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轻飘飘扔回桥面，乔伊放弃了挣扎。
看着正上方，那张属于乔利耶的熟悉面孔，她表情平静。
“你不是死了吗？”
几乎是对方露出温和笑容的瞬间，乔伊就发现了端倪。
不，这不是刚刚被她杀的那个，这个“乔利耶”老师，他比上一个还要更年轻些。
大概是年龄更小的缘故，从那张脸上，乔伊居然看出了几分类似少年的纯真神态。
对方抱着胳膊，苦恼地推了下眼镜：“怎么办呢。虽然很感谢你帮我杀死了上一个我。但你看上去也不想留下来，乔乔。”
“闭嘴，别这么叫我。”乔伊盯着他的脸，心底泛起一种诡异感。
她确信自己刚刚杀死了那只堕种——
然而他死后，又出现了另一只“乔利耶”。
乔伊的嗓子眼突然有些干涩，她沉默好半天，还是开口了：“你不是乔利耶。他已经死了。”
“我就是乔利耶。”那个少年叹了口气，点了点太阳穴，“让我想想。我第一次在965371号星球上捡到你的那天，你穿的是一件破烂的红衣服？”
“然后你入学的那天，我们早上吃的是棘刺酱味道的煎饼。”
“我还送过你一只鸟，可惜在去首都星的路上死了，还有……”
乔伊突然笑了一下，漆黑的眼瞳却闪烁着光，像幼童第一次解开困惑她许久的谜底那般。
“我明白了。”
她听着那个人流利地细数，突然打断他：“你不是乔利耶，你和你的上任，都只是继承了乔利耶的记忆，你们是乔利耶2.0和3.0，或者——更新的版本？”
那个和乔利耶共用一张脸的少年，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乔伊眼底的光却更加刺目，她缓缓开口：“你们的种族寿命或许很短暂，人口也稀少。为了延续文明，下一代只能倚靠继承上一个人的记忆力和基因而诞生。你们只有继生能力，没有繁育能力。”
“只能等上一个死了，才能诞生并使用他的名字，身份和能力。”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怜悯：“真可怜，你们短暂的一生，其实都是在扮演同一个人。”
大概是刚出生没有多久，那个少年的定力还不太够，瞬间被乔伊踩到了痛处：“闭嘴！”
“所以，你们入侵这个宇宙，制造堕种，设法控制他们成为同类——目的是为了，繁衍生息？”
“你们用的什么方式？”乔伊浑身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通过推广风靡全球的基因融合手术，悄悄给人类注射能控制精神的基因片段？”
乔伊不会有机会求证了。
那个“乔利耶”显然也不会回答，他丢掉那副根本无用的平光眼镜，怒目圆睁，死死盯着乔伊。
“你这个低纬度的区区蝼蚁，根本不懂我们种族的信仰与荣光!”
乔伊的目光闪烁，她快速捕捉到他话里的一个关键词。
低纬度。
这个词，西恩是不是什么时候也提过？
乔伊没时间多想了，假乔利耶2.0已经拎起她，跟拎一片纸似的。
他甚至不打算使用特殊能力，而直接把乔伊撕成碎片，来彰显自己对她的轻蔑。
乔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在乎。
她瞥了眼那枚还牢固挂在断桥裂口顶端，不起眼的金属吊坠。
只要西恩看到这个，就会知道她曾经到过这里。
而在出发前，乔伊就已经告诉过他，并跟洛芙通过讯息，告诉他们自己把金属吊坠送去改造了，放了微型摄录装置进去。
这些对话会有见世的那天，乔伊并不觉得遗憾。
她只是有点诧异地后知后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把西恩放在了可信任对象的第一位。
真奇怪，明明一开始，她还想过要解剖他。
就在她从压缩包里摸出又一支针管，打算在最后一刻，赌一赌平面是否影响毒剂的药效时——
面前的堕种突然动作停住。
他还保持撕碎的姿势，却好像僵硬成了一尊雕塑，又像是被定格在了画面里。
而周围刮过石壁的风声也停止了。
乔伊轻易挣脱，然后轻飘飘落到地面上。
与此同时，她听见金属门被“碰”地踹开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建筑物倒坍声。
似乎是从断桥顶端阶梯那边传过来了。
就在乔伊平躺在桥面上，搞不清状况时，头顶凝滞的空气，骤然被撕开。
黢黑幽邃的裂缝向两端扩大，从中伸出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指，抓住虚空，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绽起。
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跻身而出。
西恩!
他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赶过来，身上还带着某种凛冽的气息。
乔伊抬头注视着，黑瞳亮得像有星河闪烁。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那种兴奋感，很像当自己在实验失败之际，突然峰回路转，看到新的火种时。
乔伊屏住呼吸，很理所当然地给自己找原因——
她兴奋，只是好久没有记录《人形水母观察实验》了，居然忽略他的能力又增强了。
就在乔伊准备喊他名字的瞬间，他已经落在了金属断桥上。
西恩低垂的眼皮，白瞳难得不是那种漠然，而是闪烁着幽邃的戾气。
他抓起那只僵硬的堕种，肌肉暴起，快速扔进裂缝里，眼看着他被撕成碎片。
目光缓缓掠过四周，又骤然在那枚挂在断桥顶端，摇摇欲坠的金属吊坠上停住。
西恩僵在原地。
他迟迟没过去，死死盯着那枚吊坠，像是陷入一种可怕的恐惧里。
没有风声，这空荡荡的地下空间，窒息得可怕。
西恩有些艰难地挪开视线，试图找到一丝生命迹象：“乔……乔？”
“你在吗？”
没有收到任何回答。
就在西恩脑电波被茫然的空白一遍遍刷屏，甚至双目逐渐看不清画面时。
一道隐忍的熟悉声音，突兀地在阴暗的空间里回响起：“怎么不在？”
西恩震在原地，快速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下一秒，他却突然感到自己的脚被什么力量不断推拒着。
还有？
他骤然戾气四溢——
“脚挪开!你踩到我的脸了。”乔伊忍无可忍。
男人的身影晃了晃，像是刚从漆黑的海底被人拎上岸，重见天日那般。
乔伊好容易把他挪开脚，试图找回一点自己的气势，努力让身为纸片人的自己直起背。
“真是很特别的见面礼……”
话音未落，她却陷入一个紧箍的冰凉拥抱里。
她被迫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刚刚好容易撑起的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伊支着脖子，仰头皱眉瞪他，谁料他像是没看见一般，非但没有停下来。
反而那些他固执不肯显出来的触手和水母头，纷纷蔓生。
然后一根根地，快速缠住乔伊整个人，几乎粘在她身上。
就算变成了二维平面，也没有留一丝缝隙给她逃走。
那颗水母头轻轻抵在乔伊头顶，闷声响起。
“要摸吗？”
“西恩？”察觉到他不对劲的僵硬和颤栗，乔伊迟疑地开口。
下一秒，他突然低头，滚烫湿漉漉的触感落到她的额头。
他像是小兽那般急促地舔舐，又像是等不及的亲昵。
从她的发际往下，吻过乔伊的额心、错愕睁开的眼睛，一直到紧抿的唇角，他停顿了下去，最终还是选择继续下挪。
乔伊的脸上仿佛全都沾染上那种湿漉的水渍和海风的气息。
她浑身僵硬，回过神后下意识斥责，他却先一步掀开眼皮。
面色平静，白瞳毫无杂质：“乔伊，脸上干净了，还有哪里要擦一擦？”
那认真的模样，仿佛真的只是在笨拙地帮乔伊擦脸上沾染的灰尘——
如果，他没有颤栗着紧攥她的指尖，手指一遍遍摩挲，似乎要确认什么的话。
第四十三章
“不需要了。”乔伊轻咳一声, 不自在地挣脱开他，嗓音有点哑。
西恩却仿佛没听见，他敏锐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
垂下眼皮, 伸手将乔伊揉在一起的手掌打开。
那些被金属刮擦的伤口，横七纵八在掌心里，仿佛下一秒就能穿透那薄薄的纸片。
西恩的长睫颤了颤，他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乔伊掌心擦过血流不止的伤口。
“这里沾了血。”
掌心一阵奇怪的酥麻，乔伊眼皮乱跳，快速收拢五指。
然而下一秒，西恩却皱了下眉, 兀自抓起她的手掌。
他俯下身, 轻轻含住那道混合了灰尘和血渍的伤口。
乔伊绷直了背脊，瞳孔微震，电光石火间,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发生过。
“西恩!”
“我记得。你不喜欢血。”
他表情认真地开口，用舔舐的方式，缓慢把每一道伤口里的污渍清理干净。
就在乔伊大脑一片混乱，涌入各种奇怪的画面时。
他终于停止动作，垂眸盯着那些密集的伤口，和她刺目的压缩态手指。
“对不起。”
“你道歉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
那颗莹润Q弹的水母头, 就耷拉在乔伊面前，微微晃动着。
想到差点就再见不到这颗水母头了, 乔伊的心底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冲动。
乔伊忍不住抬手, 拿轻薄如纸屑的指尖, 半戳半揉, 又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
“咳，好了……我没事。”
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轻，殊不知那样的触摸，像电流般贯穿西恩。
他骤然绷直背，垂着眼皮忍耐了一会儿，以为她会像之前很多次那样，最多再搓揉几下就放手。
果然，半分钟后，她收手了。
西恩微微松弛，下一秒，乔伊却突然靠近。
大概是仗着自己现在的形态没有存在感。
见他刚刚被那样搓揉都没反应，应该察觉不到。
乔伊收回微痒的手指，思索片刻，突然又凑近了双目。
一直到距离为零，她的整个脸部平面，几乎贴在那颗湿漉饱满的淡粉色水母头上。
借着这样的近距离，乔伊变换视线角度，试图透过那层半透明的膜和涌动的胶质物，一次性看清楚水母头内部的神经构造。
来满足自己长久以来的好奇。
殊不知，她以为自己是个平面，西恩却清晰感受到她的下巴摩挲在自己神经末梢最发达的位置。
一遍又一遍。
乔伊终于看到一团微微发光的东西，掩盖在胶质流体下，半漏光点又迅速消失。
她忍不住睁了睁眼，往前一凑。
西恩身形僵硬地一颤，只觉得某种像刷子扫过的痒意，骤然从那个部位传入，细密地贯通四肢百骸。
他快速抬头，白瞳直直地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乔伊愣了下，刚刚动作太快，她唇角似乎被什么柔软粘腻的的触感快速擦过了。
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她的头部就因为失去支撑，一个不稳，险些轻飘飘搭进西恩脖颈里。
好在她用了点力气，以某种奇怪的倾斜姿势，勉强维持住了头颅，只是有点进退维谷。
大概是自己现在的形态过于薄弱，乔伊对视着他那双突然幽邃的眼睛，莫名有些气短。
“怎……怎么了？”
“你的心跳很快。”西恩的视线，下意识落在她沾了水渍的唇角。
乔伊表情一正，表情风轻云淡：“那能说明什么？”
说明她总是做出违规动作，却不想让他当伴侣，果然只是因为喜欢这些触手之类的延伸体？
西恩面无表情地评价着她的古怪爱好。
突然，沉默片刻后，他直直地看着她：“人类不长触手，也没有第二颗头颅，所以你不会找他们当伴侣？”
“不会……等等，但不是这个原因。”
“那你会因为因为种族不同，而拒绝对方成为伴侣吗？”
乔伊双眼微阔，下意识觉得话题方向不太对劲。
西恩看着她狐疑的神色，理智回归，不动声色地举例：“比如对方是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
乔伊斩钉截铁：“当然不会。”
她松了口气，不是水母怪就好……
等意识到自己冒出这样的古怪年头时，乔伊怔了怔。
西恩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下，很快又恢复那种认真：“那好。”
他表情严肃地建议：“为了下次再发生类似情况时，我能第一时间抵达，我认为我们应该签订一份能彼此通感，共享信息的契约。”
“通感？有这种契约的存在？你从哪看到的古怪概念？”
西恩沉默片刻，声音变得风轻云淡：“当然有。并且达成契约的条件也特别简单，只用先确认具有合法的伴侣关系……”
乔伊：？
？？？
她差点被他绕进去了，居然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话里潜藏的意思。
她没理解错的话——
自己的实验对象，在对说希望跟她“缔结伴侣关系并合法化”？
乔伊的心跳第一反应就是荒谬，但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又突然被某种奇怪的熟悉感所包裹。
西恩紧绷着脸，看似面无表情，时则密切关注着乔伊的每一个微表情。
在她嘴角牵动，即将发声的瞬间，他心脏再一次沉入密不透风的网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