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成宗主殿,一众魔修低伏殿中。喷洒而出染上柱壁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干涸成深褐色,阳光大把洒进大殿,照亮了殿内砖石上因为拖拽尸体下去而留下的一道道血痕。四处都是法光相撞留下的深深刻痕,有几处角落里砖瓦倾颓,昨日尚还金碧辉煌的主殿一夕之间便显出几分破落陈旧。
唯有上头正中一把昆山白玉打成的主座,依旧光鲜如初。
底下正中半跪着回禀完清点好的法器的魔修没忍住,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他是前不久调任上来的,还未怎么有机会见过魔君真容——魔君一身金线压边玄袍,头上一顶白玉冠,在仙门主座上头一坐,竟丝毫不显有违。只是魔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倚靠在玉座上,屈指一下下轻敲在扶手上,仿佛浑不在意眼下的一切。
下一刻,他突然站起身。
那魔修一惊,规矩垂下视线,可撑在地上的手却有些抖——莫不是魔君发觉自己对他不敬,要杀了他?
司景行从上头走下,长袍曳地,那魔修眼见着他的袍角一步步近了,不禁闭上了眼——只求魔君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赐他个痛快。
可魔君步伐未停,只是路过了他,径直朝殿门而去。
殿中鸦雀无声。众魔修面面相觑,却不敢有什么旁的动作,只原地静默等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回了来,无人知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敢知道。
司景行重坐回去,抬眼扫视了下面一圈,语气不耐:“有什么要紧事儿?”
一纸包桂花糕正揣在他怀里,散出香甜气息。
底下好几个都是跟了他有些年头的,闻言便朝他一拜,各自领着手下人退了出去。
那桂花糕尚还温热着。
玉成宗主峰种了不少金桂,这时节上阵阵飘香,几乎掩过去了新鲜的血气。他方才听底下人回禀,无端想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她那大师兄,最后一次见她时,曾许诺过她要给她带桂花糕回去。
而后人便死了,桂花糕自然也没有送去她手里。
玉成宗下属的城池繁华,这时候必然有卖桂花糕的。
这样一想,他一时兴起,便去买了一纸包——他做事向来不需理由,想做便做了。
玉成宗的后续事务留人打理后,他便带人回了魔宫。
那包着桂花糕的油纸上附了灵力,让桂花糕一直温热着,不曾变凉。
司景行甫一回到魔宫,便先去了寝殿。
可这回寝殿却不似上回一般明亮——零星几点烛火摇曳,殿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司景行合眼,借那滴精血感应着苏漾的位置,只片刻便重睁开眼。
他将桂花糕随手扔到案几上。
这时候去尸场,她这是……找死。
千邈这时候必然也要去尸场,碰上她,不可能不起杀心。
不过……生死关头若是能激得她洗髓转道,倒还有些意思。
何况千邈近些日子心术亦不算正,死了也没什么可惜,若她能杀了他,还省了他亲自动手。
尸场。
苏漾正佯装成寻找合适尸体材料的魔修,不动声色接近不远处她追查已久的魔修青焰,同他一道翻拣。
果然青焰并未察觉有异,甚至主动同她搭话攀谈。
苏漾心下一喜,面上分毫不显,三言两语间便引着他话头往那日东都山以南走。
青焰闻言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神秘道:“莫非你那日也瞧见了?也是,那动静那般大,若是路过,多少得注意到。”
苏漾亦随他压低了声,“离得太远,没瞧真切。只依稀看见了个青年,似乎同咱们并非是同一道。”
“确实如此。但那人也非同小可,孤身同四人缠斗,都未落下风……”
“四人么?”苏漾的手骤然紧捏,却还佯装着镇定,好奇发问:“哪四个?”
那人正欲说什么,却骤然噤声,面露惊慌,“千邈大人来了!”
魔修选尸,不计生死。若是触了哪位大能的霉头,这尸场上的活人亦会被挑中,炼制成尸,供人驱使。
他也没想到今日会正撞上魔君回来,存了几分侥幸,想趁尸场上尸体尚多时多挑几具——但既然那位大人来了,自然还是命更重要一些。
那人在苏漾面前遁地而走,苏漾急急抓了他一把,却只扯下一片衣角。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问出来了。
可眼下此地已不宜久留。
苏漾正欲走,却觉周身温度急速下跌——有结界无声蔓延过来,顷刻间拦住她去路。
结界的针对性很明显,比她高出几个境界的威压落下来,压得她喉咙腥甜一片。
她回身,只见已然没有半个活人影的尸场尽头,有一独眼男子朝她这儿而来。
大概就是方才那人口中的“千邈”了。
他左眼上划着一道深深剑痕,伤疤自额头切到下巴处,显得异常狰狞。苏漾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传言司景行身边有个能同时操纵上百具尸身的炼尸道大能,因着曾被正道修士刺瞎过一只眼,自此对正道修士赶尽杀绝,半个活口也不会留。
在这样的大能面前,委实没什么伪装的必要。
苏漾抬手召出配剑,独属正道的浩荡纯粹灵力荡开,长剑出鞘的同时,以她为中心,方圆百步内的所有尸身突然暴起,冲她攻来。
千邈手头好用的尸身已被与玉成宗的那场大战消耗得差不多,除了留下的几具用以自保的,眼下召来围攻苏漾的尸身是直接取于尸场,尚未炼化,并不能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
饶是如此,苏漾也渐觉吃力。
那些尸体虽比不上她手中剑的速度,可数量太多,自四面八方围上来,缠得她不敢有片刻松懈。
她心里清楚,这样耗下去,她的灵力迟早耗空——而千邈是魔修,东都山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邪气,兴许不必他亲自出手,单单是手下这些尸身,便能耗死她。
在她竭力回身一剑将身后攻来的尸体砍成两半时,有道声音突兀响在她脑海——那声音这些日子她已听熟了,尤其是那总带着懒散笑意的调调——“还能撑多久?”
她飞快张望了一圈四周,千邈只面色阴沉盯着她,没有半分异色,而他结界范围内也全然没看见司景行的身影。
苏漾挥剑斩断不知何时从地下探出妄图抓住她脚踝的鬼手,剑招愈来愈快。
司景行人定然在这附近,不知正待在哪儿看戏一般看着她,他的传音能穿透千邈的结界,让千邈完全察觉不到,直接响在她脑海中,人却并不现身,显然是没有要帮她的意思。
那么她也没有回答他的必要。
她全神贯注,汇聚灵力于剑身,感应着身周一切风吹草动,将这些年所修剑道用至极致,没多一会儿,她身周便倒下无数不能再用了的尸体。
远处的千邈见状,不欲再与她多耗时间,放出了两只他一直收着用以自保的炼尸。
两只炼尸加入后,苏漾立马便显出颓势。
那尸身的指甲青紫,足有三寸长,她一时躲闪不及,左肩肩头被戳出血洞,也正是这时,脑中司景行的声音再度响起:“或许你自己也知道,你不可能赢得过他?”
“但你若是此时转道,凭你的体质,兴许还有几分生机。”
苏漾抬剑,将剑刃在掌心一抹,以己身鲜血喂养配剑,剑身登时剑光大盛,她横剑往身前一挡,往后仰身的同时剑身回旋,两道半圆剑光随她动作迸出,挥退了一波进攻。
远处千邈抬手结印,邪气自炼尸上疯狂涌出,尸体苍白浑浊的眼珠子骤然亮起凶光,再度扑上来。
“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你连他身都近不了,要撑不住了。”
他声音里盈满笑意,不紧不慢道:“我改主意了。若是不想此时转道,也无妨。”
他似是在同她商量般的口吻,却满是戏谑,“你求我,我便救你。”
苏漾确实回了他一道传音,只两个字——“闭嘴。”
她方才突然意识到,她体内还有一滴司景行的精血。就算初时千邈未能察觉,方才她以血饲剑,他也该感应到了——可他依然对她下的是死手,没留半分余地。
这人,显然已逐渐开始不将司景行放在眼里。
她不信司景行容得下他。
她手中剑光逐渐微弱,显然已近穷途末路,但一招一式丝毫不见慌乱。
司景行看着她手中长剑,叹惋一声。她剑法倒是不错,还算利落,可惜还是少了些杀伐果决的戾气,难以成事。
他正这样想着,便见苏漾横剑挡开身前炼尸攻势,后背空门大开——而她身后那只炼尸五指并拢,一爪掏进了她腹部。
苏漾低头看向身前探出的那只利爪,疼痛后知后觉翻腾上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先催动最后的灵力震开前面那只炼尸,再提剑反刺,将身后那只炼尸死死钉在地上。
可远处,千邈又放出两只炼尸,直直冲她扑过来。
苏漾捂住腹间血洞,腕间红绳红光大盛,她往后退了几步,却一步跌进一人怀中。
他怀里很暖和,也兴许是她失血过多,浑身冰凉带来的错觉。雄浑灵力自他身上传来,护住她心脉,将尸毒逼出她伤口。
那人话音犹带笑意,却无端显出几分冰冷:“就这点儿能耐?”
苏漾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前,只见已扑到眼前近在咫尺的那两只炼尸顷刻间化作齑粉散去,隐隐似乎还听到远处千邈的惨叫声。
她再醒过来时,人已在寝殿。
腹间伤口太深,尚未好全,被裹上了纱布——也不知是谁包起来的。那纱布上附了灵力,消减掉伤口愈合过程中的酸疼,让她一晃神。
她小时候有回下山时被人所伤,印象中大师兄将她抱回宗门包扎时,就是这般——先用灵力将纱布处理好,再替她缠上。她以为师兄师姐们受伤都是用的这样的纱布,直到没过多久她再度涉险时,二师姐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脑袋道:“那天就该叫大师兄省些气力,直接给你将伤包起来,你不受点疼就不长记性!大师兄费了那样多的灵力才得了那么几块纱布,全用在你身上,你倒好。”
苏漾眸光一暗,醒了醒神,从榻上起身下去。可她的脚刚沾地,便看见前头案几上有些熟悉的纸包。香甜的桂花香气缭绕过来,往日极为爱闻的味道,现下竟引得她鼻子酸涩。
她颤着手拆开那纸包,拿了好几回,才拿起一块桂花糕。那一霎,她似是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也浑然忘了身在何处,只怔怔盯着手中的桂花糕,直盯到眼睛酸疼。
她张口,咬了小半块,慢慢吃下去。
明明是同以往一般无二的清甜软糯,可为何这回吃在嘴里,竟硬生生品出了苦味儿?
眼泪霎时涌出来。
第31章
浴房的门被推开,司景行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来,微敞着的衣襟露出小半个胸膛,玄底滚金边的衣袍衬得他原本便没什么血色的肤色愈发苍白,水珠沿着他发梢滴落,一路滚下没入衣襟交掩处。
苏漾听见身后动静,骤然从过去中醒过来,下意识将手中剩下那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却听见身后那人笑起来,“有人和你抢么?”
她犹背对着他,趁着将桂花糕咽下去的空抬手擦掉了脸上泪痕,才回头看他,目光里满是审视:“为什么是桂花糕?”
“玉成宗的桂花开了。”他耸了耸肩,“可惜染了血,不好闻。”
苏漾听到他提起玉成宗,手不由得一紧。
他身上杀孽比之前些日子愈发重了。
司景行一日不除,天下一日难安。
但是……她低头扫了一眼被缠起包扎好的腰腹,若是单一样,兴许是巧合,可桂花糕和灵力处理过的纱布这两样巧合撞到一起,难免叫人生疑。
“纱布又是为何?”
“你昏迷时一直在喊疼,喊得我头疼。”
苏漾皱了皱眉,一时分不清他话里真假,可这一愣神的空里,他已顷刻逼至她面前——被他神出鬼没吓习惯了,她这回倒没什么旁的动作。
司景行单手扣住她下巴,微微用了几分力,强迫她仰起头来。他贴得很近,发间未干的湿意缠过来,微微低着头直视她眼底,神情戏谑:“你在怀疑什么?”
苏漾视线未避,甚至往他身前又凑了凑,冲他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岂敢。”
司景行松手,“你去尸场,是想问出是谁杀了你大师兄?”
苏漾顿时警觉,生怕他是将青焰也一并杀了,“怎么?”
“放心,我可没动你的线索。”他的手沿着她肩侧自后背慢慢下滑,停在缠着纱布的腰侧,“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苏漾冷笑了一声,“那都是你的人,你会舍得?”
司景行一手掐在她腰侧,拇指处刚好覆在她伤口,“确实不舍得,”他一顿,“你。”
他话音很轻,又离得她很近,近到似情人耳语,抵在她伤口处的手却骤然一用力——苏漾浑身一颤,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继续慢悠悠道:“以你的修为,替他报仇,无异于找死。”
她若一心寻死,倒不如死在他手上。
真是不疼不长记性。
说完,他站直了身,将拇指上染上的血迹在她肩头衣裳上蹭了蹭,同时一道灵力打进她体内,将稍稍有些裂开的伤口重新愈合起。
苏漾捂住腰腹,抬眼看他,“魔君似乎,不太想让我死?”
“不然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司景行倒是没否认,只语气轻佻道:“就是想看看,你被逼到什么份儿上,才不会浪费了极阴之体。”
“怕是要让魔君失望了。苏漾宁死,都不可能洗髓转道。”
司景行抬指竖在唇前虚虚一挡,“嘘”了一声,“话不能说得太早。”
“你体内尸毒未清干净,早些休息比较好。”这话说完,他便消失在寝殿结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