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后知后觉地抬了抬胳膊,左肩肩头的伤口虽已愈合,却仍酸疼一片——在司景行出手前,她左肩曾被炼尸抓伤,许是那时候游走进经脉的尸毒。反而腰腹这处,尸毒被逼出得很及时,只是伤口太大一时长不好,养两日也便好全了。
尸毒未清,确实该好好休息。她下意识想回自己那间偏房,才突然意识到——她方才是在司景行榻上醒过来的。
这个认知让她在原地足足愣了一会儿。在她印象里,司景行极少近旁人的身——除却那些下一刻便要死在他手里的,更不会允什么人动他的东西。
苏漾看着案几上那纸包桂花糕,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它拿在手里,才转身去了偏房。
虽不知道为何,但他确实对自己有些不同。若是利用得当,这点儿不同也不失为一把架在他脖颈上的好剑。
她将桂花糕放到偏房的矮案上,躺到自己软榻上,不过刚合眼,便有沉沉倦意扰上来。
残留的尸毒尚在筋脉游走,引得她身体极度排斥,没多一会儿便起了烧。
桂花糕的香气丝丝缕缕飘过来,陷入她的梦魇中。
司景行在魔宫正殿,看着底下规矩俯首的一众魔修。千邈这一死,算是敲打了不少人,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眼下他们都在揣度着座上魔君的心思,大气都不敢出,正殿里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当第一个出头鸟——毕竟他们这位魔君不仅对外狠绝,杀起自己人时也向来毫不手软。
远处忽而传来雷声滚滚。
东都山气候如此,与别处不同,东都山秋末冬初总多惊雷。
下一刻,一道闪电撕裂天幕,雷声似是就在魔宫上方炸开。底下众魔修神色如常,不过几声雷而已——却见座上魔君低低叹了一声。
震耳欲聋的雷声远没有这一声轻叹来得惊人。可在他们迥异的心思和惶恐尽头,魔君只草草挥了挥手,“散了罢。”
苏漾身上尸毒劲头正盛,今夜本就有她好受的,又恰恰碰上雷天。司景行在心里叹了一声,虽然他并不想知道,可她怕打雷这事儿,自第一声雷远远响起时,便浮现在他脑海。
他费力从清心宗捞回来的人,眼下还没逗弄腻味,总不能就这般轻易地死在尸毒上。
苏漾在榻上不安地蜷成一团。她梦到自己同往常一般送大师兄出山门,临走前大师兄还说再过段日子便是桂子香时,要给她带桂花糕回来。可她掐着日子,坐在山门前等大师兄回来,等到几度日出日落,都不曾见过人影。
第一道闪电划过时,梦境中的她回到了小时候。
她很怕打雷,但凡碰到雷雨天,都要在房中布下层层消音阵才敢入睡。可小时候她还不会这些,又莫名要强,觉得怕雷声很丢人,不愿意同旁人讲。平日碰上打雷,她一有机会就跑去二师姐那儿赖着不走,有二师姐在,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直到有回恰逢二师姐不在宗门,她在榻上紧紧缩着,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儿包起来,却还是在雷声炸响时没忍住抖了一下。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头,她从被子里钻出去,见是大师兄,便飞快抱住了他的胳膊。她直至今日都不知道大师兄是怎么瞧出来她怕打雷的,只记得那天大师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给她消音阵的布法儿,替她布好阵,留在榻边陪她。
她还不肯承认害怕,死鸭子嘴硬道:“大师兄布消音阵做什么?”
大师兄十分配合,也没拆穿她,只留在榻边守着她,温和道:“是我听着雷声太吵。”
他守了她一夜,其实也远不止那一夜。
司景行回到寝殿,在偏房找到蜷缩起来的苏漾。
她身上温度都有些烫手,司景行“啧”了一声,运了些灵力给她,而后将她打横抱起,往他榻上去。
他那张软榻对疗伤祛毒大有益处,他先前本已将她提溜过去,就刚刚醒了这一回,竟就自己跑了。
他刚抱起苏漾,便觉她在他怀里动了一下。
苏漾深陷梦魇之中,现实和梦境几度错位,分不清今夕何夕。梦中的雷声和再度炸响在魔宫上空的雷声混淆,雷声盛极的那一刻,她窝在司景行怀里突然伸出双手,捂住司景行的耳朵,喃喃道:“太吵了。这样就不吵了。”
司景行的脚步顿住,低头看着怀中烧得迷迷糊糊丝毫不见醒的苏漾。她掌心也热得不正常,紧紧贴在他耳廓上,明明自己那般害怕雷声,紧紧缩在他怀里,却依然固执地伸手捂着他的耳朵,同他反复呢喃安抚道:“这样不吵了。”
他眼底染上些许笑意,却在下一刻听清她喃喃着唤的“大师兄”时,瞬息凝结。
矮案上是她特意带到偏房的桂花糕。
过了这样久,依然有着清甜香气。
司景行眸色冷了一霎,将她抱去软榻扔下。
他抱着她转身那一刹,矮案上的那纸包桂花糕兀自燃起一团黑火,火焰大盛,桂花糕顷刻间便化作一团黑灰,随风而散。
空中只余淡淡的焦糊味儿,哪还有半分桂花的香甜。
他乍一松手,苏漾皱了皱眉,哼唧了两声,自觉去找到他胳膊,死死抱住。
司景行看了她半晌,扣住她手腕脉门,源源不竭的灵力汇入她体内,助她消解着筋脉中四处奔逃的尸毒。
他一直以为她那大师兄是看走了眼,才会将她视作太阳。
他从第一回 见到她,便不能将她跟什么太阳联系到一处——她更像是蛰伏在一旁积聚力量,随时准备着扑上来反咬一口的小兽,张牙舞爪的,骨头硬得很。
有时候那一阵不顾一切的疯劲儿,甚至同他有几分相像。
直到方才那一刻,他才明白,她于她那大师兄,确实如那天上金乌一般,温暖明媚。而今这副样子,不过是因为面对的人是他罢了。
第32章
苏漾醒过来时,外头正下着大雨。还是夜里,寝殿没留灯,黑漆漆一片,外头不断冲刷而下的雨声便愈发清晰。她体内尸毒已被消解,只是烧了大半夜,还发着虚。
她去偏房躺下以后的事儿便记不得了,此时听着雨声,下意识想起身布下消音阵——免得若是突然有雷声,她防范不及。
可她稍微一动,便意识到了什么——她手中牢牢抱着一人胳膊,身下软榻松软宽大,她却只躺在一侧,另一侧平躺着的身影呼吸清浅。
灵台霎时清明。
她意识到自己这是躺在司景行榻上,身侧之人,也正是司景行。
她整个人僵住,可身侧之人已感知到她方才动作,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却并未抽出手,只一道灵力安抚似地打进她体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非常,似是已经做过多回。
苏漾迟疑了片刻,正在犹豫要不要装作没醒继续这么睡下去——毕竟等她一觉醒来,司景行也该走了——便听面前人开口道:“醒了?”
装是装不下去了。她松开抱着司景行胳膊的手,“我怎么在这儿?”
又是那种充满戒备和敌对的语气。
司景行莫名烦躁,将手抽回,撑起半个身子低头看她,另只手按在她脖颈,没用多少力气,只用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她咽喉,“感觉不到?”
司景行动作间本就带着过强的侵略感,遑论此刻她的脖颈按在他手中,叫她联想到荒野之上咬住猎物咽喉的猛兽。苏漾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经他提醒,她才发觉体内尸毒全解,伤口也已近痊愈——这速度显然超出了她的修为范围,该是他出了手,用灵力引着她一遍遍走过浑身筋脉,将尸毒逼出,再用灵力滋养伤口,使之加速愈合。
苏漾抿了抿嘴,默了半晌,还是对他道了一声谢。
司景行一挑眉,“难得。”
苏漾偏过头去,“一码归一码。”
她想起身下榻,回自己那处偏房,可刚往前探了探,他抚在她脖颈的手便向一侧一滑,捏住她肩头,骤然将她重按回榻上:“这儿对你养伤有益。”
苏漾挣了挣,发觉自己委实拗不过他的意思,索性躺好,背对着他往外挪了挪。
软榻宽大,他们二人之间能再留出一人有余的空隙,苏漾眼不见心为净,就着外头淅沥雨声,没多会儿便沉沉睡下。
司景行眼看着她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睡熟,不禁笑了笑,手捏过她后颈,顺着脊骨一路向下,停在她后心,指尖慢条斯理地打转了两圈。
也只一路顺风顺水,在明亮处长大的她,才会在东都山这样的地方都能轻易卸下防备。
她后背空门大开,毫无警备,上一回敢这样在他面前掉以轻心的人,被他从身后剜出了心脏。
那颗心脏鲜红,乍一到他掌心时,还兀自跳动着。
司景行手抵住她后心,可他指尖方才游走在她脊骨周围,苏漾一时觉得痒,又睡得正熟,便迷迷糊糊转过身来,顺手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无意识贴过来。
司景行垂眸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安静睡颜——这回倒是没从她嘴中吐出什么旁人的名字。
司景行这回在魔宫待得时间很长,就算苏漾白日里刻意避着他走,也会被他偶尔神出鬼没地提溜回眼前,何况自打那夜后,她便一直同他睡在同一张软榻的两侧,躲都躲不开。
这段日子东都山多惊雷,不知为何他的寝殿里布下了消音阵,兴许是嫌吵罢——倒省了她亲自动手。可偏房里是没有的,她也便将就着留在寝殿正殿。
入了冬,天气一日日变冷,东都山的雷声总算消停下去。
因着司景行在,苏漾平日里便不太出魔宫,直到这日魔宫中的人突然少下去,隐隐有热闹的喧嚣声自外头传进来,她才想起来,魔修有个极为看重的冬阴节,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
她已经没有青焰的行踪许久,也不知他那日是逃去了哪儿——但无论如何,冬阴节他是必然会回东都山的。
何况今日人多眼杂,东都山各道关卡严防死守,内部的魔修们都在欢欢喜喜庆贺新冬,不太设防,也方便青焰指认杀害大师兄的是哪四个。
苏漾看了不远处的司景行一眼。许是为了应节,他少见地穿了身暗红色广袖长袍,同她身上这件对襟袄裙颜色倒是相似。
她本是在打坐静修的,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等她骤然被惊回神时——司景行方才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伸手朝她一晃——便听见面前人道:“起来,走了。”
苏漾懵懂起身,直到被眼前人拖着一步踏出魔宫,步入东都山此时最热闹的一条长街,才后知后觉——他是带她来冬阴节了。
原本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出魔宫便十分不易,这样只消一边慢慢逛着一边留意着青焰会不会出现便好,大不了找个机会暂时甩开他,也还不算太难。何况有他在,被他的气息笼罩住,她不必费心伪装成魔修,也便不怕被人揭穿。
司景行随手拿了只半面面具挡到脸上,一身通天修为被压下,看起来倒像是个气度不凡的寻常贵公子。
苏漾抬眼恰撞上他噙着笑的目光时,竟微微怔了怔。
他将一身杀孽和锐意悉数收敛好,佯装温良如玉时,竟很有几分君子端方的意味。
苏漾别开视线,“没想到,堂堂魔君也会来过这节。”
“往常是不过的,外头人声鼎沸,吵得心烦。”他领着她走在人群中,“不过今日若是不出来,你如何寻人?”
苏漾步子一顿,转头看他,“你知道?”
她这话显然问的是他竟知道她今日出来是为了寻青焰,来问清楚那日未问出的话,可司景行只若有所指道:“我从头至尾,都知道。”
“那四个人,我倒是也可以径直告诉你——不过,你肯信么?”他说这话时俯身贴在她耳侧,语调缱绻,似这长街之上寻常情人间附耳悄悄讲的情话。
苏漾抬眼,“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告诉她,为什么明知她是来冬阴节上寻人的,还主动将她带了出来?
“你若是知晓仇家身份,却不能手刃仇家,除了去找死,还会怎么办?”他勾起她鬓边留的一缕发丝,自问自答道:“祈求力量,能达成你心愿的力量。”
人心若有所求,执念愈强,所祈力量愈大,甘愿付出的代价便愈大——但如此这般可平心愿的力量是食髓知味的,积土成堆,终有一日,她会被心中欲念所噬。
苏漾神色一冷,“洗髓转道?”
司景行笑起来,“未尝不可。我说过,话不要说得太早。”
两人滞留在原地,待得稍久了一些,便被一处摊主瞧中,那摊主只见他们二人举止亲密,连身上所着衣裳都是相似的款式质地,又气度不凡,只当是过来游玩的一对出身不凡的道侣,便笑呵呵地上前去招呼:“两位不如来瞧瞧这鬼靶,一人一箭,若能中靶心,便能得一盏鬼灯,可许下心愿,放鬼灯顺暗河而下,十分灵验。”
司景行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鬼灯,无端想起最初将苏漾带来魔宫的那日,她折的那些纸船。
苏漾本不想多留,可一旁的司景行却接过了摊主递来的弓箭,她一时走不脱,也便顺手接过来。
所谓鬼靶,便不似寻常靶子那般固定在一处,靶子神出鬼没四处晃动,也没有既定的活动轨迹,顷刻间便变化许多个毫不相干的位置。苏漾正观察着,只听身侧箭矢破空之声——司景行搭箭上弦,半分修为都未用,甚至不曾正眼看过那靶子一眼,便极为随意射出去一箭——正中靶心。
他将弓箭放下,屈指在弓上敲了两下,抬眼看向苏漾——苏漾无端便瞧出两分挑衅。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视线直直向前——这鬼靶神出鬼没的那股劲儿,倒是同司景行在她眼前晃时一般无二。
只这样一想,她手中弓弦绷紧,箭矢射出直中靶心。
两人开弓的空里,这儿便围了许多围观的魔修,见状皆叫好起来。
苏漾耳朵一动,隐隐听见了什么“这对道侣”“天造地设”一类的话。
她眉头一皱,默默从司景行身旁退了半步,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了。
她都能听见,司景行自然也听得清楚。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司景行,等着看他如何处置那些毫无分寸的魔修——却只见他递给那摊主一袋灵珠,拿了两只鬼灯,却悉数塞进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