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穿墙而过，在黑暗中，一眼看清楚地上躺满壮硕的机器人。
他周身缭绕的黑雾已经浓郁成了墨色，几乎要凝固，白色的瞳孔，因为长久不转动而变得阴鸷和茫然。
从来没有哪一刻，西恩突然明白了人类雌性的那句话——
“我讨厌血的颜色。”
他好半天，才从僵硬里回过神，正要艰难地继续往里走，遥远的走廊另一侧，却传来熟悉的女声。
“丑陋吗？我认为其实是很正常的生理结构。”
西恩的嘴角泛起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清浅弧度。
他好像重新感受到了低纬度宇宙特有的舒适恒温，慢慢转过身，悄无声息地穿墙而过，笔直地朝着乔伊的方向走过去。
等进了那间明亮的房间，他站在角落巨大的落地灯后，一眼看到人类雌性随意却完整的背影。
她正坐在短沙发椅上，随手摇晃着酒杯，唇角是一抹没有攻击性的微笑。
西恩像是刚从深邃的海底泥淖中攀爬上来，终于看到了那缕光芒的踪影。
他不自觉循着光芒靠过去，正要开口叫住乔伊，却在看清楚坐在乔伊对面那个男人的长相时，骤然僵硬住。
乔伊对此一无所知，还在悠悠地反驳周景泽的话。
“宇宙之大，容纳了数以亿计的生命体。坦白的来讲，任何繁殖方式都是可能存在而合理的。”
“不止是虫族，”乔伊顿了顿，因为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可疑画面而口齿打结，“会通过口器进行交|配的种族有很多，说不定有的就具有很优美的口部生理结构……”
在周景泽错愕凝固的表情里，乔伊抚了抚额头，努力把自己有些混乱的脑电波捋顺：“抱歉学长，我是说即使像虫族那样，通过口器进行繁衍，也是合理的行为……算了，你继续说。”
西恩终于接上了乔伊的脑电波，却也即使感受到她的脑电波在剧烈起伏——
她在盯着那个人类雄性看。
却产生了类似兴奋的激动情绪，连面部都泛着微微的绯红和热度。
那些在星网看过的“非法话剧”，快速淹没他，让他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一瞬间，西恩仿佛从攀爬了几亿年才看到的海面，突然失足，笔直地下坠，一直坠落回了诞生的那片黑暗沼泽里。
被漆黑肮脏的泥淖和黏液，彻底淹没。
而正在此时，那个碍眼的人类雄性，突然很没有原则地耸耸肩，刻意配合乔伊笑起来。
“好吧，那就当做虫族用口部繁殖的方式很合理……”
话音未落，周景泽突然被一道漠然矜傲的嗓音打断了。
“合理？”
西恩突然从隐匿的阴影下走出，那双耷拉的眼皮骤然睁开。
乔伊可以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在西恩脸上，看到那样阴冷和漠然的表情。
他没有看她，而是睁着白瞳，一动不动地直视周景泽，其中酝酿的浓郁黑雾，仿佛在下一瞬间，就会化作杀人的利器。
乔伊下意识皱眉，站起身挡住西恩：“你怎么在这里？”
西恩终于收回视线，抿着唇，直直地看着她，雪白的长睫却快速颤动。
在过往的无数探索经历里，西恩的舰队遇到过无数战敌。
其中最令信徒们最反感的，就是企图靠数量取胜，战斗毫无美感的虫族。
那样不计手段寄生繁殖的种族，此刻从人类雌性口中冒出来，他不知为何，突然理解了信徒们的暴躁和厌恶感。
西恩盯着她，面无表情地在心底默念——
只要她配合那个人类雄性说一句，他就立刻……
向她展示一些虫族战斗和繁殖时的丑陋记录。
然而下一秒，人类雌性温暖的手指，却快速握住他的手腕。
“学长，我出去一下。”
“你一定等我下，我马上回来。”
第二十七章
乔伊说着就要拉西恩离开酒窖, 扯了好几下，却发现他都跟个木桩子似的，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离开？”他突兀地开口, 嗓音冰冷，面无表情地直视对面那个任然保持轻松姿态的人类雄性。
“西恩……”
乔伊皱眉拉他，他终于转过头，耷拉着眼皮看她，浑身黑气缭绕。
声音却低了很多，带着说不出的闷：“我对虫族的话题，也很感兴趣。”
“不能听吗？”
乔伊被那双没有瑕疵的白瞳直视着，莫名心底一软。
她想了想, 反正周景泽现在视力不太好, 应该不会像从前那样敏锐，一眼发现西恩并非人类的事实。
西恩聪明又敏锐，不如让他留下来一起听听, 说不定能察觉更多的线索。
对面，周景泽嘴角仍然保持着笑意，他抱着胳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面两团影子，虽然什么也看不清。
可是，凭着两年共事的经验，他猜得到, 乔伊在此时沉默，意味着她心底已经被说服, 想妥协了。
所以, 在乔伊开口前, 他先微微一笑, 充当了这个好人。
“乔乔，既然你这位朋友想留下，就一起吧。刚好，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希望多听些见解。”
乔伊点头，给西恩让出位置：“好。”
然而，西恩的表情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好看些。
他抬眸快速看了眼乔伊——
她很听那个人类雄性的意见。
信徒阿穆的话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他们的性格和做事方式都很相似，默契度完美。】
西恩的指尖骤然一颤，他的心脏像被什么无形的腐蚀性黑雾包裹住，堵塞又有些发酸。
然而乔伊更关注于另一件事，对此毫无所察。
“学长，你刚刚提起虫族，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先别急，”周景泽慢条斯理地开了一瓶新的白洛蒂，放到桌面上，“外太空长夜漫漫又温度低，给你朋友也来一杯。”
顿了顿：“是朋友吧？你现在的身份是林诗瑶，刚刚他们说林家的兄妹一起上了舰船，但我记得你似乎没有兄长。”
乔伊婉拒，避而不谈：“他不能喝酒，我们先谈正事吧。”
偏偏西恩此时要掺和进来，嗓音低冷：“不是朋友，是家人。”
“原来是家人？我跟乔乔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她提及过家人。有生之年居然能与她的家人见面，”周景泽不紧不慢，明明看不见，偏偏还能准确无误地摸到玻璃杯，“十分荣幸。”
他嘴角微扬，说完就倒好两杯颜色鲜艳的白洛蒂酒，率先拿起一杯，碰了嘭另一杯的杯壁。
“请。”
在乔伊看不到的角度，周景泽略微挑衅性地冲西恩笑了下，杯壁碰着唇角，一饮而尽。
几乎是乔伊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西恩周身的气息骤然沉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捡起另一杯酒，直接喝了下去。
乔伊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玻璃杯里的殷红液体见了底，只觉得太阳穴在突突跳。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西恩的反应，偏偏他这次看上去很正常。
脸色依然漠然青白，指尖也没有乱动，掩盖在大帽檐下的水母头看不清，但触手都是老老实实的。
周景泽似乎确实也没有其他恶意，“庆祝”完重逢以后，他很快风轻云淡地谈论起乔伊刚刚感兴趣的话题。
“我之所以谈论起虫族，是想要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找一些人类幼童。”
乔伊勉强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西恩身上挪回来，掌心却下意识地侧过，往他冰冷的手背上搭住，以防止他乱动。
这是个安抚性的动作。
周景泽视力不好，当然没有留意到，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解释：“你刚刚提及了高级堕种，那你都清楚，堕种的来源吗？”
乔伊瞬间被转移了主意，若无其事地假装好奇：“不是说，是宇宙强辐射导致的突然变异吗？”
“当然不是，”周景泽失笑，“比如3096号小行星，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强辐射。”
“但现在却成了堕种的乐园。在那里，他们把堕种分成了四个等级——低级，中级，高级，和使者。”
“一开始，堕种都是由人类变成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周景泽语调淡淡，听不出起伏，“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把人类变成堕种，但是毫无疑问，那种‘实验方法’，诞生出来的堕种基本上都是武力值旺盛，天然携带神经毒素，却没有智慧，行动也毫无规律可言。”
“这些就是低级和中级堕种。我在整个宇宙做了很多年的相关调研，遇到的基本都是这样的堕种。”
“但后来，我抵达了3096号小行星，突然在一个时间段后，那里攻击原住民的堕种变得有智慧，他们会藏匿和伪装成人类。”
“比如扮演成小孩的父母，将他们骗出安全区，进而掠食。或者长久藏匿于废弃的工厂内，不吃不喝几个星期，直到有人类忍不住进去觅食。”
“而且很狡猾，就算抓住了，他们也能神奇地逃脱出电笼。”
乔伊心头一跳，瞬间想起洛芙的商舰上，那只消失又出现，藏匿在配电房中半个月的堕种。
她忍不住开口：“所以，是为什么？他们进化了？”
“并不是，”周景泽耸耸肩，“我也是不慎被一只高级堕种抓住了，才发现了端倪。”
“我当时还好奇，为什么他们抓了我，却没有吃掉我。结果后来才发现，关我的地下空间里，还关押着数以千计的同样的年轻人。”
“其中大多数以女性居多，每隔几天，就有很大一批年轻人消失。”
周景泽说着，嗓音淡下去：“逃出来后，我设法抓到了一只看守的堕种，进行解剖，发现堕种的身体，是没有孕育功能的。”
乔伊的后脊一点点发凉，她突然听懂了周景泽话里的意思。
他刚刚举例虫族的繁殖方式，重点不在于口器，而在于他们通过寄生，将大量幼卵注射进宿主体内。
以宿主为孕育体，等到幼卵孵化钻出来的那天，宿主自然也被吃成了一张空皮。
听周景泽的意思，堕种也以这种形式进行繁殖？
“堕种的寿命只有几年，他们生长快速，又没有孕育功能……”周景泽顿了顿，“我只能想到这样的方式了。”
“那幼童？”
“我推测高级堕种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诞生的。但他们虽然有智慧，却也明显比不过人类。而且同样没有摆脱堕种寿命期短，无法孕育的特征，这样是没有意义的。”
“而前段时间，3096号小行星突然出现了一批幼童，跟人类幼崽没有任何差别，我用了很多种方式，也没发现他们的异常处。”
乔伊懂了：“所以你想找一些正常的人类幼童，进行对照观察实验？”
她皱了皱眉，语调突然有些急促：“学长，你这样的行为，是不合伦理道德的……”
周景泽突然笑了一下，慢慢尝了一口酒：“我不会伤害他们，观察完以后就送回来。而且人数也不多。”
“非常时期，需要一些非常手段，乔伊，我们都是天生好奇心旺盛的人。从我选择走这条路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天。”
“我当然还记得乔利耶老师的忠告——‘不要对实验对象产生多余情感，也不能把人类当做实验对象’。”
乔伊愣了一下，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她下意识侧过头瞥了眼正襟危坐的西恩。
就是这一眼，她突然察觉到在他的平静下，那双眼睛已经变成了全然的赤红色。
只是全靠某种耐力，在保持着僵硬木然的姿势没动。
而乔伊的这一眼，仿佛是点化石像的一瞥。
与她对视上的瞬间，他从混沌的灼烧里，突然回过了神。
幽邃如黑洞的眼神，直直地勾住乔伊，像是要将她连同周围空气一起，共同吞噬了。
也是在这一瞬间，乔伊身形微僵。
因为她感受到了熟悉的，脚腕被冰凉粘腻的东西勾上的感觉。
周景泽看不清楚，自然也不知道对面发生了什么。
见乔伊保持平静，他垂下眼眸，极淡地笑了下：“但很可惜，必须要有一个疯子，来当这个揭开真理，划分时代的人。你知道，我非常乐意。”
“至于守住你养父信条的人，只能希望你来当了。”
周景泽的语调平平，但乔伊却不难从这样毫无波澜的描述中，听出他消失这几年里，所经历的惊心动魄。
乔伊看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目，和嘴角有些疯狂的无所谓笑容，心底一震。
“乔乔……”
她正要开口，却逐渐听不清楚周景泽的话了。
因为她清晰察觉到，那些藤蔓似的触手，从她背后的长椅上绕了一圈，突然开始直往下延伸，交叉着缠上她的脚腕，还在继续向上。
冰凉滑腻的攀附感，让她不自觉地颤了下。
乔伊紧抿着唇，用力在他掌心里抓了下，想提醒西恩清醒些。
然而下一秒，掌心下抓住的手背，却反握过来，变成紧紧抓着她不放，他微微散发奇怪味道的身体，也不由自主朝她靠近了些。
“所以乔乔，我不希望你去3096号星球。”
周景泽的嗓音突然又从对面很近的地方响起，让乔伊眼皮一跳。
她突然有些庆幸，幸好，学长当前的眼睛出了问题，不然他看见对面突然冒出无数飞舞的触手，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当那种微微发麻的冰凉感，开始从她的衣摆下钻入，摩挲过皮肤时，乔伊终于忍不住了，一个激灵，腾出手死死捏住那不安分的触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