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被放开时,她已经四肢无力,嘴唇和眼眶都红红的,像是被欺负到快哭出来了,十四看她委屈的表情,声音也低了下来:“学会怎么道歉了么?”
朝灵没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他,眼里全是挑衅,凶巴巴的:“你完蛋了,看我出去怎么收拾你。”
竟然是气到连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十四失笑,他没告诉朝灵如果你想教训的话现在也可以,只是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然后半带威胁道:“再不睡觉,为夫现在就收拾你。”
他半点不害臊地说出那个称谓,仗着对方没认出自己为所欲为,朝灵果然手忙脚乱,二话不说就滚上了床,见人乖了,十四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居然没被欺负哭,十四默默想着,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心中升起的怪异失落。
幻境是因荆姑所奏的邪曲而起,虽说苏钰反应迅速,剑术长老也及时打断,但朝灵离笛声最近,毫无防备就被拖了进来。
前堂宾客,后院喜婆,来来往往的侍女家仆,在十四踏出房门之时就全都变了模样,庭院和红灯笼也消失不见,唯有他身后一道红色的瘦小身影,躺在金色结界下静静安睡。
黑雾中隐隐约约有浓稠的暗影飘荡,那些都是被养在槐树里的怨灵,此刻正四处盘旋着,伺机趁幻境主人心防脆弱时,吞食她的魂魄。
这种叫“鬼吞”的邪术,来自十洲之外的天骆城,仙门中鲜有人知,他也是早先教训那些不长眼的天骆妖修时偶然得知。
且不说鬼吞的发动条件苛刻,荆姑一介凡俗,怎么可能知道这种秘术?
想到此处,十四微微皱眉,他想起先前在蜘蛛洞中朝灵体内灵力暴走时的情景,表情也沉了下来。
千算万算,他都没算到烈灼之炎会在朝灵体内。现在想来,陆霁在她体内落下禁制,大概也和这个有关。
怨魂绕着小院盘旋,被幻境主人干净温暖的魂魄吸引,十四心下不悦,看这堆东西就越发不顺眼。
无罪渊主本就生于极恶之地,血煞凶怨之物是他见过不少,更遑论这些只配沦为凶物口食的怨魂。
漆黑的眼瞳微微变色,逐渐化成幽蓝,晦暗如炼狱之火。而在黑雾之中,一条燃烧的锁链从地底钻出,带着滔天的火焰冲向天空,被烈焰燎到的怨魂来不及惨叫,顷刻化为黑灰。
极恶之地生出的罪火,足以燃尽世间业障。
黑雾在火光中缓缓散去,露出成串的星宿和干净的夜色,空气中漂浮着安神香的味道,朝灵不出所料早已经睡熟,他便不再逗留,带着人径直离开幻境。
他有点事情要问萧明达。
朝灵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她揉了揉脑袋,清醒后却发现自己躺在姻缘客栈里,身上的嫁衣已经被换掉了。
桌上摆着燃尽的安神香,空气中又出现了那股熟悉而怪异的香味,朝灵皱着鼻子嗅了嗅,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梦里闻见的香味。
恰好这时程月凝推门而入,见朝灵醒转,她也高兴起来:“你总算醒了,我们都担心你走火入魔。”
朝灵还有点懵:“我不是在荆姑家大战蜘蛛吗,怎么会在这里?大家都没事吧?荆姑她……”
程月凝坐在床边,将甜汤放在朝灵手边:“你被笛音所惑,入了幻境,蜘蛛已经被长老和师兄们尽数除去,季少主受了点伤,不过没什么大碍。”
朝灵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快,但思及荆姑死前对她说都那些话,又连忙道:“那些怨魂……剑术长老呢,我有话要和他说。”
程月凝按住乍乍乎乎的朝灵:“长老已经带着那荆姑的尸首回了苍云,你暂时见不到他。”
朝灵脑子里乱成一团,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被拖进的幻境,埋头整理思绪,她似乎想到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愣愣问道:“十四呢?”
听到她问十四,程月凝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微妙了起来。
朝灵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表情变化:“……怎么了?”
程月凝“咳”了一声,善意提醒道:“他在隔壁,大概心情不好,你若无事就先别去找他。”
朝灵:“?”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程月凝欲言又止眼神躲闪?为什么十四心情会不好?
她不会在睡着的时候,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吧?
想到此处,朝灵的嗓子直接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就冲出门去,跑到隔壁十四房门口准备找人。
苏钰眼疾手快,趁她还没开口,把人扯了过来:“小祖宗……你不要命了?”
朝灵更是莫名其妙:“月凝姐姐说十四心情不好,我过来看看。”
苏钰噎了一下,展开折扇挡在脸前,然后凑到朝灵耳边,神神秘秘道:“听我的,别去,你去了他更生气。”
朝灵提在嗓子眼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和我有关?”
苏钰深沉又怜悯地点头:“和你有关。”
朝灵:“我…我怎么他了?”
苏钰:“你气死他了。”
朝灵:“哎你别一句话分几段说,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都快急死了!
苏钰顿了顿,忽然笑起来,那是一种幸灾乐祸又乐见其成的笑,朝灵都想揍他:“昨夜十四带你回来时,路过了客栈前头那条大黑狗,就是你天天喂那条。”
朝灵:“然后呢?”
“你听见狗叫就醒了,不过那会儿睡晕了有点神志不清,跟喝了酒似的,一直想去摸狗,一边摸还一边叫十四的名字。”
“说什么‘十四乖,不要叫’,还说什么‘你的毛没有大猫的好摸’,乱七八糟的,十四当时那个脸啊,简直比剑术老头还黑!”
朝灵:“……”
苏钰还在笑:“朝小灵你可以啊哈哈哈哈,十四平日里这么凶,我们都不敢惹,你倒好,人家救你,你还骂人。”
朝灵只觉眼前一黑。
在幻境里被十四欺负完,她就带着怨念睡过去了,只不过她睡着了做梦,梦见十四变成了一只狗,一直和大猫打架来着。
完了,这么丢脸的事,她积攒多年的厚脸皮都撑不住。
朝灵愣愣地重复:“完蛋了……”
苏钰看她灵魂出窍,忍笑忍得一抽一抽的:“无妨,很快就过去了,你这两天多哄哄人家,端正态度讨好道歉,十四不会计较。”
虽然苏钰觉得以十四对朝灵的态度,对方估计只是装腔作势生个气而已。
朝灵三魂七魄缓缓归位,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苦着脸点点头,好在她从小到大丢脸的事干了不少,否则她真要没脸见人了。
她一边在心里噼里啪啦写着《挽回十四的一百零八式》,一边定了定神,看向苏钰。
“对了,你昨日提醒之后,剑术长老就打断了荆姑吹奏,可为何我还是被扯进幻境之中?”
苏钰收了扇子,低着头沉思,似乎也不理解为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朝灵结巴了一下,然后含糊道,“就看到了些……莫名其妙的事。”
苏钰故作揶揄地“哦~”了一声,语气怎么听着怎么欠揍,不过他倒没深究,只是提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按照常理,你不会被拖进去才对,但荆姑死前执念颇深,你大概也是受她的影响,不过天骆城妖术离奇古怪防不胜防,下次千万要小心。”
天骆城在十洲之外,离云间更是十万八千里,朝灵先前只在典籍中看过。
据说天骆城建在古漠之中,背靠一条奇异的流金瀑布,遍地黄金宝石,富庶无匹,朝灵那时新奇许久,缠着陆霁给她讲天骆城,不过陆霁一句话就熄灭了她的热情。
“天骆是妖修混居之地,当地之人,喜食小儿心肝。”
年幼的朝灵当晚就吓得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一连做了好几日被掏心掏肝的噩梦。
“那首曲子……”朝灵回忆着那段怪异刺耳的旋律,总觉得心理不踏实。
“那是乱魂之曲,名为《鬼吞》,亦是天骆城的邪术之一,施术者可策乱怨魂,残害中术者心智,”见朝灵不明所以,苏钰又补充,“我先前遇到过一次,差点丢了性命,故此得知。”
苏钰这么了解,朝灵反而将信将疑,她深知天骆邪术知者甚少,遇者更是鲜有。毕竟是连陆霁宋闻星都不了解的疆域,苏钰竟然这般这般熟悉,但思及平日里苏钰就是本行走《修真博物录》,熟知各类飞鸟鱼虫内功心法,便不觉得怪异了。
“此事背后,定有蹊跷。”朝灵总结道。
且不说一介凡俗却掌握异域邪术这一点就引人怀疑,荆姑死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苏钰点了点头,只不过没说什么:“背后蹊跷就交给苍云吧,剑术长老已经全权接管此事,你我初进学宫,量小力微,就算想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的。”
“我们先把委托完成,其余之事再说,那些失踪男子的亲属,已经在客栈外等候多时了。”
朝灵一顿。
对啊,蜘蛛洞中的那些尸首尚未处理,想到此处,她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诸脑后,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古槐之下,整整齐齐躺了数具白骨,数量足有二十上下,全都用白布盖住头颅,只露出衣饰供亲属辨认。
朝灵刚走到古槐边,苏钰也跟了上来:“昨夜荆姑驱策的怨魂,就是树上挂着这些。”
苏钰先前说槐树招鬼,那么大一棵肯定都挂满了,谁知他是个乌鸦嘴,一语中的。
槐树上挂的香囊里,放的不是祈愿,全都是引鬼的符箓,荆姑暗中豢养鬼魂,古槐又在镇中,久而久之,嫁衣镇都被阴气覆盖,无论多少喜庆的颜色,都压不住这滔天的怨气。
不过奇怪的是,昨夜之后,那些怨魂居然全都无缘无故消失不见,只留下原地迅速枯死的槐树,镇上阴气也散去不少。
他们把这种怪异的现象归结于荆施术者身死,策魂之术被中途打断,怨魂失去指引,原地溢散,至于个中真相,早不是他们几个刚入学宫的新人管得了的。
忽然翻出这等惊天命案,嫁衣镇顿时入死水进了滚锅,炸得彻彻底底。
围观人群大吵大闹,质问哭叫声不绝于耳,姻缘客栈的老板早被绑到了民间官府,现场乱作一团,若不是场上站着个黑脸抱剑的季闻雪,非得出事不可。
“我的儿……你死得好惨,你若听娘的话,别娶那个不检点的女人,又怎会遭厄,我的儿啊!”有认出尸首的母亲,抱着儿子的衣服和白骨哭叫起来,引得人群中一阵大恸。
“婆婆……您别难过了,若是伤了身子,得不偿失。”母亲旁边站了个年轻的妇人,正强忍伤痛安慰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