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冯氏镜坊的路上,他信赖的眼眸里全都是她:就是知道有你在,我才敢应下这事。
——将他从镜虚之地救出后,马车上,他将头轻轻搭靠在她肩上,低沉地喟叹着:你真好。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从那条黑蛟手中将他救回来后,他温暖柔软地看着她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
过往那些曾经回想起来就觉得柔软甜蜜的种种,如今再想起来已只有戳心的难堪。
她,一个只修习了十余年术法的菜鸡术士,被哄了那么几句居然就真把自己当作一代九尾狐仙的保护者自居了,呵。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愤懑,心酸,委屈,自厌。所有这些情绪糅合在一起,最后慢慢都洇晕开来,一边堵塞着心窍,一边又清空着神魂。
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是哪里缺了个洞,屋外的北风能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心凉得透骨。
想到最后,脑袋阵阵刺痛,她索性都放开了,自嘲地笑着抬起手臂压上自己的眼睛。想那么多干什么,原就是自己蠢笨,怨不得别人这样对自己。
原以为是两只菜鸡一起走,结果他原来是大佬,菜鸡竟只是她自己。
两日来有无数次,她都很想问玄苏一句,是不是因为我是菜鸡,所以没资格知道你的身份,只配给你哄骗?
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还是说,一路走到这里,他都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还防范着自己会像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对他图谋不轨的人一样想夺他的妖丹?
想到这里,她都忍不住自嘲又难堪地笑了,几乎笑出眼泪来。她竟把自己逼成这副样子了。
慢慢地冷静了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搞成这样太难看。她再也不想执着于这些了。
她知道玄苏其实对自己很好。虽然不知道他为啥要一直欺骗自己,但大佬能为自己做到自挖妖丹那种地步,她确实不该再揪着那份欺瞒不放了。
只是,她也没办法再呆在他的身边了。她不想让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温暖的、甜蜜的、快乐的时光被打上一层谎言欺瞒的阴影,更不想长久以往最终让那些无法说出口的在意影响了自己的心性。
还是分道扬镳吧。这样以后她还能自欺欺人地守着那些回忆当作它们一直都很纯净,直到有一天她能彻底释然地放下。
自打这二人从城南郊回来,舒绥绥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尤其是之后甘萝把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两日。她知道这二人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他们一个关在房里不出来,另一个镇日只是站在院子里的枯树下默默地凝望着那间房,她便也只好将关心压下心底。
两日后,甘萝终于打开房门,背着一个行囊走了出来。树下那人一直黯淡压抑着的眼眸炯然一亮,满脸的欲语还休,却又踌躇着不敢上前去。
甘萝却径直走向一旁的舒绥绥,向她施了一礼,平静地说道:“绥绥姑娘,多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日后有缘再聚我再答谢你吧。”
舒绥绥被她说得一愣。这是,要离开的意思?她的目光不禁移向树下的玄苏,却猛然看见他的眼眶都发红了,脸色虽仍然平淡,那紧紧盯着甘萝的目光里竟然似是隐隐含着歉意与哀求?
舒绥绥被这一眼吓了一跳,忙转过脸对她说:“眼看就要下雪了,有什么事等过了冬再说好吗?”
甘萝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走到玄苏面前,努力地笑了笑,掏出那个已经清空了的乾坤袋递还给他,
“这一路来,多谢了。”
这一路来不论是谁对谁的恩,谁负谁的错,都在这句话里两清了。
玄苏低下头,不知是看着她还是看着她手中的乾坤袋,脑里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即心里便涌上漫天陌生的慌乱,恍若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从他极力想要攥紧的手中指缝不顾他的意愿尽数流走,而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原以为即使有一日身份暴露了,以阿萝的性子也不会太过与他计较的。毕竟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远的千山万水,一同经历过那么多生死相依的际遇,阿萝不会舍得他的!
他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只是当初一个心血来潮的小哄骗,时至今日为何竟会令阿萝这样决绝地要离开他!
他颤抖着双手紧紧握住她递出的那只手,沙哑着嗓子低声哄她:“阿萝,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肆意任性了一辈子的九尾狐,从未曾像此刻这样懊悔告饶。
甘萝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他,
“我没有生气了。我只是,不想再跟你走下去了。”
说罢,将乾坤袋留在了他手中,手从他紧握的双手中坚定地挣脱出来,低声说了句保重,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玄苏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好似无法理解她这个举动是什么含义。
阿萝不会,不会抛下他的啊……
仿佛过了许久,他终于反应过来,猛然追了出去,追到酒肆门外时,那道倔强的背影已渐行渐远。
几点白粒缓缓从视线之间飘落,昏沉多日的天空终于将第一场雪降了下来。空气突然间冰冷得好像连骨髓都要冻住。
前方那个人,从身后抽出玄铁伞张开撑在头顶,终于头也不回地渐渐消失在目光再也无法企达的长街尽头。
————
这场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大半日,到日暮时分才消停。甘萝缩在城外的一座小破观里将就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出去,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纯净无尘的雪景。天色也比前些日子明朗了些,厚云层稍微裂开,透漏了些淡淡的日光下来。
趁着天色转好,她赶紧上路,打算一路往北翻过翼际山往山北的却月城去。鲁山城乃至夏口一带玄苏都带着她游历过了,唯有那几近被官府荒弃游人不至的小小却月城他们还未踏足过。甘萝打算先去那里姑且消磨度冬,明年开春了再坐船下江南。
雪后的山路并不好走,幸好这山不算高也不算崎岖,对于甘萝这样在山里长大的人也就算不上难事。她以伞为杖一步一脚印地在山路上稳稳走着,原以为这样的冬日里没什么人会上山来,却远远瞧见前方的皑皑雪地上一个小小身影在踽踽独行。还没等她看仔细,突然就见那身影往脚旁崖边一歪,顿时失去了踪影。
她心头一紧,马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追赶了上去,刚赶到那身影消失的地方,就看见山崖下不远挂着个人。
是一个背着柴捆的年青妇人,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双手死死地攀抓着崖下突出的岩石。幸亏这山崖不太陡峭,她整个身体得以斜斜地趴在崖上。可也因为崖上厚雪堆积不落,又冷又滑,她一时竟攀爬不上去,眼见着就快要脱力松手了。
甘萝见状赶紧趴下身来,将手中玄铁伞递给她,“快抓住伞!”
那妇人濒临绝望之际突见有人来救,眼睛蓦然一亮,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抓住那把铁伞。
甘萝在上面拼命拉扯,她在下面也拼命用脚蹬着往上爬,废了好半天劲儿终于被拉了上去。
一上去松开了伞两人都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歇了好半晌。
那妇人镇定下心神来便眼眶一红,哽咽着向她跪拜道:“多谢小娘子相救!”
甘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她背后那捆至少有二三十斤重的枯柴说道:“大姐……不是我说,要不是你那捆柴,咱们能轻省不少……”
妇人有些讪讪,苦涩地说道:“若不是家中实在已缺柴火过冬,我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时候上山来。这柴火是费了我好半天功夫才捡到的,实在不舍得丢弃……”
也是个可怜人。寒冬雪日的估计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上的山,所以甘萝也说不出那种人命比柴火贵重的话,只是站起来拍拍干净衣服,朝她挥挥手,继续赶路。
未几,那妇人背着柴赶了上来,边走边对她问道:“小娘子也是走这条道?不知要往哪去?”
“我要到却月城去。”
“好巧,我家就在却月城。”那妇人有点高兴,像是总算能为恩人做点事情,“我给小娘子带路?”
“别叫我小娘子,叫我阿萝便是了。”
甘萝直爽的性子让那妇人也少了许多拘束,“我夫家姓郑,邻里都唤我郑娘子。不知阿萝姑娘要去却月城的何处?我久居却月城,或许可以为你指路。”
甘萝沉默了一下,才淡淡地说道:“我是打算寓居到来年开春便走,且看看或许有合适的屋子便租下住几个月吧。”
郑娘子有些惊讶这个姑娘竟孤身一人出门在外,竟还打算自个儿租房子,暗自思忖了半晌,始终还是相信这位素昧平生却愿意出手相助的恩人,便诚恳地对她说道:“如若姑娘不嫌弃,不如到我家住下吧。先夫早亡,如今家中只余我和小女二人。姑娘住在我家至少可以有个照应,不必担忧独自租住遇上什么糟心事。”
甘萝没想到她会这样热心,便仔细打量了她一下。这郑娘子虽然荆钗布裙,面容看得出为生活所迫而染着风霜疲惫,但目光清正,神情诚恳,不像是心思不正的人。再思忖一下,自己初次到却月城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个当地人依靠一下确实省心许多,回头她再每月付点租子帮补一下她孤儿寡母,也是两相便宜,便爽快地应了下来。
边走边说着话,两人终于走到了却月城外。甘萝抬头望向那道破旧的城门,斑驳残缺的城墙,终于体会到这是怎样一座几近荒弃的小城。若不是还有些贫苦失所的老百姓聚居在此地,或许它就彻底坍塌被掩埋于废土堆下了。
但更引她注目的并不是这座小城的荒颓,而是蒸腾在它上空如烟似雾的黑气。那层黑气令整座城都覆盖在一种阴郁难言的死气沉沉之中。
甘萝停下在城门外不远处沉默地眺望那层黑气,看不出它到底是何物,在这城里出现了多久,越看竟越有些心惊,便追上去问郑娘子:“这城里,有出过什么怪事么?”
郑娘子想了想,“倒没听说出过什么怪事。怎么了?”
甘萝摇摇头,不再多说。
虽然还未出事,但这黑气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日久时长总会酿出祸事来。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既然都来到这儿了,好歹她也算是道门中人,既遇上了也没有无视避开但求自保的道理。且随机应变吧。
她便在郑娘子家中住下。
郑娘子与八岁大的女儿郑小月相依为命,平日里靠帮人缝补浆洗赚取一些微薄收入。甘萝虽然备了些盘缠,到底怕坐吃山空,日间便也四出去寻些活计干干。不止为了赚钱,也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
因为一旦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来。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她的前二十多年人生里明明没有他也好好地过来了,怎么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那人就好像在她的生命里扎了根,长出了芽,如今要连根带芽地□□竟然会那么痛,就好像□□的时候连心头上的一块肉都给扯了出来,空笼笼留下一个血洞。又痛,又有些再度孤身一人的不知所措。
明明当年师父不告而别的时候,她也没痛成这样。
但她也只能硬挨着这痛。她知道,血洞总有一天会愈合的。总有一天她会像习惯他的陪伴一样,习惯他的不在。
她一个人也可以的。
————
甘萝在却月城度过了元日。元日过后,天气便一点点地离开冬日的寒冷料峭。她等着开春后彻底暖和起来,便要离开却月城下江南去。
这日清晨,甘萝还未出门去寻活计,正与郑小月在家中吃着早饭,却见天未亮就出门去浆洗的郑娘子急慌忙乱地担着一挑衣物冲回家中。
甘萝见她满面惊恐惊魂未定地扔下担筐坐下来喘气的样子,便关心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郑小月也赶紧给阿娘端来一碗水,又不住地抚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郑娘子喝下一碗水才总算安定了些,本想回答甘萝的问话,可回想起方才见到的一幕嘴唇又哆嗦了起来。
原来这日一早她如往常一样挑着衣物到城外江边浆洗,那时天色还未大亮。洗了没多久便感觉到因为之前的隆冬时节而平缓了许多的江水有些异样,底下似乎有些水汽在往上冒泡。她也没多想,只当是水面下有什么大鱼不怕寒冬在江底游动。
可还没等她洗完一件衣服,便发现那些水汽冒出来的气泡竟越来越多,仿佛那片江水被煮沸了似的。她心里有些疑虑地探头张望,害怕会出什么事,可手下活计又不能撇下不做,正有些踌躇的时候,江面蓦然出现了异变。
一片一片阴影慢慢呈现在江面上,下一刻,一具又一具尸身竟从江水之下升浮了上来,相继破出水面,挤挤攘攘地随着江水缓缓漂浮。
她呆呆地望着江面上漂浮着的那数十具浮胀泛白的尸身,头皮发麻浑身发寒,愣了许久之后终于尖叫一声,挑起衣物跟着其他人一道惊慌地往家跑回去。
郑娘子牙齿打架地讲述完方才的骇人见闻,额上又是一头冷汗。她还从未见到过那么多的死人和那么诡谲的场面。那些死人怎会、怎会从江底下冒上来的呢?
听她说完,甘萝心里一沉,隐隐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虽然郑娘子看到的异况是在城外发生的,但她总觉得与城内上空的这片黑气有关。
她得去看看。
甘萝边收拾需要的法器道具边找出两个符角递给郑娘子:“先前给你的那些符咒都还贴在屋里吧?眼下你们再把这符角贴身戴着,无事先不要出门。”
交代完了,她拿上玄铁伞便直奔城外江边去。
然而当她赶到江边时,江面上已没有了那些尸身的踪影。
她从行囊里掏出余未欢给她的一盏小小的溯气灯,引来江上残留的尸气点燃,托着灯盏沿着江边一路顺流而下寻找,却在追寻到下游两三里的地方,溯气灯便如油尽灯枯般缓缓熄灭,余下的一缕轻烟从黑色的灯芯上袅袅逸出,飘向却月城的方向。
她的心陡然一跳,明白了那么多的尸身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全都离开了江面,而且去向……是却月城。
到底是何人办到的?
她蹙眉看向灯烟飘去的方向,发现原本应无人踏足的荒土上尚余一点污脏残雪,上面纷纷乱乱地印着许多印子,细看上去居然像是重叠覆累的脚印。是脚印,不是鞋印。
怎会有那么多脚印?而且都是朝着却月城而去。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