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了旁的退路,除了留在他身边,再无容身之处。
但换言之,只要还在他身边,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容身?
有司景行在,她休养了没几日,身上的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唯独一身筋脉,毁成那样要一点点修补起来,无异于重塑。即便是司景行替她将筋脉通开,也须得耗上百年之久。
司景行同她说这话时,语气寻常,似是他们之间还有数千年岁月可渡。而百年,不过是弹指一瞬,来日方长。
苏漾却只怔了一怔——这身筋脉已无甚用处,她也等不了百年。
可每回她这样想,再对上司景行时,心底就有隐秘的愧疚感。他对她是不同的,她心知肚明,也正是因为知道这点,她才能一再借他的势,才能利用这点不同,谋他的性命。
她在这点上向来不愿深想,只是自欺欺人地想着,走一步算一步罢。
自从那日离开清心宗后,司景行对她便愈发宽纵,完全放任着,就算她惹下什么麻烦,也有他去收拾妥当。
但苏漾依旧谨慎了月余。开春后,她才抽了个寻常午后,去寻了一趟神木。没成想却碰见了熟人。
秦柯潜入东都山也不是头一回,轻车熟路蛰伏在此地,日日在这附近徘徊——这儿是她大师兄出事的地方,她总有一天会再来,他只要一直等着,总能等到她。
他是从听说苏漾与清心宗恩断义绝的时候来的,算来只等了一月,竟比他预想的要短得多。
神木底下的新芽已有寸高,但不算显眼,掩在枯枝下,只一点新绿。苏漾蹲下身才瞧见,初时还以为自己是花了眼,忙不迭用手摘去那几段枯枝——也正是在她的手触到神木之时,神魂撕裂一般的痛感传来的同时,神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生长,倏而竟已一片绿意。
苏漾受不住这道力,生生退了两步,好容易将喉间翻腾的甜腥气压下去。
她骤然起身,正琢磨着怎么将神木藏起来——她的体质自然取不得神木,可如今神木复生,司景行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发觉,留在此地太不安全。
身后忽而有人叫了她一声,声音迟疑:“苏漾?”
苏漾一僵,回身去看。
秦柯穿了一身灰袍,见她转过身来,竟一霎有些慌乱。
苏漾还记得他,玉成宗首席弟子,曾在冬阴节时闯过东都山。
兴许不止如此。她堕道那日,被人用清心宗的名头骗出东都山,引司景行入阵,大概也同他脱不了干系。
但她眼下没空同他纠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思及此,她当即转身便要走。
秦柯一时情急,几步赶上来,抓住她手腕,“等等!”
苏漾步子一顿,瞥了一眼他的手,又抬眼看他。
秦柯立马松开手,局促地退开一步。
他没什么恶意,甚至连初见时的杀意都没有半分,看向她的目光里倒盈满了歉疚。
苏漾有几分意外。那日她尚未堕道,他都对她无比厌恶,而她如今这副样子,他竟未发作。
秦柯将腰间佩剑解下,双手奉于身前,低低俯身,“那日之事……错全在我。我本只是想借那些散修试探你在司景行心中地位几何,可那日事发突然,我被缠住不得脱身,没能赶过去,我不知道……他们竟然那样对你。”
“但无论如何,大错已酿,是我被仇恨蒙蔽,连累你至此。你本……不该是这样的。”
“堕道是我自己选的。”
“你若是彻底堕道,那日又怎么会费心费力保下清心宗?这些事情,旁观者清。”秦柯直直跪在她面前,将剑高奉过头顶,“不管怎么说,那日是你救了我,我苟延残喘至今,也无甚建树。秦某这条命,愿双手奉上。”
苏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玉成宗只留下你传承心法,我不会伤你。再说,”她摸了摸那柄剑的剑鞘,笑起来,“我筋脉已废,拿不得剑了。”
但见秦柯依旧不肯起身,苏漾心念一动,对他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我这有桩事,兴许还得你来做。”
玉成宗也是名门大派,玉成宗首席弟子,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他对司景行恨之入骨,眼下她再没有能信能用的人,由他来取神木,也算合适。
苏漾回魔宫时,怀里揣了一朵扁竹花。
她同秦柯交代妥当,看着秦柯将神木妥善收好,叫他等神木长成后制成匕首再拿回给她。两人分别之际,他忽而拿出一朵扁竹花——苏漾一眼便认出,这是三师叔花圃里的那种花。三师叔的花都是精心培育过的,不染邪气,同寻常花种不同。
秦柯说是幼时随师父去清心宗拜访,师父替他讨得的一把花种。玉成宗被司景行攻陷后,他偷偷回去看过一回,什么都没带走,唯独从渗了血的土里,扒出了几粒花种。养了许久,终于催开一朵。他同苏漾道:“这花我用灵力温养过,久开不败,能留许久。毕竟是清心宗的花种,也算……留个念想。”
于是她便接了过来。
司景行回寝殿时,她正坐在书案边,一手托着腮撑在案上出神。他随意往案上一靠坐,将她摊开的那本书册拿了过来翻了两下。
苏漾回过神来,却还不等她站起身,他便俯身凑过来,在她颈侧轻嗅了两下,而后停在她耳畔,一手按在她颈窝来回摩挲着,声线低沉:“有花香气。”
苏漾心中一凛,面色却自然得很,顺势勾住他,“兴许是在哪沾上的,没留意。”
司景行就着她的姿势将她抱到案上,松松圈在怀里,“今日都做了什么?”
“做了这个。”苏漾从乾坤袋里翻出来一只香囊,暗色金线勾纹,里头装了刚调好的香,与安神香的气味有些相似,香气却更沉一些,若隐若现着,存在感本不强,可偏生叫人忽视不得。
司景行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圈便笑起来,“你自己做的?”
那香囊针脚歪歪扭扭的,蹩脚得很,中间的祥云纹样甚至勾错了。
苏漾也顺着他的目光又审视了一圈香囊——若不是为了掩过她身上沾的花香气,拿调香当幌子,她本不想这么早将香囊给他的。这纹路,本可以再斟酌着改一改的。
其实这只香囊她已经断断续续绣了月余——每每对他稍有些愧疚的时候,她就掏出来绣一绣——不可谓不用心。
可她委实没什么天分在,绣得再认真,也只能绣成这副样子。
不如还是再改一改。
苏漾探手去抢他手中香囊,“过些日子再给你。”
司景行手一抬,她一抢抢空,整个人挂到他身上,转头时嘴唇恰恰擦过他唇角。
司景行扣住她的腰,径直吻了上去。在喘息的间隙,他将香囊悬在腰间,贴着她耳侧低声道:“不必再改了,这样就很好。”
他再度吻上来时,苏漾看着他合上的双眼,眸光闪烁。
那只香囊里,她藏了一道用以偷听的符咒。
本是道传音符,她琢磨了许多日子,才将符改好,又燃成灰烬,混进香料里。
他竟对那只香囊毫无防备。
司景行将她拉得更近了些,苏漾闭上了双眼。
第48章
夜色深沉,感知到怀里的人熟睡下去,司景行缓缓睁开双眼。
她身上的,是扁竹花的香气。花香很淡,混杂在香囊的沉沉香气里,更是微乎其微。倒真像是调香时,多染上了一味。只一样纰漏——那朵扁竹花的气息一派纯净,不是东都山的水土养得出的。
他的手抚过她的眉眼,顺着一路向下,虚虚握在她咽喉处。她的脉搏在掌下跃动,时至今日,他对她的杀意早被她一点点磨去,于是他只是蹭了蹭她的脖颈,而后又滑下来,停在她心口。
他使了两分力道,指尖按在她心口,看她在梦中不安地蹙起眉头。
她体内已有他不少精血,两人的血脉交融在她体内,难分彼此。
他还能再做些什么,才能把她牢牢留在身边?
神魂交融?还是干脆将她囚锁此处,让她再离不开半步?
第二日天刚亮,苏漾便被叫起来,迷迷糊糊换上衣裳,被司景行带了出去。
一直到进了那间陌生宫室,冷风一吹,她才清醒过来。宫室空旷,四面围着半透光的幕布,光线却意外得充足,司景行扣着她的手,将她牵了进去。
她踏入的那刻,耳边似传来万人祝祷声,四周幕布光线几度变化,最终慢慢暗下去,陷入一片黑暗。苏漾下意识紧了紧同司景行相扣的那只手,下一刻手上却一空——他抽出了手,不知去了哪儿。
苏漾谨慎停在原地,放开神识去探四周,可她神识不过刚刚放出去,眼前便陡然一亮——四下里的幕布重新透出充足光线,上头出现了一只只傀儡,约莫两掌大小,虽无人在操纵,傀儡却紧贴着幕布自顾自活动开。
在光线尽头,正上方一座神龛被打开,司景行站在神龛下,一手拎了一只什么——光线太昏沉,叫人看不真切——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他走到光里那刹,半明半暗间,苏漾才瞧清楚,他是一边拿了一只傀儡木偶——一只男偶,一只女偶,木偶尚没有面容,只是穿着大红衣袍,一派喜气。
直到此刻,苏漾才发觉两人今日皆是一袭暗红装束,这样看起来,那对木偶虽没有面容,却隐隐与他们有些相似感。
幕布上的傀儡木偶仍演着戏,苏漾看着幕布上的傀儡戏,司景行只垂眸看着她。
傀儡戏并不太连贯,苏漾看了半晌,只依稀看出嫁娶的意思,便抬眼望向司景行,猝不及防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出口的话便卡了壳:“这傀儡是结结结契的意思?”
司景行没有否认,只眉一挑,突然说起傀儡来:“你知道最好的傀儡是怎么做的么?”
不等苏漾回答,他便接着道:“最好的傀儡,还是得用活人做。把她的神魂困于一隅,将傀儡丝一根根刺入灵府,便能操纵如木偶。”
苏漾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看了一圈四周,“那这些?”
“依东都山的传统,结契前当选一对傀儡木偶,”他似笑非笑看着她,将那只女偶放到她面前,“供于神龛。”
大婚当日结契,结契时以心头血点化木偶,木偶便有了面容,傀儡相合,神魂相交,自此便因果共沦。
苏漾微微一怔神,司景行只伸手将木偶放在她眼前,分明并未催促她,可她仍是察觉出他视线中的压迫感。
她大概明白他方才提傀儡怎么做才好是什么意思了。
她今日若是不接这木偶,便是不愿同他结契的意思,他就算当场掐死她,她都不会太意外。
苏漾低头看向那只木偶。她本以为他是心血来潮,毕竟他这人做什么事都只凭兴致惯了,倒真是少见他处心积虑去做什么。
可眼前这只木偶做工精细,雕琢打磨皆是一等一的细致,连身上的婚服也是选了最好的料子,针脚细密,惟妙惟肖,比她缝的那只香囊不知好了多少倍。这些琐事自然不必他亲自动手,可就算吩咐了傀儡师去做,要做得这样精致,也还是需得一些时日的。
苏漾伸手接过木偶,明明他并未问她什么问题,可她还是开口答了一声:“好。”
她随他上前,将傀儡木偶供于神龛。
那对木偶相依而坐,姿态亲昵,大红的袍角似是连在一处,不分彼此,没有立场,也毫无隔阂。
司景行抬手将神龛合上。
他自己都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对偶人了。
兴许远在她堕道之前罢。
初时只是闲来无事,不知不觉寻了材料来刻了两刀,也并非就是为了做这结契的木偶——甚至还起过将她神魂拘进偶人中,看她抵死挣扎不得超脱的念头。
后来闲来无事的日子多了,他便逐渐习惯了,得空便会拿出来雕琢两笔,一点点打磨,竟真的做成了如今的样子。
那对偶人在他手中的时间长了,他甚至熟悉他们的每一道纹理。
这些倒也不必叫她知道。
魔君大婚,是东都山一等一的大事。说起来,历代魔君,不论男女,虽身边从不缺相伴的,但正儿八经缔结婚契的委实没两个。因此司景行要结契成婚,没多少先例可循,整个东都山便忙起来。
这样的大事,本是筹备三五年都不为过,偏偏魔君又将日子定在了这月廿九,统共半个月的时间准备,未免有些太过仓促——仓促这话却是没人敢同魔君提的,毕竟魔君喜怒无常惯了,万一不慎触了霉头,怕是要拿命去抵。
大婚的流程和细节皆由司景行亲自定夺,苏漾一身清闲,说是在备婚,实际要她去做的事情寥寥无几——即便有,也多半由司景行替她去做了。是以她就趁着东都山这段时间的兵荒马乱,同秦柯碰了几次面。
大婚前三日,秦柯将神木带来。
他依苏漾所言,以炼器之法,将神木淬炼成一把约莫手掌长的匕首。因着怕神木诛邪之力会伤到苏漾,还特意用淬了他灵力的白条裹缠起来。
苏漾解开白条,拿着匕首比划了两下。神木同她体内邪气天然相抗,单是握着匕首,便有阵阵钝痛袭来,似是要将邪气从她体内一丝一缕刮出去才肯罢休。
苏漾面色霎时惨白,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在衣袖上擦了擦匕首,才慢慢将白布条缠回去。秦柯炼器之术不错,确实是把吹毛断发的利器。
秦柯看了她半晌,欲言又止。他知道她是打算在大婚那日动手——那时候司景行对她防备最轻,最易得手。可大婚时莫说魔宫,就是整个东都山都必定防备森严,她得手后,怕是难全身而退。
看着苏漾将匕首收好,他还是问了出来:“你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迟疑片刻,接着道:“我进不得魔宫,但只要你能从魔宫中逃出来,我能想办法将你带出东都山……”
“出了东都山,我能去哪儿?”苏漾打断他,微微一笑:“这一日我早想过无数回,不过每回都不曾想过什么退路。我体质本就与常人有异,又得司景行精血,如今几乎已能无限制地容纳邪气。我早该失了神智,之所以堕道后依旧如常,还是要归功于司景行。他死后,我就是这天下最大的变数。”
正道容不得她,连她自己都容不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