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大厦顶层的红色光辉在这种能量的催化下,似乎显得更加耀目。
沈司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破绽。这反而让叶天意感到更加不安——这台机器忠仆在面无表情的时候,至少能让她感到事情还在掌控之中,但如果连他也露出了这种不安定的表情,就说明事情已经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怎么了?他、他打算干什么?那玩意儿,究竟是——”就在叶天意扯着沈司的袖子企图获得一点临终安慰的时候,露台上的男人开始将唐叫架到那台充满危险气息的□□上。
先从腰部开始,他把唐叫的腰固定在位于圆盘中心的支架上;接着是手臂,两条手臂先后被拉到头顶的斜上方,手腕被两个金属扣夹束缚住,没有力气的手沮丧地下垂。
最后是双腿,双腿和双臂一样被打开,扣夹紧紧咬在脚踝上。
一个大字形的人体图案完成了,看上去就像是距今近千年前一个名为达芬奇的艺术家所作的那幅《维特鲁威人》。
艺术品的完成还需要最后一个步骤。眼神冷静而又疯狂的男人将一个状如头盔的器具从□□的顶部摘了下来,准备将它戴到少女的头上。
就在魔术师正要展现奇迹的时候,一个黑影从被那只成体A级贯穿的巨大空洞中冲天而出,在头盔被完全嵌到少女头上的前一秒,将台上的魔术师撞向一旁。
是另一只“A级虫族”,但不知为何,它似乎是以站在男人对立面的姿态登场的。
“虽然规格小了一点,但现在也只有它能应战了,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正在努力敲击键盘的老人突然说道,“就当是垂死挣扎了,不成功,便成仁。”
叶天意立刻反应过来,那只阻止了英格玛的“虫族”是沈司搞出来的。
她看了沈司一眼,发现他并不光洁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开始冒出汗珠,而那些汗珠似乎正在接受煎烤,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阵白烟——这个场面她在还不懂事时,把家里的一台老式终端给玩坏的时候见过,是机体过热的征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插在机器上的那根数据线给拔了下来——主机大概是保不住了,至少要将移动设备保住。
然而在她拔下数据线的一瞬,她如梦初醒地想起了什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僵着脖子看向自己的身侧。
一阵风扇旋转的声音之后,周边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声音,万籁俱寂,沈司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就像是运行途中突然失去能量的电子玩具。
“啊——”叶天意发出了手足无措的声音。
露台上空,两头A级已经缠斗到了一起,英格玛在刚才的冲击中受了伤,左手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像一团垃圾一样倒在地上。
但伤痛根本无法阻挡他内心的狂热——他已经透过那台在猩红的光芒中熠熠生辉的□□,看到了通往永恒之世的阶梯,那种致命的诱惑让他忘却了所有的疼痛。
他用没受伤的手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向着阶梯的入口走去,这醉汉一般的姿态进一步加重了他身上的狂气。
他再一次走到□□面前,欣赏爱人睡颜一般注视着四肢被绑缚的少女。即使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被那种狂热的目光注视到的话,恐怕也会浮出一层鸡皮疙瘩、流下一串冷汗的吧?
或许是被这种可怕的目光激发了身体的防御机制,昏迷中的少女毫无征兆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像是被触发了应激反应的猫科动物,似乎下一秒就能听到从她喉咙深处滚出来嗬嗬的嘶吼。
这一突发事项没有使英格玛产生丝毫动摇,他伸出右手,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头盔,想要补完他艺术品上的最后一件装饰。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青绿色的影子带着满身的红光,卷起一股强烈的气流。
一只巨大的冰冷手掌像是高速上面刹车失灵的货车一样撞了过来,形状方正的虎口以难以想象的力气狠狠地咬住他的腰,然后迅速松开。
强大的惯性从巨掌的虎口被传递到他的身上。
砰的一声,疯狂的科学家被冲飞出去,撞在半圆形研究室的玻璃墙上。经过硬化的特制玻璃、以及那经过设计的拱形结构也没能抵挡住这股冲击力,在清脆的哗啦声响中,露台和室内之间的分隔永远地消失了。
咳——男人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以一种更加灼烈的目光看着□□上的少女,如同疯狂的信徒注视自己的神明。
那只屈服于他命令之下的完全体此时已经成为了少女的仆人,那遮天蔽日的身躯在□□的后面,就像是从她身上长出来的一对翅膀。
那种混沌不明的轮廓,晦明不清的色泽,与他过去在巢穴深处见到的那个伟大存在是如此相似,两者就仿佛是彼此的化身,在英格玛的脑中交替和辉映。
太美了……他忍不住在心中如此感叹。之所以没有放声高喊,是因为他的喉咙已经被血痰堵塞,无法发出声音。
——他就知道,即使自己拥有再精湛的技术和再高明的智能,也无法复制出曾经亲眼目睹过的那种君临一切的完美力量,他豢养在实验室里的那个东西,说到底终究还是一个冒牌货啊!
即使他可以暂时地号令那些巨大的士兵,可一旦真王现身,他就不得不将手中的权柄双手奉上。
*
英格玛的秘密实验室,玻璃培养皿中。
淡黄色的液体中不知何时混入了红线般的异物,如果追溯那些游丝的出处,就会发现它们来自培养皿中那个苍白少年的嘴角。
少年紧闭双眼的同时眉头深锁,像是在梦境中经历着极大的苦难。
放置在培养皿前面的终端探出了头,舒展开的虚拟屏幕上快速地闪现过一行行文字,所有的文字都在重复同一个词汇: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追寻着那个不停诱惑着他的气息,然后在路途的尽头看到了一团奇妙的火焰。那是一个熊熊燃烧着的□□,外焰猩红如血,威武张扬、不可一世,内焰幽蓝如冰,内敛沉静、却又让人难以忽视。
他在看清那团火焰之前,就已经知道那正是他在寻找的东西。他本应该是那团火焰的一部分,他的血脉告诉他,他并非什么‘女王’,他的生命意义在于追寻——追寻那团本该有他一席之地的火焰。
他像一只飞蛾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团火焰。
可是,那团火焰却拒绝了他。
他没能成为那其中的一部分,他是一个异物,不计后果地闯入那片光明,只会引火烧身。
火舌焚烧着他的皮肤,他的骨血,顺着筋络焚烧他的脑髓,他的神经。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像是一个撒娇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将这痛苦的喘息传递给那个被他称为爸爸的人那里。然而直到过去很久,也没有等来“爸爸”的回信。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已经寻找到了新的信仰、真的神明,因而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假冒伪劣产品了。
这怎么可以?!
一股混合着剧烈痛感的力量从他身上崩裂出来,强化玻璃做成的器皿在清脆的惨叫中碎了一地,黄色的液体瞬间倾泻而出,一些裸露在外的电线发生了短路,炸出了白炽的闪光。
苍白的少年睁开眼睛,像是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用纯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对这个世界发起了探究。
他看到了高悬天顶的那团火焰,并意识到那里正是自己的归处。
*
叶天意在玻璃碎裂的一瞬间钻进了一只姑且还算完好的机箱里,躲过了漫天冰雨的凶猛袭击。
一声巨响之后,她从机箱里探出头,顺便帮陷入死机状态的沈司拔掉了几片插进身体的玻璃碎片。红色的血液从伤口流了出来,看得叶天意触目惊心——这种颜色鲜艳的液体让她突然意识到,沈司虽然有着一颗机械大脑,但他的身体却依然停留在人类的范畴。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关注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个脑子明显非常不正常的中年男子正浑身是血地躺在一堆玻璃渣上,而那堆玻璃渣就在她左前方不远处。
尽管她不认为那个男人还有余力从玻璃渣堆里爬起来给她一拳,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就在身边这一事实还是让她感到巨大的不安。
她拖着沈司的身体,奋力地往远处挪动,同时还要不停地转动那颗发型已经与整齐二字无缘的脑袋,观察天上那两只虫子、被束缚在□□上的唐叫以及已经无法动弹的英格玛的状态。
沈司召唤出来的那只“虫族”由于失去了指令,变得像是一只无头的苍蝇,在空中胡乱盘旋,发出一种让人烦躁的嗡嗡声,这种声音似乎热闹了那只体型巨大的完全体,它挥动自己那双巨大的手,像是拍死一只苍蝇一样,将四处乱窜的小型A级拍了下来。
当看见那只小型A级像是宕机了一样,浑身僵硬地从空中坠落的时候,叶天意想起这里是中庭大厦的顶层,官方公布的测算高度超过八百米,不由得又流了一串冷汗。她看了一眼唐叫,不知道那只巨兽的行为是出于自发,还是由于她的授意,当然,她相信应该是前者。
所以,当她看到唐叫已经垂下脑袋,再次陷入昏迷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感到的并非是对巨兽即将脱离控制的恐惧,而是一种没由来的放松。
几秒钟后,当她意识到那位好朋友的昏睡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背后的电梯间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叮的声响。双重的恐惧霎那间聚焦在她的心头。
她表情僵硬地看向电梯的方向,从向单侧打开的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
妖怪般的少年。
少年没有头发,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被扯碎的电子线路,他皮肤苍白,可以看见潜伏其中的青色血管,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不断顺着皮肤下滑的黄色粘液。
叶天意就躲在离他不过几步路的地方,并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就像是即将在捕食者面前休克而死的猎物。
然而少年目不斜视,就好像叶天意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他赤脚走过铺满玻璃渣的地板,留下了一串新鲜的沾血的脚印。他静静地看着露台,但不知道视线的终点究竟是唐叫还是那只完全体。
那只悬停在半空的虫族似乎出现了一丝困惑,它那对复眼中的影子不断在少年和少女之间切换,最后它伸出了修长到可怕的手,用尖细而坚固的指爪抠开□□上的扣夹,将失去意识的少女握在手中。
一息尚存的英格玛吃吃地发出几声喘息,隐约可以从那不祥的气息声中听到一个“不”字。
这并没有引起少年的恻隐之心,他默然站立,无声地对自己的仆从下达了命令。
巨大的虫族带着犹豫,将手臂伸向露台的边沿之外。
终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叶天意瞬间用手捂住了嘴,她摇着头,希望眼前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青绿色的手指逐渐张开,失去支撑的少女在高空摇摇欲坠,最后,握拳的手摊开成了手掌,在那只巨大手掌的衬托下显得异常细瘦的身影在模拟重力的作用下,没有一丝留恋地从那金属光泽的背景板中滑落。
那个身影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叶天意的视线范围之内。妹妹头的少女更加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但还是有一声呜咽从指缝之间漏了出来。
呜——咕——
与此同时,完全体的行为变得怪异起来,它好像明白过来,自己因为一条虚假的指令而误杀了真正的君主,密密麻麻的复眼忽然染上一丝疯狂。
此时叶天意已经明白过来,身边这个光滑得像一条鱼一样的少年,一定就是沈司提到过的,英格玛培育的“女王”。
她来不及为自己的朋友哀悼,只希望这个少年能够阻止前面那只充满了攻击性的虫族——既然你是“女王”的话,就快点让他听命于你啊,就像刚才一样!
逐渐逼近的死亡气息吓得她几乎要大吼起来。
然而刚才的指令似乎消耗了少年全身的力气,他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倒在了满地的玻璃渣上。
完了——叶天意闭上了眼睛。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些什么的,就像母亲在日记里说要守护她成长的这个世界一样,她也想要守护这个母亲曾经守护过的世界。
可事实证明,她不是被命运女神所选中的人,她什么都没有做到,谁也没有帮到,非但如此,她还处处给人添麻烦——若不是她的愚蠢举动,说不定沈司还能保持清醒,并扭转一些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