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右环顾，寻找能藏身的地方，最终将视线停在摇曳的仿生树阴影里，拔高音量。
“西恩？出来。”
没有回应。
乔伊皱了皱眉，走到树后，拨开阴影，却发现是刚刚那个在门口看到的棕发小女孩。
她正蜷缩着，瑟瑟发抖，很害怕的样子。
看到乔伊，她木然地缓缓抬头，依然是那副呆呆的表情，眼眶却是红的。
“你怎么了？”
她表情木楞空洞，像是听不懂话。
乔伊刚刚才看过资料，知道这群孩子，是周景泽从这座城市外不远处的废弃楼捡到的，他们的症状，有点类似于“自闭症”儿童，只是比自闭症更有攻击力些。
乔伊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唤不醒她，本来想回去叫人，但想到刚刚失控的机器人，又不确定会不会有其他危险。
她脚步一顿，只好单手不甚熟练地把人拎起来。
“算了，夜宵也快做好了，送你回去吧。”
下一秒，小女孩伏在她的胳膊上，却僵硬地转动脖子，突然向她扑过来。
乔伊表情一肃，反条件地要把人丢出去，却发现她并没有出现堕种那样撕咬或者攻击她的行为。
她只是将冰凉的手抓住乔伊的耳朵，艰难又呆滞地重复一句话。
“江江害怕，会哭。”
“你叫江江？”乔伊随口问，也没指望她能回答，迟疑片刻，僵硬地拍了拍小女孩的鬈发，“别怕，这里很安全。”
乔伊刚抱着她没走几步，却听到院子外边，漆黑的草坪后，传出几声小孩子的低声干嚎。
她皱了皱眉，侧过身，悄无声息地跟过去。
一眼望见漆黑的夜幕下，西恩身影颀长，正拎着一个身穿白袍的小男孩，表情冷漠，触手飞舞，似乎要将他吃了。
小男孩木然的脸上，难得泄露出了一丝恐惧，剧烈地挣扎着，却偏偏动弹不得。
似乎是察觉到乔伊快速靠近的气息，西恩的动作一顿，带着那个孩子，身影闪烁，几乎是瞬间跃上了楼顶。
乔伊眼皮乱跳，在他消失的前一瞬间，快步跑过去：“西恩！站住。”
“刚刚你是不是在厨房外边？”
他的脚步停住，眼皮缓缓耷拉下，却没有回答乔伊的话。
那些刺眼的画面仿佛又填充满他整个脑海。
人类雄性靠得她很近，她没有拒绝。
她一有条件，就给他做了煎鱼，看上去比做给自己的完美多了。
原来她之前练习那么多次，根本不是为了给他道歉。
想到这里，西恩整个水母就像是被沼泽束缚住了，暗无天日，还要被迫感受沼泽污水的酸涩味。
但为了更漠然地离开，他还要继续思考——
而且他测试过了。
那个人类雄性的报告或许没有作假，都是真的。
基因匹配度高是真的。
默契度完美是真的，勇气值也是真的，连喜欢的食物都是一样的……
给乔伊找到合适伴侣的计划，比他想象中结束得要迅速。
但他却丝毫不想嘉奖自己那群信徒的高效行动力。
乔伊当然不知道他在思考那样离谱的问题，表情严肃：“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周景泽，但也不该故意伤害人。”
“特别是最后那个机器人，要不是我拉着他躲得快——”
乔伊话音未落，就被打断了。
西恩在一瞬间周身的气息骤然冷下去。
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浓稠的雾气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撕破虚空，消失在她面前。
他淡淡地掀开眼皮，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白瞳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明显，嗓音平静又困惑：“我不喜欢，为什么不能杀掉？”
乔伊：“……”
她明明能感受到，西恩对人类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随意当成食物的态度了。
可现在怎么又成了这样的理直气壮？
她试图反驳，目光却在扫到被他拎着的那个小男孩时，突然脑海中一闪。
这好像是刚刚那个，在仿生树下搭机械模型的孩子。
按照他们的大脑开发程度，篡改一个机器人程序也不是不可能。
反倒是西恩，他的性格可不像是会委婉搞小动作的。
如他所说，要是他真想伤害周景泽，只用一个触手，就能直接把人悄无声息杀掉了。
乔伊福如心至，语气笃定：“不对，刚刚应该是这孩子把失智机器人弄进来的。”
“然后你才追出来把他捉住了。”
西恩目光闪烁了下，心脏莫名变得烦躁，他面无表情地打断：“不，是我弄的。”
“不是你。”
“就是我。”
“为什么你们要把机器人弄进去咬周景泽？”乔伊不搭理他，转而看向那个叫“江江”的小女孩。
小姑娘还没回答，西恩手里的男孩先忍不住了，居然难得吐字清晰，挣扎着：“杀我！他一来，江江就哭！我才机器人……”
乔伊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看吧，明明不是你。”
“不是就不是，”西恩背对着她，高高站在楼顶，仿佛丝毫不在意，语气平淡地提醒，“煎鱼要凉了。”
明明面无表情，乔伊却分明从中闻到几丝怪异的酸涩味。
她抱着胳膊，眯了眯眼，电光石火间，好像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脾气古怪。
“哦，我知道了。”
西恩骤然绷直后背。
她故意拖长音量：“你不高兴，让我猜猜为什么？”
人类都这么敏锐？
西恩的触手不知何时绷成了条条直线，丝毫无法动弹。
“因为我给周景泽做了煎鱼，没给你做？”
一秒重归漠然，西恩还没来得及松弛，却又听她不紧不慢地笑了下。
“不就是怕我找伴侣。”
“你在想什么，我早就猜到了。”
第三十一章（捉虫）
西恩的白瞳微缩。
他僵直着背对她。
却清晰窥探到身后的灼热。
他仿佛身处黑洞的边缘, 摇摇欲坠，只能勉强维持住冷静的姿势。
因为清楚知道一旦回头，就会被吸进去拉扯降解。
他成功抵抗住了那样的引力。
可当人类雌性带着微笑的嗓音响起时——
“你站在那里别动, 我马上上来。”
他却忍不住快速回头，自黑暗中入侵她的双目，企图从中向内侵袭，窃取到她此刻的脑电波。
但同之前很多次一样，乔伊的脑电波很特殊，隔空无法窃取。
这样的结果让他变得不安又迫切。
他知道自己应该快速离开，可双脚却像是被束缚一般，与黑暗长在了一起。
在乔伊上楼的这短短几十秒里。
西恩活跃的脑电波毫无例外引起了所有信徒的注意。
他们在遥远的高纬度虫洞外如临大敌, 清空所有接入信息, 随时准备聆听来自至高神的作战计划。
但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任何传递给他们的信息。
他们不知道，西恩精密的大脑，正在计算一些奇怪的东西。
在高速运转下, 他几乎是瞬间模拟出在整个高纬度通过“低纬度种族作为配偶合法化”的可能性。
支持率为40％，如果他的态度强硬，会达到60％。
如果有种族捣乱弃投，他不介意让他们都转化成自己的信徒，虽然后期培训麻烦了些。
在那一瞬间，他不仅准确计算出带乔伊安全通过虫洞塌缩点的唯一方法。
甚至连将战舰的哪几间训练室，改成她的实验中心都想好了。
然而——
微微的喘息声从门口接近。
脚步声越靠近, 越轻快。
突然，他委顿于地的触手被人快速捡起来, 紧紧往后扯住。
西恩骤然转身, 清晰听见自己血液加速流淌的声音。
乔伊猝不及防对上他幽邃慎重的目光, 愣了愣。
下一秒, 却听见他阴郁地快速开口，仿佛怕自己后悔一般。
“没错。”
“我就是厌恶你和周景泽结为伴侣。”
乔伊回过神，好奇问：“只是周景泽？还是其他人类男性也是……”
“所有，都厌恶。”西恩面无表情地平静打断她，可涌向心脏处的血液，几乎要沸腾地冲出来。
他毫无负担地将责任推到这些人类雄性本身：“所有低纬度雄性都相差无几，懦弱，却擅长欺骗，你最好永远不要在低纬度找伴侣。”
他强调了“低纬度”几个字，然后的白睫颤了颤，眼皮微垂，避开乔伊的视线。
语调突然变轻。
看似风轻云淡地：“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
乔伊却抱着胳膊仔细打量他紧绷到极点，以至于面无表情的脸，突然笑起来：“我果然没猜错。”
她神情一松，之前因为在星际海盗战舰上发生意外，而产生的戒备感，也因为他的话突然松弛了。
乔伊有些好笑又有些了然。
果然，之前是她想多了。
如果说，西恩刚出现时，跟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孩差不多。
那么现在，他应该是最多只有十三岁。
乔伊很熟悉这个时期的别扭心理。
毕竟，在十多岁时，她也对乔利耶身边出现的每个女人感到戒备和生理厌恶。
因为她非常清楚，一旦乔利耶找到合适的伴侣，他会快速拥有自己的新家庭。
那么，她这个曾经的“家人”，就会变成累赘。
没有哪个伴侣会喜欢不熟悉又性格古怪的累赘。
但乔伊并不会向乔利耶暴露自己的阴暗想法。
为了赶走那些企图不明的女性，乔伊只会做一些自以为精妙的措施，类似于西恩这样的。
想方设法截下那些女性送来的基因匹配报告，圈出作假的地方，放到乔利耶办公桌上啦。
状似不经意向乔利耶提起对方在背后苛责笑话她，打算如何将她送进联盟的孤儿院啦。
或者在他们“约会”时，故意跟着一起捣乱……
后来毫不意外，被乔利耶发现了。
他没有批评她，而是好笑地做下了保证。
让她想想，他当时是怎么说，才让她放下戒备心的？
乔伊很快抓住西恩的手腕，防止他继续闹别扭。
然后在他莹润的白瞳注视中，叹了口气，扬起唇角。
“放心吧，我还能怎么想？我当然对他们不感兴趣。”
人类男性遍地都是，人形高智慧水母可只有一只。
谁都不能影响她的观察实验速度。
西恩呼吸变得稀薄，轻飘飘地感受着抓住他的手腕温度，不自觉地嘴角扯起一抹弧度。
他一连好些天，在周身流溢的黑雾，不自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甘涩的气息。
他维持着镇定，正准备淡淡说出自己的计划，却听见乔伊信誓旦旦道——
“所以，在你先找到伴侣前，我绝对不会找任何一个人类雄性当伴侣。”
“这样的保证，可以了吗？”
见他体温骤降，表情僵住，仿佛陷入惊诧的样子，乔伊想了想，了然地补充强调：“当然，周景泽学长也包括在内。”
她有些不解：“你怎么会有这种担心，要是可能，我之前跟他呆一个实验台两三年，早就成了。”
不知道是不是乔伊的错觉，她总觉得小怪物现在看她的眼神，更加阴冷了，如有实质。
甚至不像之前那样，是散发酸涩的、像埋泥淖下发酵了好几十年的老酸奶的味道。
而是像一只鼓囊囊的黑气球，一戳即爆的那种。
乔伊望着他头顶没有掩饰，而格外明显的半透明柔软水母头。
因为要“保持距离”，她一连好几天没戳，现在终于“和好了”，她忍不住伸手想顺心一下。
却被他面无表情地快速截住，制止了。
甚至连乔伊抓着他手腕的手指，都被一根根掰开。
“不要触碰我。”
乔伊怔了怔，搞不懂他的心理，只能归结于“青春期的喜怒无常”。
她只能平静地收回手，耸了耸肩：“好吧。”
“对了，你刚刚说，周景泽欺骗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西恩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里，刚刚那些还在疯狂沸腾的血，却在一瞬之间凝固成了坚冰。
他为自己刚刚的想法感到可笑。
尤其是，每与她触碰，就能被迫读取到她平静无波澜的脑电波，清楚说明她确实丝毫没有说谎的痕迹时。
她不想找伴侣，高纬度，低纬度都不想。
那他那天的违法行为，在她看来……
乔伊对他瞬间沉入深渊的心情一无所知。
甚至表情严肃地站起身，与他直视：“第一层最里间，通往地下仓库的房子，是不是有猫腻？”
刚刚周景泽消失的那段时间，她清楚听到了类似野兽嚎叫的凄厉声。
然后那些“自闭症”孩童开始躁动不安，如梦初醒般朝那个方向跑。
直到撞上周景泽，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乔伊还是捕捉到了，那些孩子惧怕他。
传出奇怪尖叫的地下仓库，“来历不明的天才孩童”，由周景泽全权负责的庇护所……
种种迹象。
乔伊眯了眯眼，虽然很不想推论，但她还是沉默片刻，艰难地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