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她没有办法跟人沟通,没有办法表达自己想法,甚至无法用传统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情绪,他们的行为模式非常简单,几乎一直保持了孩童时期的做法。
可是自闭症没有疗效药,治疗的关键也不过是尽早地干预,家人要给予长时间的陪伴,王留才会好转一点儿。
五岁,是王留人生的转折点。
五岁,是王离人生的转折点。
五岁以后,王父王母的注意力都在王留身上,他们学历不高,来到西城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苦力活,赚的钱不多,一家四口只能住在边界城中村的自建房,家里的开支太大,能分到姐妹俩身上的都要剩一半。
二十四色的蜡笔从两套变成了一套。
一家四口去到最多的地方是大大小小的医院,王离闻了好多好多消毒水,看了王父王母掉下的好多眼泪。
王留对此一概不知,在王离的眼里,她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人活得好开心。
谁笑了,不管关她的事。
谁哭了,不关她的事。
王留负责的只有发泄自己的情绪,享受王父王母因为愧疚对她产生的无微不至的关爱。
姜璃转身,看向床那边举高手的王留,下意识起身,拽住了她的衣领,领口向上一提,姜璃帮她脱了衣服。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兴许是接管了王离的身体,她不知道每天睡觉前帮王留脱了多少次衣服,仅仅是看到她的动作,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卧室里还没关灯,王母看到他们房间里的灯,她在外边催促两个人睡觉。
“知道了。”姜璃应了一声,关掉屋子里的大灯,她掀开边上的被子,让王留躺进去,“行了,睡觉吧。”
王留钻进了被子里,姜璃起身,才准备脱掉自己的衣服。
王留那里的小夜灯随之亮起,昏黄的光从窗户边慢慢散步开来,姜璃借着光,看了眼她的后背,好在没有刮伤,只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不过小臂的伤口结了痂,现在还有点儿疼。
姜璃将将叹了口气,想感叹自己造了什么孽,就感觉到了有人在身后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背。
疼痛感袭来,姜璃一时间睁大眼,她回头,忍不住瞪一眼王留。
这人是不是有病?
确实,她有病,自闭症。
姜璃强忍着骂她的念头。
王留半跪在床上,歪头,躲避着视线,手又要往姜璃的背上拍:“不疼,不疼,摸摸不疼,不疼,不疼,摸摸,不疼。”
姜琉的语言功能紊乱,时常没有办法表达出她想要表达的话。
“摸摸,摸摸不疼,摸摸不疼,离离不疼。”
接连打了好几下,王留才收回手,脸又朝向边上发黑了的墙面。
姜璃有气都发不出来,只能给她最简单的指令:“十一点半了,快睡觉。”
“快睡觉,不疼……睡觉。”
姜璃深呼吸一口气,王留听不懂她说的话,以至于她生出一股对牛弹琴的错觉。
“王留,睡觉,现在十一点半了。”她凑过去,拨弄王??的胳膊,想把她往被子里塞,“明天你还要早起,我还要带你去上学。”
动作不管用,王留又拍了两下她的胳膊,还在重复上一个问题:“不疼,不疼。”
姜璃疼得呲牙咧嘴,但为了王留能早点儿睡,连声敷衍她:“对,对,对,不疼了,王留,我不疼了,你快睡觉。”
王留脸上露出了一丝别样的表情:“画画?我们一起画画吧,我们一起画画吧。”
有病吧!
身体上的疼痛,再加上平白无故出现在这个异世界,姜璃本来就没什么耐心。
“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王留,我不要画画。”姜璃把被子掀起来,等王留进去,“现在进来睡觉,十一点半了,明天我们要早起,这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紧哄慢哄,姜璃才把王留哄到被子里。
耳边没了那股烦人的声音,姜璃抬头,视线盯紧楼上的天花板。
她在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跟王离非亲非故,不过是看到对方跟她同一天生日,今天又一整天没收到好脾气,她心里觉得对方可怜,这才带她回家吃了蛋糕,晚上就觉得太晚,一个女孩儿回学校不安全才留她住宿。
做好人好事还做出问题了?做好人好事还做出倒霉了!
姜璃皱紧了眉,怎么也想不通。
迷迷糊糊间,姜璃才睡着。
第二天清晨,姜璃睁开眼,环视一周,发现她还在这个城中村的自建房,有过每日六点的遛弯时间,早起对于姜璃来说根本不算件事儿,甚至在王母进屋前喊他们起床前,姜璃就已经换好了校服。
昨天挨过打,她的身上酸酸的。
打不过就屈服,走不了就顺从,凭借三年的社畜经验,姜璃选择暂时放弃挣扎。
“离离,你起来了啊?”王母发现姜璃起床了直接把重任交给了她,“记得叫你妹妹起床啊,妈妈先去外边给你们准备早餐。”
姜璃愣了下,她回头,看了眼还昏睡不醒的王留。
林逾阳的合同要能出现在这里就好了啊!王留晚起一秒钟就要扣她一百块钱!她要让王留感觉一下那种心如刀割的痛感!
钱啊,一百一百的流逝,抓都抓不住。
一想到这里,姜璃就又想知道林逾阳有没有发现自己出了问题。
把王留喊醒,姜璃出了卧室,桌面上放了鸡蛋跟豆浆,她坐在一边,看到姜母起身去接慢吞吞走在后边的王留,两三步的路程都放心不下,姜璃看到这里就来气。
她低头,拿起搪瓷碗里的一颗鸡蛋。
王母安排好王留的位置,拿起另一颗鸡蛋,一边帮王留拨,一边跟姜璃说话:“离离,留留在学校出了什么事情,你这个做姐姐的要多照顾一点儿,她不懂事儿,全靠你了。”
姜璃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王母在一边哄王留吃鸡蛋,王父皱着眉,又问她一句:“王离,妈妈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听见没?在学校照顾好妹妹。”
姜璃的兴致不高,哦了一声,就要去夹盘子里的午餐肉。
筷子被打掉,午餐肉没夹到。
姜璃愣了下。
“就这一块午餐肉了,给留留吃吧,做姐姐的还不知道让着点儿妹妹?”
“对啊,离离吃点儿蔬菜吧,蔬菜很健康的。”
姜璃脑袋嗡了一声,说不上的熟悉感迎面而来。
她的视线偏了偏,看到喂王留白粥的王母,不管王母怎么喂,王留就是不配合,王母一遍又一遍地把她的头拨到前边,她又一遍一遍地偏开视线,去盯着地上毫不相干的东西。
连白粥都不好好喝的王留会惦记一块儿午餐肉?
姜璃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吃午餐肉?”
“什么?”王父显然没反应过来。
姜璃指了指那碗白粥:“她连白粥都不想喝啊,想吃午餐肉就自己夹,为什么要她吃自己不想吃的。”
“你在胡说什么呢?”
“你们打算要这么照顾她到什么时候?”姜璃问他们。
王母停下喂白粥的手,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一直照顾,照顾到照顾不动为止,爸爸妈妈老了以后,照顾不了留留,到时候留留就都要靠你了。”
“为什么?”姜璃皱着眉。
“这有什么为什么?照顾儿女是父母应该做的事情啊。”王母把这当作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等爸爸妈妈老了,到时候你妹妹该怎么办啊,家里能靠的就只有你啊。”
一聊到这里,王母的语气中就充斥了酸涩。
十四岁的王离,她不明白自己是自己,她不明白她和王留可以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她看到父母为了王留难过,因为王留而落泪,下意识地想要承担起这个家庭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的姜璃不是十四岁的王离。
她没有办法忍受十四岁的王离要承受的痛苦,她没有办法接受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都要背负一个枷锁,王留显然成了她的累赘。
她同样没有办法理解,因为自闭症,王父王母选择把大把的时间,大量的关怀全都倾注给了王留,他们认为王留需要这样的陪伴,她才能够健康成长。
因为健康,王离失去了王父王母的关注,无论她多优秀,多努力,她的父母似乎只能看到表面上不健全的王??,没人会注意到内心不健全的她。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读心术就好了。
姜璃想,如果有读心术,她想让王父王母看看王离的心,想让他们看到她的不健全。
那些丧失了多少年的陪伴,被迫多少年的成长,让她无法与同龄人有相同的体验,在社交时的局促,在面对他人言语时的自卑,那些都是她的不健全啊,可没有人发现过。
“你们可以把她送进专门的机构啊,有人会照顾她啊。”姜璃极其冷血地做了个决定,她转头,问一边连现在发生了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王留,“你会介意去这些地方吗?到时候你知道你到底去了哪里吗?你的生活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
王留躲避她的视线。
这样的话,是王离早就想跟王父王母说的,可是不止是他们,连王离自己都不赞同她的观念,在他们眼里,王留是她的责任,不是现在,也会是未来。
王留是她的责任,可王留怎么会是她的责任?
就因为她们一起出生?就因为她们血浓于水?
“你说话啊,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姜璃气急败坏,“你他妈说话啊!”
王父从桌子对面站起身,一巴掌扇在了姜璃的脸上:“王离!”
疼痛,从背上,从小臂,从脸上,从四面八方袭来,从王离的身上深深地扎进姜璃的心间。
姜璃偏过头,不再看王父王母脸上的表情。
耳边是王留的尖叫声,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甚至不知道她喊出的话语多么刺耳,她的四肢越来越不协调,她漂亮的五官开始扭曲。
那张跟王离相似的五官狰狞又可怖。
“离离,你……你吓到你妹妹了。”王母紧紧地抱着王??,连忙捂住她的耳朵,跟姜璃说,“你看看你妹妹啊,她吓到了啊,你作为姐姐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姜璃就摔下了碗。
“怎么能?为什么不能?”姜璃真的不理解,“就因为我做姐姐吗?吓到她又怎么样?不照顾她又怎么样?”
王父王母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要对她的人生负责什么?我为什么要对别人的人生负责?王留会对我的人生负责吗?”
话语从喉咙里蹦出来,那些王离早就想说的话,一直憋在心底的话。
王离曾经不敢说的话,现在一定要由姜璃说的话。
“我做了我全部能做的事情啊,还不够吗?同样的画画你们不在意,只会夸她画的好。家里的肉我吃不了,就因为她要补充营养。放弃了好的初中,我他妈要陪她去一个烂初中,周围同学瞧不起我,他们打她,我他妈忍受着,还不够吗?还要我做什么?”他们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姜璃,她大声质问他们,“上大学,我他妈上大学有没有问你们要一分钱啊?还没毕业我就要往家里打钱啊!别的同学出去玩!别的同学去旅行!我他妈…….我他妈做兼职,做家教,我连我最想看的美术展都不敢去啊。毕业了拼命拼命存钱,我存到什么了?你们关心过我吗?你们了解过我吗?”
王父王母愣了又愣,他们张嘴却插不上一句话。
“留留!留留!留留!你们脑子里只有王留,只有怎么治好她。”
她心里憋了一股劲,马上要喘不上气。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在手掌里流出很深的印痕。
可是那些都不足以让她疼痛。
在家里,爸爸妈妈会以王留身体不好需要更多营养为由,他们把盘子里仅有的一点儿荤肉拨进她碗里。
在学校,同学老师们会以王留残疾到脑子有病为由,他们孤立她,鄙夷她,对她施行拳打脚踢。
王留不会回应任何人的话,她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体系,遇到不安或者危险会无数次的重复一句话,重复让她感到心安,重复让她感到平稳,像是在夜晚开灯,像是在座椅上的安全带,画画就是王留的安全词。
这些记忆,这些话语,她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似乎就是该由她说的,似乎就是她一直想说的。
“她自闭症,自闭症,你们懂不懂啊?她治不好啊!正常的教育她接受不了啊!送她去特殊学校就怎么了?低人一等吗!”姜璃太生气了,愤怒几乎要冲昏了大脑,她必须说,“放手啊,送她走啊,别让她出现在我的人生里啊。”
她完全不想要王留这个妹妹啊,她是她的累赘,她会耽误她的人生。
别耽误她的人生啊。
为什么要耽误她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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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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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茶栀、西苒X1,两位女朋友投喂的营养液!
爱你们!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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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璃从家里跑出来就开始后悔。
跟王父王母吵了那么大一架, 说话又那么难听,现在学校学校去不了,回家回家也回不了, 她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街道上,踹了下脚边的石子,非常疲惫。
她找到一张长椅, 把书包丢在一边, 拿出笔记本跟铅笔, 开始分析现在的状况。
从她遇到王离之前,她的桌子上多了一张蜡笔画, 这张蜡笔画她怎么丢都丢不掉, 甚至牢牢地粘在了自己的床头上方, 谁都拿不下来, 直到她把王离带回家, 对方都没费力就把画拿了下来。蜡笔画上的内容就是一家四口,跟王离和王留一样的一家四口。
她说不清楚王离跟自己有什么关联。
难道冥冥之中她必须救王离?但关键到底是什么!
跟王留说话肯定没用, 她没有办法听懂, 姜璃在作业本上率先把这条可能性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