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猩红的,脚下的土地皲裂泛着腥气,半分生机都没有。
手中的魔神剑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震颤着。
直到看见层层封印下的分魂灯,苏漾才想起来这是何处。
九幽,镇压司寇钧另外那半神魂的地方。
诛天之战司寇钧落败后,不知为何,沧泽并未将他诛杀,而是大费周章地借分魂灯将他的神魂撕作两半,善的那半洗去记忆重新化形为司景行,恶的那半留在分魂灯中,镇于九幽。
分魂灯曾是神族所属,神器自然不被凡铁所伤,也唯有魔神剑能破开它的封印。
魔神剑横扫而过,九幽之中天崩地裂。
站在她身后的人倏而失了踪影。
一片飞沙走石中,他的元婴渐渐抽离,苏漾意识回拢的那霎,突然就想通了一切。
为什么她能拔出这把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神剑,为什么她记忆里那卷姻缘契同重圆梦出来后断离火烧毁的那卷姻缘契不同。
姻缘主自然不可能弄错,苏浔也没记错,云境的姻缘契确实是银红同心纹。
可若是当初结契之时,他在云境的姻缘契上又藏了一份姻缘契呢?
他是以魔神司寇钧的名义,同她缔下婚约。
他不是司景行,从来都不是。什么魔神善念,什么记忆全消,都是骗人的。
他是司寇钧啊。
他演得这样好,骗过了整个沧泽,自然也骗得过她。
她只是他苦心经营布下的这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需要名正言顺地从惊天境先出去,他需要有人替他拔出魔神剑,替他斩破分魂灯。这个人需要一定的身份地位,需要些许剑道天资,需要入得了剑冢,用得好魔神剑。
而她,只是他权衡再三后最佳的选择。她兴许是这盘棋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他肯自降身份,肯只对她温柔体贴,不过是因为他用得到她。
对一颗棋子而已,谈什么用心?
原来月夜里她暗自心动时,他望着她,只是在看着猎物入网。
原来她不管不顾要嫁他时,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卷姻缘契和天道赋予她的,能够触碰到魔神剑的资格。
原来这几年的日夜相伴,并非是因为思念不得解,只是因为她玉佩里的元婴不能同他本体相离太久。
原来他等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先前以为,即使没有善终,但他们至少有过三年。
即使后来她发觉他没那么爱她,即使聚少离多,可他们也曾有过三年的好时光,是真真切切的。
原来只是她一个人一厢情愿的真切而已。
他是司寇钧,他怎么可能有半分爱过她?
他但凡有他口中半分的真情,又怎么会利用她至此?
她从前极喜欢他那双桃花眼,似是能叫人溺毙在其中。被他专注望着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可现在细想想,她何曾从他眼中,真正看见过自己?
苏漾低头看了一眼——魔神剑还留在她手中。
司寇钧必然会回来寻她手中这把本命剑。
分魂灯斩破的刹那,司景行神魂归位,白虎化形的身躯承载不住魔神的神魂,他睁眼时,已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那具被称作司寇钧的神躯。
通天石柱前,他背靠石柱跪着,八条手腕粗细的玄铁链死死拷住他,穿过他胛骨,将他锁在石柱前。神族的愈合能力惊人,玄铁却缚着法咒,积年的血痕使铁链和石柱底部都蒙上一层红褐色。
这具属于神族的身躯,就这样被锁在神域中,无声无息供养着沧泽灵脉。
司景行冷然抬眼,身上束着的玄铁链寸寸碎尽。
他慢慢站起身,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锁了数百年的地方。
他布置了这样久,自然不是回到这副身躯就算结束。
沧泽十八境,除去惊天境、九幽和几处废土,已有近半数落进他手中。
神域里的血,他自然要一一讨回来。
不过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他要去九幽,将人接回来。
想起苏漾,他自己都未察觉到他眉目间柔和下去几分。
苏漾在原地没等多久,便看见那人远远朝她走来。
他的长相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神族似乎更加得天独厚一些。一身几近曳地的玄袍随着他步子微微荡起弧度,倒有几分像是重圆梦中那个司景行。
最后几步他走得很急,就好像是久别的爱人再度重逢,开口前要将对方拥入怀里。
可他却只能被迫停在离她一步远处。
因为她手中那把魔神剑,正贯穿他心口。
苏漾抬眼看着他,眼底冰凉一片,毫不迟疑将手中长剑完全推进去,没入他胸膛。
她知道他已经是司寇钧,诛天之战中都未能陨灭的神族,想要杀了他,没有这么简单。
可这也不妨她试一试。
司景行的视线落到胸前剑柄,又慢慢顺着她的手上移,望进她眼底。
神魂归位,曾经如影随形伴随着他的神魂撕裂的疼痛已经消弭。身上的伤,不管再怎么重,都不会重过神魂撕裂。可他为何仍是这么疼?
苏漾握着剑柄,并未松手,甚至倏而转过剑柄,剑身在他胸膛中翻转,绞过血肉。
饶是神躯,他刚刚神魂归位,也一时受不太住,当即便咳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眼前人,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的神魂完整了。
司寇钧将神智和意念留在恶的那半神魂里,偷天换日,让他们误以为是善的那半,引去重化人形。
他始终都是司寇钧,所谓分魂灯,只不过是将无用的善念从他神魂中分离了出去而已。
所谓爱意,是属于善念的。司景行不会爱,也不懂什么是爱,他只想将她从云端扯落进尘埃里,只想看她碎在泥泞里,想占有她的同时也想杀了她,占有欲与毁灭欲交织已是他能表达和感受的极限。
他的那半神魂本不该,也不会爱上什么人。
可他清楚,即便少了善念那半,在最后,他依然爱上了她。
他的神魂里只余恶意,却还是违背了本能,模糊了善恶的边界去爱她。
如今他终于完整了。
只是,她已经不需要他的爱了。
第61章
陆昱珩出剑冢时,脸色已灰败得没有分毫血色。
试炼本就是渊境操办,如今自家少主伤成这样,守在身份牌联结的剑冢出口的渊境众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将候在一旁的医修请来。
陆昱珩急急抓住来搀他的渊境护法的胳膊,“苏漾——”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音生生止住,镇定下来再开口时只道:“苏漾受了伤,还留在剑冢中,我怕她出事,得再回一趟剑冢。”
护法满眼的不赞成,却只恭谨规劝道:“殿下,马上就是子时,试炼结束,仍留在剑冢中的各境少主都会传送到此地。云境少主天资过人,不会有碍。倒是殿下身上的伤……”
云境那苏漾天赋卓绝,万一日后成为渊境的心腹之患……若能借此机会除去,岂不是正好?
“我的伤自己清楚。”陆昱珩捏爆一把灵气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便是不容商量的坚决,“入口打开,我再进一回。”
司景行所图必然甚大,他了解苏漾,她一心正道,不可能同司景行勾结。可他知道她是被利用的没有用,出了这样的事儿,倘若被人知道她牵扯其中,没人会将她往好处想。
她连活着回到云境都难。
何况云境与世无争多年,望辰宫实力又不容小觑,所以诸境虽眼馋云境这块风水宝地,却没有由头做什么。
若是将这罪名坐实,难保其余诸境不会借着这个由头豺狼一般扑上去。
他甚至不敢带人进去——就算带了人,也不一定拦得住司景行,但苏漾被操纵的样子一旦被人所见,她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带上先前留在剑冢外的法器,倒也不必同司景行硬碰,只要将苏漾安然带出来就好。
恰是医修粗粗诊过他的伤,利落将他腰腹伤口处理了处理,嘀咕了一句“伤不在要害,不算太重,只是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陆昱珩看向护法,声音冷下去,“入口打开。”
渊境等级森严,他贵为渊境太子,区区一个护法尚拦不住他。
护法咬了咬牙,半跪下去,“殿下三思。云境少主终归同渊境没什么干系,不值得殿下以身犯险……”
“谁说没什么干系?”陆昱珩似笑非笑,“我若说她是渊境将来的太子妃,她在剑冢里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担得起?”
他话已至此,护法自然不敢再拦,自赤霄剑封印解开后便关闭的剑冢入口再度开启。
正是这一刻,天昏地暗,平地狂风起,灵脉错乱,灵流倒灌。
魔神重归,神域有主,沧泽必有异象。
一片慌乱中,陆昱珩朝天边望了一眼,回头孤身入了剑冢。
苏漾知道自己杀不了司寇钧,当即松手弃了魔神剑,往后退开。
他的血溅了点在她方才持剑的手上,苏漾甩了甩手,低头看了一眼仍留着血迹的指缝,皱了皱眉。
司景行抬手握住剑柄,慢慢将魔神剑抽出——这一剑完全贯穿了他,又生生绞过半圈,他这副躯壳也已经耗了几百年,一时受不太住,他只能一点点将它拔出。
他几乎不曾见她下过这样重的狠手。
她从前被云境护得太好,虽张扬任性了点儿,却善良柔软得不像是沧泽中人。所以他才一直嫌她心软。
上回见她这样不留余地的出手,还是两年多前。那时候陆昱珩来云境寻她,她去赴约,他被渊境暗中派来的人试探。
他故意在她赶来那刻受伤,看着她明明境界不稳,哪怕会损及根本,也还是不管不顾地用了问雪九式最后那三式。
如今她眸中寒意同那时相比,倒也不遑多让。
她那时候……明明很爱他的。
明明也只两年而已。
他就从她剑意下护着的那个人,变成被她剑意直指的人。
魔神剑完全拔出那一霎,他踉跄了一步。
鲜血顺着他衣裳滴落——甚至不能说是滴,他失血太多太快,沁透了衣料,血珠从衣角坠落时连成一片,简直像是淌下来的。
他只望着苏漾,似是对身上的伤势毫无所觉,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又骤然松开。
怎么会毫无所觉呢。
他心口好疼,从未这样疼过。
从前他身上哪怕只半点伤,有意无意被她发现,她都紧张得不行,生怕他会疼,要想尽了法子哄他。
她从未见他伤得这样重过。
许是血色太刺眼,苏漾别开视线。
司景行抬手按住胸口,源源不断的灵力滋长着血肉,他周身气势忽而沉寂下去。
倘若他不曾被她爱过,今日大可转身就走——沧泽此刻怕是正乱成一锅粥,他有太多的事要去做。
可他见过她的爱,甚至曾得到过。他放不过自己,也不可能放开她。
时至今日他不愿强求她,可若是不强求,他又怎么能留得住她?
苏漾是在他出声沉沉唤了一声“漾漾”时动的手。
她方才就一直在揣度司寇钧的心思,她对他该是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下一步是打算如何?
他若是想杀她,如此大的境界差距下,就算方才她趁他不备得手,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活到这一刻——魔神剑都不会完全贯穿他,刚刺入他胸膛时,她便会死。
他不想杀她。
因为他刚回到从前的位子上,这时候还不能与整个沧泽为敌——否则诸境联手,就是又一场诛天之战。若是她死在这儿,云境必会第一个出兵。
这样一想,她如今对他也不算是全无价值——她若是落进他手中,今日回不去剑冢,云境必然要被人猜忌是早就同司景行勾结串通,成为众矢之的,自此只能与司景行牢牢绑在一起,同进退。
于是她一直在朝着来时的阵法那儿退。
他唤她“漾漾”那一霎,她身形忽动,径直冲向阵法中心,依着被操纵的记忆里司景行启用阵法的样子将阵法开启。
她只看了一遍,却记得很好,司景行被一身伤势拖累,慢了一步赶到时,法阵已然开启——眼见着他就要追入阵法,苏漾骤然出手,在自己身形消失的短短一刹那毁掉了阵法的一角。
阵法作废,司景行留在原地,方才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片撕裂的衣角。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布条,指尖还微微打着颤。
这样的传送符阵,在传送时改阵是大忌——运气好些的没什么大碍,运气差的被错乱的阵法吞没,就此命陨都有可能。
她在学宫那么多年,不会不知道。只是为了不留下来,竟甘愿冒这样大的险。
好在,他抓住她衣角的刹那,以灵力作障护住了她。如此就算阵法错乱,也不会伤她性命。
司景行本就神魂刚归位又生生受了一剑,方才这一下调动的灵力太多太快,他喉头腥甜一片,吐出一口血来。
血染脏了他手中那片衣角,可他依然没松手,仿佛抓着这样一条薄薄布料,就抓住了什么似的。
苏漾跌跌撞撞从符阵走出——阵法骤然被改,多少会伤到阵中之人,没危及性命,已算她运气不错。
她乍一出来,便撞上正要入阵的陆昱珩。
陆昱珩死死抓住她双肩,见她身上没什么重伤,猛然拥住了她。
“我……”她开了开口,又不知如何说下去,怎么才能同他解释清楚这一切,只觉得累,声音不觉哽咽了几分。
“我都明白。”陆昱珩拍了拍她的背,苏漾后背一麻,意识倏而开始涣散。
“剩下的都交给我,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睡一觉。”
正到子时,陆昱珩将昏睡过去的苏漾打横抱起,踏出剑冢。
第62章
“殿下!”陆昱珩抱着人刚走出,渊境护法扶蒿便匆匆迎上来,“事出紧急,殿下须得尽快动身回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