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见过我吗?”
沈织的语气带了几分试探,她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未曾。丞相对属下有再造之恩,小姐若是有需要属下的地方,属下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完,又恭敬地弯腰行了礼。
沈织心口莫名泛起了一阵涩意,她别过头,心中升腾起的希望仿佛落了个空。
她强忍着眼底的泪水,脑海里浮现那个清风朗月的身影,突然有些不悦地道:“能不能不要一口一声小姐,还有……”
但这次没等她说完,吴铭就开口了,“属下是属下,小姐是小姐,尊卑有别………”
沈织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大滴大滴的热泪涌了出来。
她别过头,随后不发一言地离开了,背影有些落寞。
方才那叫吴铭的侍卫,目光一直停留在沈织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这丞相府的天空,眼里是数不尽的迷茫。
其实,吴铭就是成瑾,那本该死在法场的首辅公子。
可是活着和死去,对于现在的成瑾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父亲被处死后,娘亲也跟着去了,独留他和阿姐。
这短短的一个月,他从云端坠落到淤泥里,当真是看遍了人情冷暖和这人间的虚情假意。
最后,阿姐也离他而去,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呢?
父亲死有余辜,当今圣上贤明,治国有方,他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协助宁王,企图覆了这大燕王朝。
“为了那个女人,他竟然丝毫不顾及母亲和我们姐弟的性命?”
成瑾自言自语地说道,随后冷笑一声。
回去后,沈织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
不知为何,分明心里都认定他不是成瑾哥哥了,但那人的那番话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循环往复着,怎么都挥之不去。
“不对!”
沈织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随后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小芙显然被吓到了,身子一颤,手中的茶杯差点没拿稳。
“小姐,怎么了?”小芙走上前去,试探地将那水杯递了过去,“小姐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小芙担心……”
“小芙,你说一个人能不能通过改变样貌和声音变成另一个人?”
沈织接过茶杯,望着那清澈见底的茶水,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那个叫“吴铭”的侍卫带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虽然样貌变了,声音似乎也与以往不同了,但一个人再怎么伪装,一些细小的习惯是轻易不会改的。
沈织跺了跺脚,突然有些懊恼。
这三年里,碍于男女大防,她也只是远远地见过他几面,对他的了解也只是从那一篇篇诗文中。
现下想来,竟是没有办法了?
可若是他就是成瑾哥哥,但他为何不和自己相认呢?
难不成,他把自己忘了?
左不过是三年前的一面之缘,他若是不记得,倒也正常。
突然,方才那人卑躬屈膝的模样涌入了沈织的脑海,而且像是刻在她的脑子里一般,怎么也挥散不去。
可她的成瑾哥哥不应该是这样的……
时间过得很快,成瑾逐渐从一个外院侍卫被调到了内院,这里面自然有沈织的手笔。
那天过后,沈织虽心中存疑,但还是没有任何根据地在心里认定了他的身份。
她已经不在乎成瑾哥哥是否记得自己了,反正只要她记着,就足够了。
成瑾哥哥失去了亲人,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心中肯定是痛苦的。
既然这样,她就要想办法让他开心振作起来。
沈织三天两头地指名叫“吴铭”来帮忙,今天是猫跑到屋顶上了,明天是在屋里看到了蜘蛛……
再后来,演变成了沈织特意吩咐小厨房多做些糕点,然后假模假样地对丫鬟说:“今天的糕点实在是太多了,我吃不完,给吴侍卫送一份。”
“这本前朝的诗集实在是太晦涩难懂了,送给吴侍卫。”
“这把剑真不错,送给吴侍卫。”
“这些兵书我看不懂,送给吴侍卫。”
……
成瑾虽然不知道小姑娘是怎么认定他的身份,但只要他不承认,这就不是事实。
他自然是能看出她的用心,也乐意配合。
这三年,他的心里一直都装着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小姑娘,只不过念在她还小,因此并未明说过。
他一直都在等着沈织长大。
一个月前,他本想托母亲去沈府说媒,先行定下这婚事。
而他则是早已等不及在准备那聘礼单子了,谁曾想,竟是再也没有写完的那一天了。
初到丞相府,他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阿姐和娘亲的面容,就连梦里的也都是些凄惨的画面。
但逐渐的,他不再做噩梦,梦里总有一个笑容甜甜的小姑娘牵着他的手,随后带着他走出迷雾阵阵的森林。
他知道那小姑娘就是沈织,不过梦里的她,面容永远是模糊的。
成瑾知道,这面容也许再也没有看清的一天了。
一个是千娇百宠的丞相嫡女,一个是隐姓埋名,身份见不得光的罪臣之后。
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已经是“吴铭”的他早已决定把之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愫深埋在心底。
因为,现在的“吴铭”只是一个在世上苟且偷生的人,再也不值得她喜欢了。
第4章 第四章
转眼又过去了两年,沈织十五岁生辰将至,还有半个月就要及笄了。
这两年,沈织褪去了脸上的稚嫩,身量逐渐抽长,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自从半年前她在春日宴上露了脸,引得一世家公子茶饭不思,放言非她不娶,甚至为她写了几十首情诗后,丞相府小姐貌美如花的传言早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丞相自然头疼得很,自家女儿还没有及笄就被那么多人惦记,况且不论府外那些人,府里还有一个呢,他这心里当真不是滋味啊。
屋内,沈织瞥了一眼妆匣里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皱了皱眉,随后略微思索了一下,葱玉般的手指轻轻拾起一片桃花形状的花钿。
“小姐长得可好看。”一旁的小丫鬟笑得眉眼弯弯的,随后捂着嘴巴,打趣地说道,“怪不得这段时日,来府上求亲的人都要把咱府上的门槛踏破了呢。”
沈织蹙起眉头,佯嗔了她一眼,“你这个小丫头竟然都敢打趣你家主子了,难不成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不成。”
说完后,沈织冷不丁地伸出手,挠了挠小芙的胳肢窝……最后小芙只能连连求饶。
临出门前,沈织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随后咧嘴笑了笑,今天可是花了她不少功夫呢。
她才不关心有谁来府上提亲呢,总之,她心里想见的永远只有那一人。
“小芙,吴侍卫呢?怎么大半天了还不见他过来?”
沈织侧过头,往屋外看了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双掌托着下巴,抵在桌子上,还颇有几分百无聊赖地轻轻跺了跺脚。
小芙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吴侍卫今早被丞相大人叫去书房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沈织气鼓鼓地瞪了小芙一眼,随后猛地起身,大踏步地往丞相书房走去。
“小姐,你等等我呀。”
……
这边的沈丞相挥了挥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脊背立得挺直的年轻人,随后双手负在身后,“你心里有数就好。”
成瑾微微躬身致意,随后转身正准备离去,但下一秒就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眸。
沈织进屋后,乌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人,见他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阿织来了。”沈丞相冷着脸打量着女儿,心下了然。虽然他和云娘没有明说,但她这闺女委实厉害得很,就认定了面前这个人。
况且他闺女心里打的小九九,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会不明白。
“父亲。”沈织将双手交叠至于身前,随后屈膝行了礼。
“阿织今日打扮得这么漂亮,莫不是要去哪家府上赴宴?”沈丞相微微眯起眼睛,视线不动声色地在自己闺女和成瑾身上来回打转。
“今日是上元灯节,女儿想出去赏灯。”沈织回话,上年的灯节,她染了风寒,因此只能待在府里。
随后沈织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成瑾,“父亲,为了保证女儿的安全,女儿想带吴侍卫一同前往,可否?”
沈寒山对上自己闺女那满含期冀的眸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随后语重心长地说:“记得早点回府,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闻言,沈织猛地抬起了头,眉眼含笑地看向一旁的成瑾,那笑容灿若星辰,又宛若三月的桃花绽放。
成瑾对上那视线,心里“咯噔”一下,呼吸不自觉地慢了几分,但随即想到了什么,垂下眸子,不再看她。
沈织眼里的光黯淡了几分,但这两年来,她早已习惯了成瑾哥哥对她的冷淡疏离,因此并没有放心上。
……
燕京城里的上元灯节一贯是热闹得很,街上车水马龙,小贩林立。
沈织今日穿了一身藕粉色的纱裙,纤腰盈盈一握,头上戴着银色的蝴蝶流苏步摇,那蝴蝶制作精美,栩栩如生,每走一步,两翼轻轻扑动宛若下一秒能振翅飞向远处。
小芙自幼便跟在沈织身边,同她一起长大,因此两人关系甚是亲厚,虽是主仆但胜似姐妹。
她走在沈织的身侧,时不时同小姐嬉戏打闹,而作为侍卫的成瑾则是规规矩矩地跟在她们身后。
但沈织的视线总是时不时地往身后瞟去,心思压根不在小芙所指的那些好看的灯笼上。
小芙自然是察觉出小姐的心不在焉,眼珠子乌溜溜地四下搜寻着,瞥见一旁卖糖葫芦的小贩,眼前一亮,小姐惯常是喜欢吃糖葫芦的。
“小姐,你看。”小芙扯了扯沈织的衣袖,随后手指往一处指去,“是糖葫芦唉!”
沈织听到那几个字才回过神来,顺着小芙的视线看去,眸光微动。
成瑾自然察觉到沈织的视线,也看向了那小摊子,随后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买了几串糖葫芦。
他今日仍旧是一身黑色干练的侍卫服,眸子平静如水,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不知为何,看着手拿着糖葫芦,缓步向她走来的男人,沈织有些恍惚,分明已经是不同的长相,但沈织总能忆起记忆中那张清俊的面庞。
五年过去了,那个穿着一身月白锦袍,笑容阳光明媚的大哥哥已经牢牢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可惜了,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那张面容了。
其实,这两年里,她有过怀疑,“吴铭”究竟是不是“成瑾哥哥”?
父亲母亲不肯透露确切的消息给她,而面前的这人言行举止与成瑾哥哥判若两人,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的身份。
因此,她有过动摇。
“小心!”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周围的人群都向两头躲避,但路中间有一个小孩子摔倒在了地上,瞪着眼睛手足无措看着四周,随后哇哇大哭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成瑾飞快地上前,抢在那辆马车之前,将那个孩子拉起,随即一个旋身,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沈织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那马车,随后提起裙摆,飞快地跑上前,将面前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遍。
成瑾见她眉头紧皱,眸子里也水雾纵横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不由得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随后,那小孩的家人连忙跑上前来,对着成瑾连连道谢,随后离去。
成瑾回头瞥了一眼地上那被车轴碾碎的糖葫芦,眼底似有一些惋惜,随后余光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沈织,心下有了猜测。
“小姐,属下再去……”
但没等他说完,沈织就打断了他的话。
“不用了,我不想吃了。”沈织别过头,强忍住心头的涩意,随后对着小芙说,“你先回府,这里有吴侍卫陪着我。”
小芙一愣,面上有几分僵硬,随后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最后按照小姐的吩咐先行一步离开了。
小芙走后,沈织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成瑾,头上的蝴蝶流苏随着步子缓慢地舞动着。
她停下步子,随后一动不动盯着他脖颈上的血痕,从怀中掏出帕子,踮起脚尖。
成瑾僵在原地,任由那帕子在自己的脖颈处擦拭着,身子紧绷。
随后沈织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目光一滞,抬高手臂,手指戳了戳那褶皱,随后用力一撕,人/皮/面具被扯开了一角。
但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擒住了。
方才那马车的车轴擦到了成瑾的脖颈,力道之大,竟是连那精巧的人/皮/面具都刮出了裂痕,但他本人并未发觉。
他讪讪地伸手摸了摸脖子,那面具有了裂痕,接触了空气后,没过多久便完全脱落了下来。
这人/皮/面具虽精巧,但有一个缺点,不能有裂痕,否则就会失效。
沈织呆愣愣地看着这张两年未见的面庞,心下有了定论,他们果然是一个人。
但随即她的心底泛起了丝丝涩意,突然回想起五年前的场景,也是在这上元灯节。
“成瑾哥哥。"
她低声地唤出了这句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称呼,随后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成瑾一愣,慌忙别过头去,眼神躲闪,他似乎是不想去面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过往的种种。
他没有答话,看了一眼那糖葫芦铺子,随后像是岔开话题地说道:“小姐,属下再去给您买一根糖葫芦。”
他正欲离去,但下一秒手上传来一个温润的触感,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