傀儡,如今褪去了所有血色,即将完全化回玉石本质的肌肤中隐隐透出了一丝烟青色泽。
它是他不惜以云家秘宝耗尽心血炼制出来的,如今却被它承载的那个魂魄毫不留情地抛下了。
连同他一起被抛下了。
他紧紧攥住微颤的手,闭上了刺痛的眼睛,试图封锁住此刻从心底最深处涌至眼眶的寒凉彻骨的痛楚。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尽快将她找回来。
若她的魂魄离开这具躯体太久,又不能及时返回到原来的肉身中,就将魂飞魄散!
他霎时睁开发红的双眼,转身就往府外冲去。
他的玉儿,他必须要将她带回来!
第39章 营救宋小玉
甘萝与余未欢带着从妖丁所领到的玉板来到守君邸门外,就见先前领了玉板的几个妖正要跟随守君邸的下人从偏门走进去,便赶紧追了上去,出示玉板,一并跟着进入府中。
一行妖众被下人领着来到花苑里一座临湖之上的秀美水榭前。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在通向水榭的曲桥前等着他们,挑剔地扫视了一番,对他们说道:“你们既是进了守君邸,当守守君邸的规矩,不可肆意喧哗扰乱清静,不可随意走动打探,更不可在府内施展妖法,出入都须向我等报备,可记住了?”
众妖疏疏落落应了几声是。妖怪本就随心而为,有多少愿意恪守这守君邸里如凡界那般的诸多规矩?也就是一心念着守君邸的丰厚酬劳才给面子应了下来。
管事也不以为忤,接着说道:“此次征召,守君要你们给守君夫人作陪,主要是陪她聊聊天,以解她思乡之情。若是做得好能哄得夫人开怀,酬劳及赏赐必不会少。但若有浑水摸鱼的,就只能白走这一趟了。”
他的意思是,做得好就有酬劳有赏,出不了力的就啥都没有。一时间众妖都认真了起来,也不敢想多少混点酬劳这种事了。
管事叮嘱完毕,便带着他们走进水榭中。那里已有一位穿戴贵气的少妇坐在临水窗边,正怅惘地望着窗外芙蓉漫天的景致怔怔发呆。
甘萝余未欢一眼便看出她的模样正与宋小玉有□□分相似。只是眼前这人面容更精致,脸色如玉眉眼如琢,不完全像真人,倒像精雕细琢的玉娃娃似的,配上一袭白底间淡紫绣云纹广袖襦裙,丁香色坤带长长垂落,便令她原本只是清秀的容颜都显得有了一番飘逸的天人风姿。
二人对视,已能确定她就是宋小玉。但宋小玉的肉身明明还在巴陵城家中,眼前这个又是怎么回事?说来在她身上竟也隐隐透出些妖气,而非凡人气息。如果在这里的是她的魂魄,那她的魂魄到底发生了什么?
管事上前对她行礼说道:“夫人,这些人都熟知巴陵城,特地被守君召来与夫人作陪。夫人可与他们好好聊聊解解闷。”
守君夫人略带惊讶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些人,抿了抿唇,眼神含了些抗拒与恼意,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继续无言地看着窗外。
众妖见状都愣了一下,看来这位守君夫人并不想聊啊。但不论如何,如今大家都只有默契地陆陆续续开口搅起聊天氛围来。
“说起巴陵城啊,想当初我还在城西那处叫洞庭湖的水泽里打遍一方呢,那处的妖都不是我对手,修为那叫一个弱……”
“行了你就别再吹嘘当年勇了!说起巴陵城还是城里好玩啊。春风巷的云霄楼,秀水坊的一壶春,西市的髓饼与馎饦……”
“说到吃的,那自然还是得数东市宴庭楼的鳢鱼脯!那滋味确实鲜美无比。只是店家最是势利小气,竟道我没预先订下点不得那道菜!本妖当晚便潜进去将他厨中鳢鱼脯尽数吃光!还将他厨中食材全变作瓦土……”
“少说你那些偷鸡摸狗的无趣行径!依我说巴陵城最热闹的还是上巳节啊,春光处处好,到处都是美人儿……”
“这里的花儿倒让我想起了巴陵城东青萝巷一处庭院的那株木芙蓉……”
任凭水榭里众妖们卖力说翻天也没能打动一下守君夫人,没想到淹没在喧闹声浪中的这么随意一句话,竟能让她神色一动,回过头来看向话音来处。一直留意着她的众妖见她终于有了动静,不由得登时一静。
话音来处正是忙了一昼夜没有停歇,此时有些懒倦地坐在案几旁曲肘撑腮的甘萝。她迎上夫人的目光,微微笑道:“那株木芙蓉开得可好了,想必住在那个庭院的小娘子平日很是喜欢吧。”
有妖嗤了一声。
“不过一株木芙蓉罢了,也好拿来讲?”
“故花随故土。只要是惦念在心里的东西,就值得讲一讲。”甘萝懒懒地回了他一句。正如她离开了从小长大的那个小山村这么久,路上偶见村里山林常见的树木花草也会惦念起来,她想宋小玉会不会也曾想起自己闺房庭院里的那株木芙蓉。
被驳那妖还要说话,却听见守君夫人突然开口说道:
“故花随故土,挺有意思的。”
她扫了一眼水榭里之前吵吵闹闹的一众妖怪,淡淡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有她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余未欢赶紧对她说:“我是跟她一道来的,我也留下吧。”
众妖顿时不服闹了起来。吵吵嚷嚷间,水榭外守着的下人与管事赶紧进来将一干妖怪都推推搡搡带了下去。水榭里一时只留下了甘萝余未欢与守君夫人。
时间紧迫,她们无法在这里逗留太久,余未欢也不磨蹭,上前一步低声对她说:“夫人闺名可是宋小玉,巴陵城宋主簿家小娘子?”
她原本平静的面容霍然一惊,盯向余未欢的眸光中浮动着说不出的诧异波澜。
“你们……是谁?”她紧抓着眼前人的衣袖,声音不由得颤动起来。
“我们……曾得宋主簿娘子嘱托……”
这里毕竟是守君邸,水榭外又守着待召的下人,余未欢尚未摸清楚情况不敢声张,只能悄声含糊地对她说道。
宋小玉了然地瞥了一眼水榭外,沉声对她二人说道:“你们随我来。”
说罢便带着她二人径直回到自己平日起居的主院内室,摒退了所有下人,只留她二人说话。
余未欢便将她二人的身份来历,如何接了宋主簿家的求助帖子,又如何一路追寻到此处的事一一告知了她。
“如今既然找到了你,这事便算是有了着落。”末了,余未欢对她说:“端看你往后的打算如何。如若你决心留在此处,那便麻烦你手书一封家书给我们带回去宋家交差。届时我们也会将那占据你身躯的黄狼妖赶走,还宋家一个清静。”
顿了一下,余未欢还是提醒了她:“当然,将那妖赶走以后,你原来的身躯无了魂魄,便只能作为死者葬掉。从此以后凡界不会再有宋小玉这人了。”
宋小玉一直怔怔地聆听着她的讲述,仿若失了魂一般,心内思潮起伏翻涌凌乱不已,听及至此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问道:“如若……我想回去呢?”
余未欢与甘萝对视了一眼,回头对她说道:“如若你想回去,我们也有法子将你带走,只是也许会有些棘手。你可否先将现时这具躯体的情况,你是如何来到这里做了守君夫人,以及守君邸的大略情形告知我们,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她愣愣地呆了一刻,努力将紊乱的思绪整理出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对她们道来。
“其实……对于这事,我至今都还未完全理清头绪。”
————
她是在两个月前的一夜突然来到此处的。
初初睁开眼的时候,她眼见着完全陌生的环境与周遭的人,既懵然又恐慌。更令她惊惶的是自己这副身躯,好像并不是她自己的,哪哪都透着一种别扭,有点像是往日梦里魇着时半梦半醒间无法完全自控,魂魄是醒着的,但身躯却仍未完全醒来的那种感觉。
正当她惊慌得无法自抑瑟缩发抖之际,有个俊美矜贵的男子出现在她床前,温柔地扶起抱住了她。
他说,他叫云越,是管辖此处的守君,而她,如今已与他成亲,成为了他的守君夫人。
他说,她的凡人躯体无法在此间存留,所以他用烟髓玉为她亲手炼制了一副身躯,过段时日等她的魂魄与这具身躯完全融合了就会好起来。从今以后她就脱离了肉.体凡胎,可以安心在这里生活。
但她如何能安心?莫名其妙地一朝醒来竟突然就和不认识的人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成了亲,而且自己竟还有了一副新的身躯,任凭是谁都不可能安然处之!
她问他到底是何人,为何会与她成亲,而且还这样突然,连三书六礼都不曾操办,甚至父母也不曾与她交代过,更别说她根本没有关于二人成亲的印象。她迫切想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却只告诉她,此处不是凡界,所以他只能将她的魂魄迎娶来,也因此他们的婚礼比较特殊,她才会对婚礼没有印象。
至于为何会与她成亲,那人深深地凝望着她的面容,似是想起了很悠远的事,又像是看着眷恋已久的故人,然而最后只是说,只因昔日她阿爷曾在巴陵城外一座黄仙庙中许诺过将她许配与他,所以他便循诺将她娶回来了。
竟是如此!可为何她阿爷从不曾提起过这个婚约?
听完那人的讲述,她的脑子一片哄乱,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他并没有逼迫她,只吩咐侍婢下人好生照顾,留她自己慢慢适应一段时日。
过了一段时日,她日渐感觉这副身躯比起初要自在自如许多,但每每揽镜自照,便总会看清这并不是原本的她,也每每提醒着她自己当下的处境。对目前处境稀里糊涂,身无凭依,甚至无法与外界相通,只能任人处置。
她想起那人说这里不是凡界,想起他竟可以炼制新的身躯,暗自忐忑心惊。她甚至不清楚身边伺候的这些到底是人是鬼,亦或是妖是仙?自称是她夫君的那人虽然容貌俊美待她温柔细致,但焉知是真心相待还是别有用心?
虽然他一直没有强迫于她,但这些时日来,她总会在不经意回眸间便能察觉他安静的凝睇。那深沉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身上,如影随形,又令人无法明瞭内里蕴含的复杂意味,总令她倏然暗暗心慌又茫然。
她有自知之明,并不相信仅凭与一介小吏的阿爷的口头允诺,便能令这般天姿贵胄人物费尽心思将自己的魂魄娶来,而自己这般姿容应当也不至于能令他如此上心在意。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日渐焦虑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亲做这如空中楼阁般的守君夫人。
她便恳求那人放自己回去。
原本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竟在听见她求去的那一刻变了神色,仿若一把锋利的寒刃乍然割破包裹在外的柔软棉布,露出原本孤冷的剑气,将她镇吓得胆战心惊。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目光明明那么冷,她却竟会觉得异常灼热,像着了火一样烫得她不敢直视。
“为何要走?”
他将她的手攥得发疼,就好像不抓牢的话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
“在我身边不好吗?我们好不容易……”他的眼眸热切得甚至仿佛深藏了点哀求。
她却只能摇头。
“我不属于这里……”
她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潜藏在这荒诞莫名的婚事背后隐晦不明的所有一切。
“胡说!”
未说完的话被他截然打断,人已陷入他紧热的拥抱中。
“你只能属于这里!你只能属于我!”
仿若誓言一般的咬牙低语,一字一句地被他灌入自己耳中。
她错愕地听着,完全不明白他那莫名的对她那么深的执着到底从何而来。
“你是我的妻子,休再有一丝离开的念头!”
最后,他丢下这句话,挟着怒意冷然离去。
原本还以为她终于还是激怒了他,不知他会怎么对待她。没想到从那天起,他却待她更体贴细致,就像是想要待她好得让她再也不想离去。
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她从前的闺房庭院里种着一株她颇喜爱的木芙蓉,自她来此以后便能看见府邸内植满了高低错落的木芙蓉。为了让她开怀,他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令所有木芙蓉在一夜间盛开得将整座守君邸染成了芙蓉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