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和个离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活不下去了。
苏漾同父皇母后在殿中说了会儿话,便回自己原本的住处。她刚从殿中出来,便见苏浔将她的不黑唤了过来,她一时好奇,以为他有什么正事儿,也便收了声息,悄悄凑过去看。
白鹤收了收翅,稳稳落到他面前。几乎是不黑的爪子刚刚碰到地面的那一霎,苏浔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枚百年灵果,喂到白鹤嘴边,“来,不黑,沾沾喜气。”
苏漾一哽。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苏浔能有什么正经事儿?
在望辰宫这一日过得飞快,转眼天便又亮了起来。
司景行踏入姻缘殿时,正听见姻缘主在同苏浔说话:“殿下,礼不可废。倘若公主不入重圆梦,姻缘契难以作废。”
他脚步微微一顿。入重圆梦也非他所愿——同鲛人血泪那样的幻境不同,入重圆梦后记忆全失,梦中之事完全不可控。
只是苏漾连同整个望辰宫都太急,若是推拒,怕会惹来猜忌。
姻缘契结契时以血相系,毁契时也需由两人滴血其上,再扔进断离火中,将过往一切皆断皆离。从此以后,生死不关,因果相清。
而依着云境的规矩,若想毁契,需先入重圆梦。在重圆梦中,和离的双方可以在一个全然凭空捏出的世界中换了身份重新来过,从头度过一生。倘若能挽回感情自是最好,倘若不能,那便真真是缘尽,经此一遭也算是了无遗憾。
苏浔察觉他进殿,远远抬眼瞥他一眼,转头对苏漾道:“也罢。既然免不了,你就去一遭,我在外头替你守着。已经想好了的事儿,总不至于幻境里走一遭,出来便变卦罢?”
司景行不自觉捏了捏拳,远远望向苏漾。
苏漾笑起来,语气轻快:“怎么会?”
司景行闻言只垂下视线,神色不辨喜怒,一步步走过去。
姻缘主见人到齐了,将他和苏漾二人引入一间单独的小室。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案几。
姻缘主从一只锦盒里取出当年他们亲手所结的姻缘契,放在案几一侧。
姻缘契是卷起来的,上头系了红绳。
苏漾恍了恍神。三年前结完契,姻缘契便被收在姻缘殿中,今日是她第二回 见到。
其实他们当年结契并不顺利。姻缘主例行在新人结契前占卜吉凶时,曾神色凝重对她委婉提过,他们二人一为龙一为虎,龙争虎斗,乃是不合之相。
但她那时听不得劝,甚至特意托了姻缘主不要同旁人——尤其是她父皇母后和苏浔——提及她的卦象,执意定下了婚契。
苏漾记起来,当年这红绳,是司景行亲手所系。
她记得很清楚,烫了金线边儿的姻缘契被卷起来,红绳缠绕其上——他那系法儿很漂亮,她好奇地凑过去,看红绳在他指下交叠,最终变成一个死结。
她伸手扯了扯,问他为何要这样系,他那时说,他希望这份姻缘契,永没有再打开的一天。
苏漾的视线从那卷姻缘契上收了回来。
姻缘主闭目掐了一诀,两人间便升腾起一面水镜。
司景行的视线越过水镜,望向苏漾。
自从他踏进姻缘殿,苏漾便一眼也不曾瞧过他。
不看他,总比对他客气疏离来得好——他想着,不看他,便说明她还未能真正放下,他在她心里或许还留了一线。
司景行心下稍定,先抬手触摸水镜,而后闭上双眼,慢慢坐定。
苏漾紧随其后,水镜震荡了一下,回归平静,只是镜面上依旧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里头情形。
梦中的一切,只有入梦的二人知晓。
姻缘主退出小室,向在外头守着的苏浔微微颔首示意,便离了这儿。
苏浔回了一礼,看向已紧闭上门的小室,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他总隐隐直觉,司景行不是小妹良配。只希望,这回两人能断个干净,不要节外生枝得好。
第26章
“二师姐!”一身纯白道服的小姑娘抱着剑从石阶上蹦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根木兰玉簪挽成半散着的垂鬟分髾髻,发梢随她这一跳,在空中晃了一道弧线,又乖顺垂在她肩侧。
寻竹刚巡查完山门布防,正在检查守山大阵的情况,闻声回头,原本冷峻的脸上显出几分笑意,“小师妹怎么来了?”
苏漾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身前,张望了一眼山门外:“大师兄同我传讯说是今日回来,我来等一等他。”
“你是来等大师兄,还是来等他上回说的要给你带的桂花糕?”
苏漾没有半分被戳穿的窘迫,反而理直气壮道:“桂花糕必然是大师兄带在身上的,我等桂花糕,也就是在等大师兄。”
寻竹笑着摇了摇头。
苏漾将手伸到她面前,手腕一翻,手中竟凭空出现一朵木芙蓉,她将花递给寻竹,眉眼一弯:“猜到今日是二师姐轮值,路过三师叔的花圃的时候,见木芙蓉开得正好,就给师姐折了一朵。”
这朵花一派纯净,不见丝毫邪气缠绕,叫人看着心情都好了几分——此世间邪气肆虐,连土壤都被大幅污染,已经少见如此干净的植株。
寻竹将花接过,妥帖收好。三师叔的花圃不是人人都进得,苏漾为她折了这朵木芙蓉去,三师叔还不知要心疼多久。
也就是苏漾,若是旁人一句话不说就折了三师叔精心培育的花,怕是得被他老人家追着撵上三座山头。
寻竹抬眼看着面前的小师妹。今日天气难得晴朗,阳光毫不吝啬地亲吻在她发间和面庞,许是因着年纪尚小,独属小姑娘的清透娇俏感弱化了她五官里天生的明艳,尤其是微微上扬的一双丹凤眸,含着笑意望过来时恰似一汪秋水,显得灵动非常。
小师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是一种叫人形容不出的纯粹感,在当今世道里,就像那朵干净的芙蓉花般,极为难得。
小师妹尚在襁褓中时,便被师父自山下捡了回来,师父身为清心宗掌门,每日都有无数杂务处理,可还是将她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亲自教导。
他们这些师兄师姐算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本身年龄相差也并不太大——看她就如同看自家阿妹般。
也不止他们,整个宗门上下,还当真挑不出一个不喜欢小师妹的。
苏漾见她将芙蓉花收好,手在一旁的石块上一撑,跳上小高台坐下,一边擦拭着自己的配剑,一边时不时抬头望向山门那儿,等着大师兄回来。
寻竹检查完守山大阵,一时没什么旁的事,便在她附近安静打坐,陪她一同等着。
说起来,她打小便同大师兄格外亲厚一些。
她六岁的时候,他们同门师兄弟便拿她打趣,问她最喜欢哪位师兄。
小小一团粉雕玉琢的孩子仔细想了半晌,脆声道:“大师兄。”
被追问到为什么的时候,她刚鼓着腮帮子咽下去大师兄给她的栗子糕,又接过大师兄递过来的水,在他无奈的眼神下冲了冲嘴巴,憋了半天最后憋出八个字:“君子端方,霁月光风。”
小孩子兴许还不太清楚这些词的确切意思,只是听人这样讲过,知道这是好话,用来夸人的——而她的大师兄当得起这世上的所有好话。
这样一等,便等了大半天。
寻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师兄每回要回来的时候,告诉小师妹的都是确切的时辰,就是怕她等他等得太久,会着急——他时间掐得极准,左右不会超过一炷香的误差。还从未如今日一般,让小师妹等这么久过。
于是她抬头问坐在高台上专注盯着山门的苏漾:“大师兄告诉你的是什么时辰回来?”
苏漾摇摇头,“他这回没说,只是问我今日在哪儿,我说自然是在宗门里,而后他便说今日回来。”
还是不太对劲。
寻竹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试探问道:“大师兄同你传音时,语气同平日里一般么?”
“他今日不是同我传的音,是用传音玉牌传的消息。”
也便是说,小师妹只看见了传音玉牌上出现的字,而非亲耳听到大师兄的声音。
寻竹骤然起身,“我去看一眼,你先在这儿等着。”
她想去查验一眼大师兄的命魂灯——定魂堂中点着所有清心宗弟子的命魂灯,倘若有弟子遭遇不测,命魂灯便会灭下去。
但她一时不想让小师妹跟着担心,便没明说。
大师兄修为精纯,修的是清心宗正统定魂剑——先炼神魂,再磨剑意,且他根骨奇佳,是不世出的天才,年纪尚轻便有一剑平川之能,若放到百年前,放出去云游个几年宗门都不会担心。
但如今这世道……寻竹捏了捏拳,只能说他们生不逢时罢。
如今邪气肆虐,天下几乎已无净土,各大宗门自顾不暇,只顾得上各扫门前雪,也只各大宗门驻地是清净的,其余地方皆为魔修所盘踞,东都山甚至起了魔宫,供奉着魔君。
多年前这一任魔君以一己之力血洗东都山,淌过尸山血海,造下杀孽无数,方坐到现在的位子上。
据闻他生来便有邪气护体,能随意操纵邪气,偏偏手段狠辣甚于历任魔君,死于他手的修士连一片完整的神魂都留不下。
至强之下,便有信徒。
也正因如此,心向魔道的修士愈来愈多,正道无人问津,歪门邪道却叫修士趋之若鹜。修士之间互相的厮杀、争夺已成为常态,他们这些正道修士出门在外,便是一块块活靶子。
大师兄即便再惊才绝艳,也曾在无数魔修蓄意的接近和包围中重伤,她不得不担心。
何况……小师妹不知道,可她却知道——大师兄这次出宗门,正是奉了师父之命,去东都山。
目送着二师姐走远,苏漾忍不住捏起传音玉牌。
二师姐不会平白这样慌张。
是不是……大师兄出事了?
她等了一阵子,一会儿看看山门外有没有大师兄的踪影,一会儿又回头看看二师姐回没回来——却愈等愈心慌,手指点在玉牌中大师兄的传音符上迟疑了许久,心慌意乱下竟不小心真的触到了。
手中玉牌发着盈盈白光,等待着不知何处另一只传音玉牌的回应。
苏漾心跳得飞快,一遍遍在心中祈求大师兄接起传音。
可直到玉牌灭下去,依旧没有收到回应。
她捏着玉牌的手一紧,愈发心慌,起身想往定魂堂走——二师姐一定是去了那儿的。
可她刚站起身,手中玉牌便震动起来,“大师兄”三个字浮现在玉牌上。
她下意识接起传音玉牌,也正是这一刻,清心钟的雄浑钟声响彻清心宗上下。
清心钟鸣,一下长鸣为召集各处弟子前往大堂议事,两下短鸣为宗门被攻,召集弟子迎战,若是三下长鸣,便是丧钟——有内门亲传弟子身陨。
清心钟的长鸣声涌入她耳中,听得她原本狂跳不止的心一霎沉下去,只觉浑身血液冰凉一片——同时传入她耳中的,还有玉牌那头的声音:“在山门等着就是。”
男子声线低沉,简直像是就贴在她耳边开口,说话时却不紧不慢的,语气轻佻又散漫。
这绝不是大师兄的声音。
清心钟长鸣两下。
三下。
苏漾手一松,传音玉牌跌落在地,“当啷”一声断成两半。
她脑中一霎空白,几乎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只是凭借本能朝定魂堂奔去。
她未来得及赶到定魂堂,半途便撞上二师姐和师父。
她似乎没看懂二师姐通红的眼眶是为何,艰难张口,唤了一声“师父,二师姐”,便期期艾艾问道:“我听见清心钟鸣了三声……”
清心宗的丧钟也并非许久不鸣——内门亲传弟子不止他们这一脉,算来也有百十号人,有些师兄弟甚至都不曾见过几面。这世道下,每天都有名门正派的修士身死魂消,清心宗的弟子自然也不能免除。
苏漾听见自己艰难问完:“是哪位师兄弟?”
二师姐一霎便落下泪来,哪里有半分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苏漾茫然看向她,却听见师父道:“是清洛。”
她足足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清洛……是大师兄的名字。
师父不忍再看她们两个,将视线微微挪开,声音似乎刹那间便苍老下来,“命魂灯是昨夜灭的,昨夜看守定魂堂的弟子被邪气侵扰,失了心智,是以并未及时禀告。”
他是清心宗掌门,可清洛不止是首席弟子,更是宗门,乃至全部正道门派未来的期望。
他一夕身陨,这一代弟子里再无如他这般天生剑骨的天才,这点微弱的希望亦被掐灭,茫茫长夜更不知何时是头。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靠近东都山。
苏漾摇了摇头,眼泪一霎涌出,极度的冲击让她几近失语,她本想再多问一句,想确认眼前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可徒然张开口,却半个音节也发不出。
清心钟突兀短鸣,一下,两下。
掌门神色一凝,感应到守山大阵的异动,厉声道:“召集弟子结阵,守山大阵不稳!”
他话音刚落,在各处弟子听见鸣钟后仓促奔向各处防守要塞的嘈杂声中,苏漾抬头。
天色一刹暗下来。
紧接着,一直笼罩在头顶上空护着宗门弟子免受外界邪气所扰的守山大阵显出实体,透明的厚厚屏障上却突兀出现几条裂缝。
不过眨眼间,屏障上的裂缝骤然扩大,整个屏障四分五裂,悉数碎下!
“去山门!”苏漾陡然想起传音玉牌中那人的声音。
那是大师兄的传音玉牌,既在他手中,他必然是杀害大师兄的凶手。
何况……能伤到大师兄,这人必然不简单。
几位长老勉力重新张起屏障,护佑住宗门内弟子不受邪气侵染。
随着屏障重新张开,弟子们也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一霎回归到往常秩序井然的样子。
苏漾随师父和二师姐赶到山门处,远远便见黑气滔天,无数魔修列于山门外,此刻竟都低俯下身,恭敬让出一条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