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所愿惟有完成乾坤易星大法。我的寿元本就已不多了,如若能为这世间逆天改命,更改九州归一的时日,令安稳盛世提早到来,令黎民百姓能早日脱离困苦,哪怕要我承受逆天之罚,以身殉道也是值得。”
甘萝听他讲完,心里已是被他的话激起惊涛骇浪,头皮阵阵发麻。
同为受着匡助世人的道心影响的道门中人,她能明白太明道人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但她又实在无法认同他如此过于激进的想法。可知为了他这个目的,他已间接造成了多少为害世人的祸事,令多少无辜性命为此而牺牲。
“你要以身殉道可以,但怎么能要别人的命去为你的道而牺牲?”
太明道人静静地凝睇了她一会儿,似是洞悉她所想,平静而带着一丝揭穿意味地直接说道:“你不过是不舍得牺牲这九尾狐。”
甘萝气结瞠目:“我是不舍得他牺牲。但我更为那些因为你这目的而被迫因你而死掉的那些人感到不值!你所谓的提前到来的太平盛世,他们已经永远无法见到了!”
太明道人沉默了一瞬,便似是耐着性子向愚钝的后辈解说般答道:“达成大道的过程中总难免会波及到旁人,正如车轮过处无可避免会损伤萋草。但若是为了天下万民,便不能顾惜那少数人而畏手畏脚令车轮停滞不前。”
听他此言,甘萝便明白他已对自己的信念深执不移。但她仍要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不求能更改他一星半点想法,但求能无愧于心。
“我能理解你不忍百姓之苦,但我也知道这就是天道历程,没办法也不应该人为地跨越过去。逆天而行的结果你不也见到过吗?还记得却月城里的那群初代活尸吗,那不就是长生门妄图逆天而行造出来的祸害?如果你一意孤行要将这天道世运更改,在世上所引起的后果或许要比那一城活尸更惨烈!你就不怕到头来好心办了坏事吗?”
听了她的话,太明道人低垂着眼皮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叹息一声:“你终究是囿于一己之见、儿女之情,无法领会我的大道之意,那也不必再说了。”
他抬眼看向一旁的玄苏,晦暗的眼神复再坚定,手中铜法剑直指向他,
“诸事既了,我也该完成我应该做的事了。”
甘萝心神一惊,心道此刻终究还是到了,当下横起玄铁伞毫不迟疑地闪身挡在玄苏面前。
无需再冗言。要想取他妖丹,就要先杀了她。
玄苏要将她拉到后面却扯她不动,无奈之下只好从背后环抱住她,在她耳边浅笑喟叹道:“行吧,你我便同生共死吧。”
说话间,太明道人凌空破日的剑势已至。
第58章 九尾狐与小术士的终结
太明道人的长剑直向甘萝玄苏二人刺去,并未因甘萝挡在前而有任何迟疑。
眼看那剑势厉不可挡,甘萝仍提伞迎挡了上去。但还未等玄铁伞撞上剑尖,那铜法剑便似一头刺入无形又坚硬的金刚罩,再也无法往前一寸。
原来是玄苏抱住她时,以养了一夜积攒下的最后一点灵力在她身前画下一道抵御符咒。
但那道抵御符咒弱得只能挡下太明道人的一击,一击之后便已消散无影。
甘萝却被这符咒护了个措手不及,恍神间玄苏已将她推向一边,自己直面太明道人紧接着的下一击。
他已尽力了,就这样,听天命吧。
锋锐的剑尖那么迅捷又明晰地刺入他的胸前,甘萝要扑身上去都已来不及。但就在那一瞬,一根墨绿得发黑的长藤倏忽而至,以极快的速度将那剑尖撞开,又顺势如游蛇般一气呵成回转穿刺过太明道人握剑的手腕。他只觉腕间一痛,手中铜法剑已不由自主地掉落地下。
他惊诧地睁大了双眼,捂住手腕霍然转身向后。
甘萝也惊呆了,望着那个一步一步踏上最后几步石阶的身影。
竟是长啸来了!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长啸也不看她与玄苏,只定定地盯着太明道人,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原来竟是他!
离开却月城前,玄苏私下里告诉他,若想找到当年害他父主的真凶,便自行前往丹穴山。玄苏说他有把握在长生门一行以后将那幕后之人引出来。因着他这番话,长啸自离开却月城便独自往丹穴山赶来。虽然他没有能御风而行的道行,但鹿蜀向来善走,他又焦心着找出真凶而一路不曾懈怠,虽然比玄苏二人慢了些,他也在今日日出时分赶到了丹穴山一带,正巧赶上了玄苏用叶哨发出的消息。玄苏猜测以他的速度有可能会在今日赶到丹穴山,便尽最后一把努力试一试,没想到果真赶上他来了,也不枉费他方才与太明道人磨了那么久。
太明道人眼见都到了这个时刻竟还有人来救玄苏,心中又怒又憾,但也只能将这两个阻挠他的人先除掉,便当即用左手执起地上法剑杀向面前的长啸。但他一运力就惊愕地停止了身形。
长啸抬起缠绕着长藤的右手,那墨绿长藤如有意识般在他手上灵活地扭动着,如凶悍的游蛇般,似会随时向猎物扑咬上去。他目光冰寒地睥睨着太明道人:“别费劲了。千年妖藤的毒虽然要不了你的命,但扼住你的灵力一时还是没有问题。”
太明道人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他目光幽深地静静盯着长啸,起伏加剧的胸膛却显示出他压抑不住的怒火。
眼看多年夙愿一朝即将达成,却屡屡被打断不得实现,任是他心性再坚定城府再深厚都无法再压抑下那种浓烈的失落与挫败。
“你们,为何就是不能体谅苍生之苦!”
他再也不复之前的淡然自若,挟着极度的悲愤癫狂提剑朝着长啸冲了上去。
即使他暂时无法使用灵力,但他的剑术造诣仍不可小觑,长啸也不得不认真地与他缠斗起来。这边的甘萝见状对玄苏丢下一句“你给我好好呆着”,也提伞冲上去帮忙。
二人对上太明道人,虽然打得相当辛苦,却仍有胜算。打了几百招以后,妖藤终于觑到一个空子,趁太明道人格挡后方袭来的玄铁伞之际,凌利地钻入他的腹部,几息间穿刺而出。
太明道人腹中剧痛,动作迟缓了一瞬,下一刻玄铁伞尖利的伞尖已抵在他的脖子上。
他只得停下身形,慢慢地低头看下去,腹部道袍已渐渐渗湿,洇出一滩血色来。
脖子上抵着的伞尖亦不会再留情。
他已无力回天。
他缓缓抬起深陷的眼睛,看向长啸,随后那苍凉绝望的眼神转向了甘萝。
“我原以为,”他苍老沙哑了许多的嗓音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失望,“即使他们这些妖族不能理解人间大义,但你身为道门中人,应当理解我的……”
甘萝张了张嘴,但已说不出什么来了。不同的信念之间,比鸿沟天堑还要难以跨越。
长啸不管他那些什么人间大义,只冷冷问他:“是你在十年前杀害了我父主,鹿蜀族当时的族长?”
虽是质问,但语气里已没有多少疑问了。
太明道人被他问得一怔,之前悲愤癫狂的神色已经淡了下来,眼神悠远地想了片刻,才带着憾意开口道:“当年,若我能一举得到他的妖丹,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变故了……”
虽然心中已有论断,但亲耳听见他承认了,长啸仍是变了脸色,右手狠狠一扬,墨绿长藤便径直往他的印堂穿刺而过,在他的额中留下一个小而深的血窟窿。
这一击,连他的神魂都给击碎了。
太明道人慢慢往后面倒下去,渐渐散漫的目光最后平静地投向顶上的天空。
朝霞绚烂,今日会是个好天气啊。
临死之际,他终于又再能心无挂碍地看看这片天地了。
终于将这么多年阴魂不散的幕后黑手除掉了,三人绷紧的心都松弛了下来。长啸更是了结了这桩盘亘多年的心事。
他终于为父主亲手报了仇。
临走前,他板着脸对玄苏说道:“虽然当年我误会了你,给你下了禁咒,不过今日我也救了你一命。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欠谁了。”
玄苏似笑非笑地瞥着他说道:“谁也不欠谁?你小时候我救你那一命,又当怎么算?”
臭小子,想在他面前挺直了腰板拿捏态度,也得看他许不许。
长啸拉下脸啧了一声,可又拿他没办法,毕竟那一次的救命之恩他确实赖不掉。
他不爽又不耐地对玄苏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转身就走了。
大不了日后有机会他再还回去就是了。
玄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头就虚弱地对甘萝说:“阿萝,看来咱们得找个地方住下来养伤了。”
甘萝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这样有故意装可怜的意思,但她也确实不可能丢下他不管,便只好扶抱着他往山下慢慢走去。
“我怀疑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总要给你跑前跑后为你拼命。”
甘萝一边走一边嫌弃地嘀咕。
玄苏嘴角带笑,偏头在她耳边说道:“那肯定是欠了我好多,这辈子才要拿一辈子还我。”
“哼,做梦吧你!”
“你要是一辈子在我身边,那就是我的美梦……”
————
甘萝与玄苏在丹穴山一带找了个地方住下来养伤。养了一年多后,待玄苏的伤已无大碍,二人便一同启程继续云游四方。
两人花费了甘萝余生的时间,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山山水水,在每一个两人都喜欢的地方待过,然后在她最后的年月里终于回到了她长大的那个小山村。
她与师父住了将近二十年的那间带院子的屋子竟还没坍塌,这些年来也无人占据。二人开门走进去,除了院子里落满了尘土腐叶,屋子破旧了些,一切仿佛都还是当年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得益于当年师祖留下的浑元三清阵,这座屋子自从他们迈出去关上门后,就被时光封存了起来。
暌别多年后再度站在院子里,即使已过去了近百年,甘萝仍能记起那个初遇的夜晚,站在淡淡月光下的清逸俊雅的男子留给她的第一眼印象。玄苏也还记得那时她刚立起软软地依靠在院门墙边的身体,甫望向他时那略带惊艳的眼神,以及透着疾跑过后的红润气色,如天上明月般温暖和润的圆圆脸颊。
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在彼此的眼眸里重温了那一晚的时光。
施了几个术法将屋子收拾得能住人后,二人便住了下来,开始过起与过去近百年漂泊旅途不同的,一屋二人三餐四季,简单又安稳的生活。
随着时光流逝,甘萝终于将要走到人生的尽头。相比起世间绝大多数人而言,她已经是非常长寿之人。但对于玄苏来说,她只是陪伴他度过了他漫长妖生中短短百年这一段时日。
这叫他怎么舍得!
在她最后的这些日子里,玄苏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想在还拥有她的时候多看几眼,再多看几眼。
这些年来,因为甘萝的要求,他给她施了保持容颜不变的妖术,让她可以一直以年轻时的模样与他一起游走天下。如今的她仍是二十来岁时的样子,只是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透出与容貌不太相符的淡然通透,与知世故而天真的返璞归真。
她倚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握着玄苏的手说道:“活了这么多年,与你在一起这么久,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若我到了地府,轮回转世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一世的记忆,我就不再是我了……”她叹了一口气,不舍地抚上玄苏的脸颊:“要是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厮守下去多好。我舍不得忘了你呀……”
玄苏默然凝睇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进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尊双鱼铜像,走到她面前递给她。
她接过这尊铜像细看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它的来历。
是当年他们从巴陵城坐船到鲁山城时,在船上对付川魙后拿回来的那尊奇特的双鱼铜像。
但在那以后它不是被戴洋送到江夏郡守的府中了么,怎会又到了他手中?
她带了些好笑的了然目光看向玄苏。相伴这么多年,她早已知道这男人是什么秉性,准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惦记上了这个东西,便任意妄为地跑去郡守府拿了出来。
玄苏并没有回应她揶揄的目光,只是认真而专注地看向她:
“你希望跳出轮回,永远保住这一世的记忆么?若你想要,我们便用它试一试。若是成了,你我便能生生世世地在一起了。”
是了,当年戴洋曾说过,这双鱼铜像在天竺乃佛家八宝之一,象征着复苏与永生,有护佑六道众生免受轮回之苦的法力。难怪玄苏会将它取来,难道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
但他一直是那么随意而安的人,极少见他会过分执着些什么,更何况是这等本就该顺其自然的生死之道。
甘萝没想到他竟能为了她做到这一步,怔怔地盯着那尊双鱼铜像,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若问她临终之际有没有对尘世的留恋,当然还有;若问她舍不舍得下与玄苏的这一世缘,对这个男人的所有感情与思忆,当然舍不下。
然而,想了许久许久,她终于还是将铜像还给他,将手覆在他拿着铜像的手上,摇了摇头。
“生生世世一双人虽然是世间有情人的最美好祝愿,但我明白的。人是不可能永远不变的。一段情再怎么美好,一辈子就够了。若真的能延续到生生世世,只怕它终有一日会变成你我的桎梏。若时光最终将一个美好的事情变成了令人厌恶的东西,世间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
更何况,若要用这尊双鱼铜像助她跳出轮回,即便能成,也不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不希望玄苏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折腾自己,到最后希望尽失岂不是更难以承受。
玄苏摇头还想劝她,却被她眼底的坚定堵住了接下来的话。她的倔强他是最了解不过的,他又如何忍心勉强她,若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释然地对他笑了笑,有几分宽慰他的意思,移开了话题:
“将来若有一日你能再遇上我的转世,你会对我说什么?”
玄苏的心里虽然因为将要失去她而难受至极,终究还是不舍得她最后还要担心他,便垂眸认真想了想,对她说道:“我大概会对你说,原来是你啊。”
原来是你啊。
你知道我是谁么?你应该不知道了吧。
甘萝笑了,不舍地瞧着他的眉眼,即使明白那看了一辈子的眉眼只要过了一世就不会再记得,她也用尽全部心神去看,才能不负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