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人皆齐刷刷跪下,低低伏身:“叩见魔君!”
唯独苏漾站在其中,显得异常扎眼。一旁已经恭敬跪伏下的青焰偷偷抬头,扯了她衣角一把,传音给她:“这可是魔君!快跪下!”
下一刻,却见魔君冲他们这边招了招手,语气淡然:“到我这儿来。”
苏漾叹了口气,冲青焰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便抬步走过去。
青焰怔着看她一步步走到魔君身边,看她那一身同魔君极为相似的衣裳,方后知后觉——他方才口中的那女修,怕不就是她?
直到撞上魔君的视线,他才浑身一颤,将头磕到地上,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
司景行将手中糖人递给苏漾,语带警告:“再有下次,我找回的,只会是你的尸首。”
苏漾接过糖人,尝了一口眉眼一弯,便举着递到他嘴边,似是浑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自说自话道:“好吃。”
司景行望着她双眼,就着她的手微微俯首,尝了一口。
苏漾不动声色用自己挡住青焰,一手举着糖人,一手去拉他,“回去罢?”
她几乎是将司景行从酒肆中拖了出来。好在他还算配合,就这样同她走了出来。
苏漾自知今日再没机会从青焰那儿问出什么——但司景行没动手杀他,已算很不错——日后也只能徐徐图之,便随他回了魔宫。
时辰已晚,司景行径直带她回了寝殿。
他去了浴房沐浴,苏漾便乖觉坐在一旁,举着手中糖人端详——她同青焰套近乎而后将话套出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但见他今日对司景行的敬畏,下回见面她若是借司景行之势压一压他,再稍稍诈一诈,兴许能问出的要更多一些。
她转了转手中糖人,那糖人乍一尝是好吃的,可吃多了,便太腻味了些。可她正打算着偷偷将糖人扔了,便见司景行从浴房走出来。
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实在不好有什么动作,只能硬着头皮一口口慢慢吃完。
司景行坐到她面前桌案上,懒散侧身看她,似闲聊般开口:“你今日见的那人,若是再出现在你面前,后果你知道的。”
“还是上回尸场那个罢?”他俯下身,抬手将她唇角一点糖渍抹去,可用得力度委实大了几分,在她唇角磋磨两下,“替你大师兄报仇,就这般心急?”
苏漾抬眼,平静反问道:“你说呢?”
司景行神色冷下去,语气却犹带着笑意:“你今日求我的代价,你可记好了。从今往后,你的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你要问什么人,大可问我。但你若是上赶着去送死,不如就死在我手里。”
他的手掐在她下巴,与他今日杀那魔修时是同样的姿势。若是从前,她必然会顿觉身后一阵阵恶寒,可如今也不知怎的,兴许是习惯了,她心中竟毫无波澜,甚至对他笑了一笑,顺着他应了一声“好。”
问他?难保他不会随便拽几个人来搪塞她。就连青焰,她亦信不过——整个东都山,她都不会轻易信了谁去。
最好是能用些法子,直接看见他的记忆。
她的信不过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司景行笑了一声,却掐得她一疼,“信不过我?”
“怎么会。”苏漾向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的手,找补道:“我去沐浴换身衣裳。”
她回来时,司景行已躺在榻上,寝殿只在屏风的另外一头燃了几支骨烛,朦胧光晕透过屏风侵染过来,在夜色里晕开。
她同往常一般,躺到床榻的另外一侧,背对着他——却不过刚刚躺下,便听身后人一动,一只臂膀搭在她腰间,勾住她将她往后一拉。
她猝不及防被扯过去,嵌入身后人怀中。
司景行的气息将她周身侵占了个完全,她整个人一僵,所有微弱挣扎却被悉数制住,牢牢箍在怀里。
他埋在她后颈,低头在她肩上咬了一口,力道不轻不重,察觉到她一颤,他心情显而易见地好了不少,只说了句“睡觉”便再没什么旁的动作。
他在身后贴着的存在感太强烈,苏漾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松懈下来,一直等到天色将亮时,才将将闭上眼睡着。
在她身后,司景行睁开双眼。
他拿过苏漾手来,转了转她手腕上那条红绳。红绳本已对他没什么特殊反应,这一刻察觉到他身上邪气,突然警惕亮起红光。
司景行指间邪气溢出,吞没红绳散出的红光,红光再盛,驱逐开邪气——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终于那红绳红光渐弱,最后微弱闪了闪,便再没了声息。
无数邪气瞬间倾注其上。
他将她这红绳改了改,其中蕴藏着的邪气依旧能替她挡下致命一击。除此以外,他若是想查,随时能通过它查到她正身处何地——虽说只要他想,就算没有这红绳,天上地下,他也定然寻得到她。
不过那样太慢。
况且,这红绳的邪气上有他的气息,她戴在身上,便像是盖了个戳印一般。
第35章
苏漾这几日发觉她愈来愈躲不开司景行了。
魔宫原本也不算小,她刻意避着走,总能找到几处清净地方。
可如今,他总能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譬如她某日在魔宫西北角的一株参天古树上——那树枝繁叶茂,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绿意,她翻上去后能被完全遮掩住——可她正琢磨着心事儿,一晃神间便看见司景行不知何时立于树下,随手折了一根小树枝,噙着笑看她。
苏漾一惊,身形不稳失了平衡,从树上摔下来——司景行眼睁睁看着她掉下来,却没有分毫接一把的意思,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但她好歹是剑修,即便不用灵力,身体灵活度也非寻常可比,即便是猝不及防摔下来,也是身形如燕翻飞而下,落地前那短短一霎她便调整好,半蹲着在地上极轻巧一撑,便站起身来。
可她也只是刚刚站起身来——那根刚被折下的小树枝瞬息间便探到她咽喉前,凝起的剑意似有实形,让她脖颈一凉。
她不知道司景行又是抽了什么风,但见那树枝没有分毫停滞的趋势,仿佛不破开她喉咙便誓不罢休,仓促之下她也只能狼狈后退。
他剑意未收,一击不中,便陡然转势,那根平平无奇的小树枝似是裹了万钧之力横扫而过——苏漾旋即后仰,一脚钉在原地保持平衡,另条腿屈起猛然踢向树枝,同时借着这微弱的喘息之间,拔出腰侧悬着的长剑。
她甚至没有碰到树枝。司景行出手极快,一招一式间有种不成章法的散漫感,似是完全没有成型的剑法,每一剑皆是随意而出,在半空中兴许就改了主意,换了方向攻来。
苏漾习惯了正道修士间一套套成熟的剑法,一时摸不准他这样的路数,本就仓促迎战,过了几招更是捉襟见肘,一时闪躲不及,连发带都被挑断,一头青丝滑落肩侧,甚至有几缕被削断的飘落在地。
司景行甚至背过去一只手,只单手执着小树枝,虽是步步杀招,却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大的动作。他没用半分灵力,也没调动邪气,就连那根树枝,也就只是根一不留神便能被她手中利刃削断的普通树枝。可饶是如此,也能逼得她一身狼狈,步步沦陷。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苏漾被他耗得力竭,短暂退开,拄着剑急促喘息了一会儿。
司景行转了转手中丝毫未损的树枝,轻笑了一声,“这就不行了?”
“你太弱了,这条命既然是我的,总得教你保得住。”
苏漾闻言抬眼,慢慢站直了身,反手横剑身前,转了一圈脖颈,周身战意沸腾不歇,“谁说不行了?”
她提剑再上时,不知不觉间便弃了过往数年习得的一招一式的剑招,学着司景行的样子,手中剑意瞬息万变随兴而至,诡谲莫测。
司景行见今日已差不多了,便将手中树枝随意在身前一挡——刚好对上她剑尖,树枝脆声断作两半,可她剑势未收,直直冲他咽喉而来。
司景行笑着叹了一声,松手扔掉手中那半截树枝,抬指用两指捏住她倏而已至的剑尖。
剑尖离他喉咙,不过一寸。
他原以为苏漾会抽剑脱身,亦或是拼尽全力将剑往前推,手上便多用了两分力——可她没有。
她想都没想便松开手中剑柄,只抬手在剑柄上往下一压,借了道力,整个人腾空翻到司景行身后,电光火石间抬手,要用小臂勒住他咽喉。
可他身量本就比她高出不少,她踮起脚做这动作时,便像是自身后环住了他脖颈。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往身前一拽——却在她摔到地上斜躺着的那把长剑上之前,及时接住了她。
苏漾被他打横抱在怀里,一时有些茫然。
她心仍跳得剧烈,体力透支之下,不由自主便扶住他肩头,低低喘息着。
她近乎是贴在他身前,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衣裳传到他的胸膛,似是隐隐也牵动了他的心跳。
司景行垂眸看她,过了半晌才慢条斯理道:“这几日我出去一趟。你在魔宫安生待着,不出魔宫范围,便无人能伤你。”
苏漾抬眼,知道他这是敲打她不要去自寻死路的意思,便佯装乖觉应了一声“嗯”。她心里盘算着如何借机联系清心宗,问清楚大师兄当初到底来东都山是所为何事,下意识便环住了司景行,一时竟忘了自己还挂在他身上,是以也未曾注意到他就这般抱着她一路走了回去。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魔宫中人,不过是碍于司景行积威甚重,底下人不敢有半句妄议,只规矩俯下身子,佯装不见。
司景行是半夜里走的。
她半夜里半梦半醒地翻身之间,突然觉得身后空落落的,人便醒过来。锦衾被好好盖在她身上,身侧人却不见踪影。
苏漾在心中欢呼了一声,也不再浪费时间,径直从榻上起身。她写好字条,折成纸鹤状,趁着夜色溜出魔宫,去到前些日子她摸清楚的东都山结界处,借司景行那滴精血融开一小圈结界,将纸鹤放出——若是她亲自回宗门,未免动静太大,去的这一路上无人替她遮掩,若是被司景行察觉,还不定他能做出什么来。
她估摸着纸鹤的速度,该是明日便能收到回信。
可就这日一大早,便有一只纸鹤歪歪扭扭地飞到寝殿外,碍于寝殿外那层区别于他处的结界始终不敢进去,只来回徘徊着,拼命扇动用纸叠起的那两只翅膀。
苏漾察觉外头动静,甫一踏出来,便见那只纸鹤急急冲到她面前。
她伸出手掌,纸鹤乖巧落入她掌心,顷刻间便自动展平成一张字条:司景行欲攻清心宗,速归。
苏漾一怔。
司景行若是要对付清心宗,上回来清心宗带她走的时候,那样大的阵势,不就该出手了?
可……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字条,不觉已将一角攥皱。
可他是司景行,他要做什么,哪需要什么合情合理的缘由?
上回是玉成宗,宗门上下,除却侥幸当时不在宗门中的,无一活口。
那这回呢?
苏漾深吸了一口气,捏了个火诀将字条燃尽,当即便从魔宫出去,去到东都山结界,融开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口子,钻了出去。
她御剑而起,直直冲清心宗的方向而去。
只是行到半途,她眼前忽而一阵阵发黑,意识不受控制地涣散开,足下踏着的长剑也东歪西拐,向下坠去。
意识逐渐丧失前,一个念头骤然闪过她脑海。
那只纸鹤上,附了针对修士的迷药——不调动灵力时,便与寻常无异,只消开始动用灵力,药性便会渐渐上来。
她的纸鹤还未传回清心宗,什么司景行要攻清心宗的消息,该是故意诓她从东都山出来的。
若是魔修,诓她出魔宫,在东都山随便什么地方对付她都罢了。要诱她出东都山的,必然是不便随意进出东都山的,那便只能是正道修士。
苏漾眼前彻底黑下去。
第36章
“抓了她真的会有用?”
“那还能有假?那姓秦的说了,魔君护她跟护眼珠子似的。”
“他人呢?那姓秦的怎么自己不来?玉成宗虽出了变故,但好歹也是名门正派,就算只留下他一个,也是师出有名。不比咱们,皆是散修,清心宗护短,若是找上门来……怕是不好交代。”
“找?找什么?清心宗出了这样的弟子,本就该被千夫所指,又有何脸面来找我们?何况,等到阵法开启,事成之后,就算杀不了魔君,能重创他一回,挫一挫魔修的气焰,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什么珍宝灵脉,可不得是随着我们挑?”
苏漾头疼欲裂,聒噪的谈话声闯进她耳中,她缓了一会儿方听明白他们话中意思——秦柯确实从东都山好端端地出来了,甚至联系了一众散修,将她诱来做饵,引司景行入阵。
她明白他们欲杀司景行之心,可这场局却是漏洞百出——司景行昨夜里刚离开魔宫,去向不明,但总之不会是一两日便回得来的,何况……即便他会寻来这里,她也并不认为他会为自己而犯险。
有些不同是有些不同,但她自己掂量着,这点不同还不足以叫他心甘情愿地因她入阵。
若是这点不同便足够他主动送上门来,那她还何必费心去想法子杀他?
再说,她是见识过司景行的能耐的,区区阵法,根本不可能取他性命。
苏漾终于攒了些气力睁开双眼,不过微微一动,便传来铁索相碰的清脆声响。她闻声低头去看,只见一条有手臂粗细的铁链拴在她脚踝,另一头深埋地下,铁链上隐隐有光华流转,该是用了符咒缚上,寻常挣不脱。
她两手被反绑在身后石柱上,用的亦是同样的铁链子。
苏漾试着挣了挣,只觉铁链绑得更紧了一些,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索性停下来。背后的石柱冰凉,上头有什么纹路,硌得背疼。她被下了禁言咒,一个完整的字节都发不出。地上用血红朱墨绘着阵法,画法儿晦涩又复杂,她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阵。
她这边弄出了动静,不远处那十数个散修注意到,一时齐齐看向她。为首一个率先笑起来,“醒得还挺早。”
他走到她身前,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脸,“魔君那般疼你,竟没给你转道?这一身正道灵力,在东都山那地界上,可不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