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身往后挪了挪,同司景行拉开一点距离,才叹了一口气:“司景行,我们已经和离了。姻缘契燃尽那刻起,你我就因果两清。”
“倘若你当真只是为我来了剑冢,七日后我将你带出去,从今往后,若没什么要紧事,就不必再见面了。我不是摆着好看经不得摔的瓷瓶,用不着谁一路跟着照看。”
她这话说完,两人又是长久沉默。
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苏漾索性将陆昱珩前几日睡过的床榻又挪过来,“这几日你先在这儿待着,等我取到赤霄剑,捏碎身份牌出去时,便带上你一起。”
司景行瞥了一眼陆昱珩睡过的床榻,“不必一直留在这儿,我可以化形跟着你,也省了你回来寻我。”
苏漾略一寻思,她虽是对这次的魁首志在必得,但万一中途被淘汰出局……司景行若不在她身边,她确实来不及带上他一同传送出去。
剑冢的出口不好找,当年他们两个人,也找了三月有余,总不能拿他冒这个险。
于是她点点头,只是想起他化形变成白猫的样子,就没忍得住笑,“同六七年前相比,你……不太一样。”
司景行挑眉,顺着她的话问道:“哪儿不一样?”
苏漾摇了摇头,“有时候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她说的是重圆梦往后,司景行听出她的意思,明明不抱希望,却仍不知怎么就怀了几分隐秘期待问出口:“倘若你甫一开始,碰见的就是那样的司景行,可还会同他成婚?”
苏漾看他一眼,声音很轻,“不会。”
司景行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明明当年在同一处山洞里,隔着屏风和结界,能絮絮上一整夜的闲话,而今两人相对而坐,每句话出口前却都要思虑再三,说不上几句,便失了后续。
时辰已经不早,司景行回到屏风另一侧,看着苏漾那半边的光线暗下去,再没了什么额外的动静。
他坐在桌案前,将角落里那副棋局翻了出来,黑白子无声纵横交错。
他本也没什么睡觉的习惯,神魂撕裂的疼痛日夜如影随形,何曾允他安生睡过一回?除却那三年在苏漾身边时,他为了陪她,夜里能稍稍闭目养神一阵儿,平日里多是像这般自己同自己对弈,亦或是推演上一夜。
软榻被他移到了一边儿,他垂眸盯着手下的棋局。白子形势大好,黑子委顿一隅,似是大势已去。
司景行手中那枚黑色棋子在指尖打转一圈,倏而落定。
只这一步棋,棋局中的情形便是天翻地覆。黑子中一枚落定已久的棋子骤然成了重中之重,联合这一步棋,硬生生将这局死棋生生走活了。
司景行将棋盘上的棋子扫乱,站起身走到屏风前。
他们二人间不仅设了一道屏风,更设了结界,将两边完全隔绝成两个空间,除了能互相听见声音外,旁的半点也瞧不见。
司景行隔着屏风朝她那边儿望过去,入目皆是雾蒙蒙的黑。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触碰屏风——兴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姿态轻柔得像是几年前的无数夜里,苏漾沉沉睡下后,他抬手抚过她脸颊。像是身无分文的乞儿,小心翼翼伸手触碰稀世珍宝。
一片夜色中,苏漾抬手轻轻按在屏风上。
她今日下手有些重了,直到最后,她都能瞧见司景行手腕上她掐出的深紫掐痕。若是从前,她定是要替他涂上药膏再揉到红痕消下去的。可如今她做这些,怕是只会引得他多想。既然已经和离,不如就分开两边,再不相扰。
她乍一看见嗷嗷变成司景行,一时火气太急,手上自然没留情面。可是这回,兴许他真的没骗她,真的只是在担心她而已。
第58章
第二日叶卿卿便发觉苏漾和她那只白猫不怎么亲近了。
那白猫本挂件似的牢牢挂在她身上,就算偶尔从她身上被提溜下来,也是套着一层厚实屏障,不会跑太远——苏漾时刻留神着,不会放任它离开自己视线太远。
可从一早开始,白猫再贴到她腿边时,她毫不留情将它推开,灵力屏障也没再帮它加固。
白猫绕着她打转了一圈,想去蹭蹭她的脚踝,尾巴还没挨到,她就径直抬步迈过去走到叶卿卿身侧。
委实是怪可怜见儿的。
叶卿卿看着那一小团落寞离开的背影,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戳了戳苏漾问她:“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苏漾抬眼瞥了一眼没走多远的白猫,“就是不喜欢了。”
叶卿卿闻言也只点了点头——不过是只灵宠罢了,她们这样的身份地位,能宠它几日已算是它的造化。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那白猫在苏漾说完这话后低沉下去不少。
似乎还挺通人性。
赤霄剑封印解开已经过去五日,他们这几日陆续也曾撞上过几人,但兴许是为数不多的三个破心境组到了一起的缘故,对方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对他们出手,交锋几次都是有惊无险。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他们对赤霄剑的下落依然没有头绪。
看着苏漾和陆昱珩仍是不急不慢的样子,叶卿卿先坐不住,在两人面前晃了晃手,提醒道:“还有两日,试炼就结束了!”
苏漾“嗯”了一声,纠正道:“今日是第六日,明日夜里一过子时便算结束,没有两日了。”
叶卿卿一噎,转头看陆昱珩,“再这样下去,还不等瞥见赤霄剑的影子,试炼便要结束了。”
陆昱珩淡然看她一眼,“这几日我们不是一直在寻赤霄剑的下落么?”
叶卿卿深深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得,我们三个凑在一处,谁也没这个胆子往门上送。不如这样,我们分开,这样找起来也快一些,剩下的各凭造化。”
“可以。”苏漾话音刚落,便见陆昱珩从乾坤袋里翻出三只分外小巧的传音玉牌,一人分了一只,解释道:“有什么情况,可以先联络。倘若遇袭受伤,感应到法光波动,玉牌会自动联络另外两只。”
叶卿卿看了苏漾一眼,刚想拒绝,便看见苏漾想也没想直接收下。
两人转头一齐看向叶卿卿。
苏漾眨了眨眼,语气颇为关怀:“剑冢情况复杂,我们那些同窗也不全是好相与的,若是碰上存了别的心思的,身份牌一失,陷入囹圄,便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我们三人好歹同行了这几天,留个玉牌也好相互照应两分。不管赤霄剑最后落入谁手,总也得好好从剑冢出去不是?”
她话说到这份儿上,叶卿卿抿了抿嘴,不情不愿接过玉牌来。
传音玉牌拿到手,她才后知后觉——他们这场试炼难道不是各自为营,生死自负的么?怎么跟他们两个待了几天而已,就成了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送走叶卿卿,苏漾立马将手中玉牌扔回给陆昱珩,“附了定位咒的罢?”
陆昱珩一挑眉,“你连探都没探过,如何知道?”
“你能拿出来,必然是做好了准备,就算存了心思去探也找不出什么破绽。”苏漾摆了摆手,“太熟悉你脾性了而已。”
他怎么会是单纯地好心好意想保持联络,互相照应?
苏漾拍拍他肩,“况且她怕你用玉牌联络她,若是联络不到必然会起疑,连遇袭弄丢的借口都被你堵死,不到最后关头,她是不会将玉牌扔了的。好手段。”
陆昱珩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彼此彼此,你在叶卿卿身上留的追踪印,倒是比我隐秘一些。”
他们这几日距离太近,就像叶卿卿能在不知不觉间给苏漾留下蛊虫一般,她想留点什么在叶卿卿身上,也不算难。
譬如他们喝酒那夜,叶卿卿追着萤火虫跑出去,苏漾结下的追踪印虽被叶卿卿回身拦住,可他看得分明——苏漾同时结下两道印,叶卿卿拦住头一道的同时,里面一道从中破出,已经贴到了叶卿卿身上。
苏漾毫不意外,在学宫那段岁月里,她和陆昱珩明里暗里相争太多回,彼此的手段都领教过,有什么动作确实也瞒不过。
叶卿卿出现的时机太巧,赤霄剑刚在他们附近被解开封印,她便出现在他们眼前——再说,她腕间那只玉镯委实不太像是她平日的风格。
何况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怎么会突然加入他们两个,还一留就是五日?
倘若赤霄剑的封印就是她解开的,一切便合理得多。这五日同他们两个待在一起,旁人忌惮着不敢贸然出手,便免去了她不少争斗,算着时间差不多,趁他们还没起疑,找借口从他们这儿离开,躲开他们两个最大的对手,再捱上一两日,试炼也便结束了。
苏漾看向陆昱珩,随手指了个方向,“我去那边,你往哪边走?”
陆昱珩皱了皱眉,“赤霄剑十有八九就在叶卿卿手中,你同我分开做什么?”
“万一你我猜错了呢?我们不分开走,他们大多只会躲着我们,又怎么试探赤霄剑的下落?”
察觉到脚下阵起,陆昱珩笑了笑,手中剑已出鞘,“你看,即便我们不分开走,也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的。”
苏漾同他后背相抵,在看清阵法时忍不住骂了一句,“心魔阵?!”
是离境秘术。离境擅音律,最擅惑人心智,甚至将修士渡劫时会遇到的心魔劫都钻研成了阵法。心魔阵开启后,入阵之人除非破开心魔,否则会被一直困在其中。
若是在旁的地方,困在其中也无妨,毕竟阵外之人也入不得阵,不会趁机伤人。可这儿是剑冢,他们时时都须得撑着灵力屏障,倘若迷失在心魔中太久,灵力屏障破碎,光是剑冢中携了剑意的罡风,便能将人生生剐碎。
苏漾从心魔阵中醒来时,陆昱珩仍紧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
她和陆昱珩同时入阵,必须两个人都醒过来,这阵法才能解开。
阵法外,离境少主骆晴蹲在那儿看着他们,见她这么快就醒过来不由得讶异了一下,温温柔柔同她打过招呼。
苏漾抬手按了按仍隐隐作痛的额角。
她方才在心魔阵中,是回到了重圆梦里她杀司景行的那天,从头至尾重新过了一遍,直到她依旧将那柄匕首送进司景行的心脏——重来多少遍,她都会在那日杀了他的。她若真有心魔,心魔成于她杀他的那刻,也灭于她杀他的那刻。
“渊境太子至今不醒,不知是在心魔阵中遇上了什么呢。”骆晴叹惋一般摇了摇头,倏而抬眸看向苏漾,“他若是一直不醒,我将你从阵中放出来好不好?免得拖累了你。”
“那不如现在就放我出去。”
骆晴笑起来,“也可以呀。不过,你得先把他的身份牌拿出来。”
“拿出来做什么?我在里头,找出他的身份牌,可以直接捏碎,送他出局不好么?”
骆晴似是认真思索了一阵儿,而后慢慢道:“我还是喜欢将东西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再说,我还有些话想问一问他呢。”
她身后走来一青袍男子,抱着剑站在阵前,“骆晴你同她废话什么,直接布下绝杀阵,免得陆昱珩出来坏事。”
苏漾认出来,是迟境少主邵奇。
骆晴却只盯着苏漾看,“怎么样?与其连累自己脱身不得,不如将他的身份牌拿过来。只要我拿到他的身份牌,马上就放你出来。”
苏漾适时露出难色,“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骆晴仍是温声细语,视线却冷下去两分,“信我,总比信陆昱珩要好一些罢?你可知他是为何来的剑冢?他意图远非这场试炼,你同他待在一处,不是白白为他所用?”
苏漾抬眼看向她,慢慢问道:“离境迟境素来与渊境交好,他好歹是渊境太子,二位又是为何要针对他?”
她身后那男子嗤笑了一声,十分不屑,“太子?”
骆晴看他一眼,他没再说下去。
“试炼而已,都是为了争一争,哪有什么针对不针对的。”骆晴眉眼一弯,“绝杀阵马上便要布好了,你再不答应,可就没机会了。”
苏漾看了一眼陆昱珩。身份牌就悬在他腰间,她叹了口气,俯下身将他身份牌解下来。
她站在法阵内,“你先将法阵打开,我出去自然会将他的身份牌给你。”
骆晴打量了她一会儿,面上笑容不减:“苏漾,你当年可不是这么容易低头的人。”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沉稳了,不对么?”苏漾看了身后的陆昱珩一眼,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快点。不然他醒过来,他的身份牌你可就拿不到了。”
“你出来反悔了怎么办?”骆晴眼中犹含着笑意,却渐渐冷下去,“不如,先把你的身份牌拿来。”
苏漾皱了皱眉,也没再废话,扯下自己的身份牌远远抛给她。
骆晴眼神一亮,如约将法阵打开一角,看着苏漾从中踏出,目光紧紧黏在她手中那块身份牌上。
苏漾勾着系带,将身份牌往她掌心一放——骆晴欣喜握住的那刻,她指尖一勾,身份牌险之又险被她勾回掌心。
骆晴反应极快,抓着苏漾身份牌的手猛然一捏,手腕却在这关头陡然一麻,身份牌掉落在地——不远处陆昱珩坐起身揉了揉被苏漾踢过的腿,刚掷出去的连鞘匕首才“当啷”落地。
骆晴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苏漾手中长剑横在她脖颈,弯腰将自己的身份牌捡起来。
骆晴面上挂不住,不由有些恼怒,可声线依旧是柔着的,还有几分娇嗔,“你们既然已经破开心魔,从阵中走出来就是,何必骗我?”
“绝杀阵早就布下了,就在心魔阵外围,我们从心魔阵走出的时候,落进绝杀阵里怎么办?”苏漾手中长剑逼近了一寸,“解开绝杀阵。”
下一刻,站在原地的邵奇身形忽动,有剑光携雷霆之势朝她面门而来,苏漾眼都没眨一下,陆昱珩自她身后出剑,稳稳挡住他剑势。
无论修为还是剑意,陆昱珩都更胜一筹,他这一剑落定,邵奇脸色铁青,手中剑却进退不得。
他陡然松手,将手中剑弃掉,袖中滑落两把袖箭,却没管陆昱珩,直冲着骆晴身后的苏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