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碎程度跟若木有得一拼,但是又比若木更透着股老旧的感觉。
燕遥知看见自己身前的菌网缓缓蠕动起来,它们把自己卷成一条触手,有序地从石柱上扯开,露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在洞窟最深最暗的地方,竟然透着一抹亮光。
燕遥知没急着往前,而是看向二十年前那些死在这里,如今却肢体完整,宛若活人的“同伴”们。
“这个啊,我用了点不太寻常的法子,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洞里头居然死了.....人,吓一大跳,我改造了他们,但不能保证他们能苏醒。”那老怪物似乎知道燕遥知在疑惑什么,主动开始解释起来。
这些人都是脑后受到袭击,被虫子用口器扎穿了大脑,燕遥知怀疑里头的脑浆都已经......可他不明白为什么遭受如此重创,甚至其中几个还是在自己面前断了气,现在却还能活人一样——是的,他看见他们身上曾经早已消散了的生机又重新复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了。
见他依旧不动,老怪物又开始叹气:“我很抱歉,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你要向我报仇,我也可以理解,但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到我面前来,跟我说说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能见到过同类了。”
“这里的都是你的同类。”燕遥知的赤脚踩在干净的洞窟地面上,他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凉意,并非来自身躯,而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老怪物的“触手”们又轻颤起来,他的笑声有些苦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哪怕是在那场大爆炸之前,那个旧日世界的史前,人类也有过许多不同的分支,现在的人类不是从前的人类,我们的种族已经灭绝。”
“......因为我们也不再是人类了。”燕遥知轻声地补充道。
他追着那抹光线,往洞窟的深处行走。
渐渐的,甬道两旁不再只有密密麻麻的菌网,那种蜘蛛一样的虫子开始多了起来,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放大了好几倍的真君一样的东西,黏糊糊地聚集在一起,燕遥知看到的光线正是其中一种发出来的,它又一根肉色的细长的杆子,上端是个会发光的毛茸茸的球。
燕遥知看见绒球里头有种小虫子来回穿梭。
洞窟很深,他走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一片大大的菌毯,无数造型各异的真菌挤挤挨挨长在一起,散发幽黄的光芒,一种浑身发光,像是蛾子一样的小飞虫在菌丛中蹁跹飞舞,它们一齐把这个巨大的,圆形的,像是个水壶肚子一样的洞窟照亮了。
洞窟的墙壁上长满了外头那样的菌网,只不过在这里编织成网的菌丝明显比外头那些更加粗壮,像是血管一样在洞壁攀爬缠绕,最后在洞顶上汇聚,向下垂到地面,再往四周扩散开来。
它们下垂的那部分像是个支撑洞窟的柱子,两段稍细,中间浑圆。
燕遥知有种身处于大地子宫的错觉。
他看向洞窟正中那个由菌丝组成的圆柱,圆柱的侧面是打开的,他看见一个人深深地嵌在菌丝里......不,那个人就是这些真菌的一部分,它们早就融为了一体。
老怪物的面容并不像个老人,他只有上半身的轮廓还算清晰,双手宛如十字架一样摊开,与菌丝融合。
他浑身的肤色都是乳白,长发连接着身后的柱子,下半身完全失去踪迹。
他似乎只有上半身能做细微的动作。
这个与真菌完全分不出彼此的“人”睁开双眼。
燕遥知看见他的那双眼睛还存着旧世界人类的特征。
那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棕色的眼睛。
“希望你不会被我现在的模样吓到了,朋友。”老怪物微笑着,说,“我叫巫马阳。”
“燕遥知。”
“真是久违了啊......”巫马阳又止不住地感叹起来,燕遥知听得出,这个老怪物同样对旧世界无比地怀念,就像自己一样。
这让他难免有些触动。
但。
即便如此,燕遥知也必须时刻提醒自己,眼前这只庞大的生物,是造成了第一纪元人类世界毁灭的罪魁祸首。
第29章 挨饿的第二十九天
这是一团畸形到了极点的生物。
燕遥知望这个怪物, 心里却生出些哀伤来。
“我无法信任你。”他说。
巫马阳的身体虽然不能动,但他那双眼睛却灵活极了,闻言,清晰可见的哀伤从他平平凡凡的双眼中流露出来, 苍老的嗓音带着许多的无奈:“我知道, 我知道,原本就是我的错......如果你要杀我, 你能杀我的话, 我也很乐于从这漫长无止境的孤独中解脱出去。”
其实燕遥知也不确定,凭借自己身上积攒的尸毒能不能将这老怪物毒死——倘若他说的都是真话, 二十年前他并未苏醒,那些菌丝攻击人只是因为生理反应的话, 自己与苏醒了的他正面对敌根本难有胜算,当然如果巫马阳如果真的愿意赴死, 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
这家伙虽然忏悔愧疚了一大堆, 但其实一句切实的话都没有。
燕遥知暗暗藏起了利爪,打算再诈一诈他:“我很乐意助你解脱,但......”他故意往四周上下环视一圈,耸肩摊手,“这些都是你的一部分吧?”
巫马阳明白他的意思, 眼中的情绪不变:“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门在什么地方。”
燕遥这觉得更有趣了。
拿他自己来说,也是浑身上下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但不包括眼睛, 于是燕遥知抬起手不太礼貌地指着巫马阳的双眼:“不管什么生物, 如果戳穿了脑子大概都是活不下去的吧。”
巫马阳却突然笑起来:“我尝试过, 但是事实证明, 就算没有大脑, 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哦?”
“你见过的,你在来我这里之前见的那个小家伙,还有刚刚那些人。”
燕遥知想起在水潭怪物胃囊里挖出来的那个蘑菇精,还有同样不怎么正常的奴隶主,追问道:“你是怎么做到把他变JSG成那个模样的?”
“唉......”巫马阳叹息,眼中流露出追思,“那个小家伙是十多年前突然掉下来的,我看他快死了,不太忍心,就......就用这法子救了他。”
“听上去,你还挺热心肠的,你是用什么法子救的他?”燕遥知愈发觉得奇怪了,这老怪物啰里啰嗦,的确是像极了个上年纪的老人家,这儿说一头,那儿又提几句,只要自己不问,他就不往重点上靠。
巫马阳自腰部以下就全是粗壮的菌丝了——或者用触手来形容更加合适,触手们蠕动了一阵,朝外翻起来,燕遥知这才看见触手的内侧各长着一个比人略大上些许的胞室,里头盛着些液体,像颗水泡一样附着在触手上。
有点恶心。
燕遥知眼底的青黑似乎变得浓重了些,其实只是他半闭双眼,睫毛的影子打在上头,看上去就像是他犯了困,很快就要睡着一样。
巫马阳艰难地移动触手,说:“我也不清楚我这到底是觉醒了什么血脉,但只要将人放进去,无论什么样的伤势都能痊愈,但代价就是肌肉组织变得和我一样。”
他又叹着气追忆起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掉进这里,被完全冰封起来,我常常收留来到我身边的动物——不管什么动物都一样,毕竟这里实在太冷了,没什么活着的东西会特意来这边。”
巫马阳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少年,才等来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类。
虽然那个人类说的语言跟自己的不同,但他收留了那个受伤的人类,治好了他,也因此学会了那个人类的语言。
他问了那人类许多关于外界的事情,才知道经历过一次大爆炸的世界已经慢慢地恢复过来。
巫马阳开心地询问那个人类他所记得的那些国家,那些山川与河流。
但回答他的,只有陌生人族满脸疑惑的表情。
“他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带我去冰川之外的世界,但是我拒绝了,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见人呢?”巫马阳的眉头慢慢皱起来,“所以他走了,他还有家人和朋友在外面等待,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再来,他说,或许过一年,两年,总之不会超过三年。”
他说故事时的态度很是坦荡。
燕遥知虽然依旧没有放下警惕,但也不介意先听完这个故事。
巫马阳说他等待那个人类前来的第三十年,发现北极的冰原上多了很多声音。
“很像是鸽群从上空飞过的声音,但是我没法抬头往上看,我的这些东西,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图像,后来,他们从天上降落下来,带着已经被肢解的尸体,指责我是个引诱人堕落的魔鬼。”巫马阳唇角噙着一抹冷笑。
“他们身上都长着翅膀,和神话里的天使倒是很像。”
“但再像,他们根子里也还是寿命有尽时的鸟人。”
燕遥知听得出来,巫马阳话里话外都对那些鸟人极尽嫌弃。
这就是第一纪元的“人族”?
那时燕遥知还被深埋在地底,确实有感知到过在比地面更加高阔的天空时常会有奇怪的生机飞过去。
他以为那时大鸟,或者别的什么会飞的东西。
没想到是鸟人。
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族”起码在他脑袋盯上存在了几千年,而他的棺材也因为地质运动被慢慢顶到了挨近地面的位置,虽然依旧看不见,但能感受到的东西更多了。
这些第一纪元的人族。
是在转瞬之间就覆灭了的。
或者说用消失、人间蒸发来形容更加贴切。
那个时候的燕遥知每天都饿得要命,只能盯着头顶路过的生机止饿,一边望着,一边......嘶......有个声音从他的记忆里被挖掘了出来。
是个曾经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早已消失了的声音。
燕遥知讨厌回忆,现在却不得不把那段孤寂又漫长的记忆重新翻找出来。
他还被关在棺材里的时候,刚刚苏醒过来的时候,有个苍老的声音总挨在棺材的边上,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很多时候燕遥知都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因为那声音太烦,所以他选择无视,而在他无视了那声音许久之后,某一天,那声音也没有了。
声音消失的时候,第一纪元的人类还没有灭绝。
燕遥知把记忆里的声音和巫马阳的相互比对,惊悚地发现记忆里的那个声音与巫马阳一模一样,纵使后者听起来要苍老沉闷许多,但还是能确定就是同一个人。
僵尸冰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半闭着的双眼也让人没法看清他心中是掀起了何等的惊涛。
他的棺材可是落在南边的,距离北极大半个星球了,巫马阳却说他不能离开这个洞窟,第一纪元明明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了,此时却还要说他许久没有与人交流,也不知道冰川以外的事情。
他到底能不能离开这个洞窟?
燕遥知比较倾向于他的本尊没法离开,可他的触手、菌丝很可能已经遍布大地,而且这些东西都能充当他的耳目不说,多半还能代替他说话。
没准,许多夜晚里不知从何处发出来的,那些令人既疑惑,又恐惧的怯怯低语声,正是这老怪物的触手在地下游走蔓延。
“那后来呢?”燕遥知表现得很平常,懒洋洋地站着,表现出一副自己听故事入迷,逐渐放松警惕的模样。
巫马阳的双眼一刻不错地望着他:“他们自称是神的使者,要来讨伐我这个引人堕落的恶魔,但实际上,他们抢走我养的那些小家伙,还想把我也一起搬走,因为我救的那个人回去之后,过了足足三十年,也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
“他们想要永生?”
“是啊,永生对于我们而言是一种折磨,可对他们来说,就是遍寻难得的珍宝了。”说到这里,巫马阳的冷笑被收了起来。
他说:“那些鸟人来了很多,虽然没法把我搬走,但他们在我周边建起了一个基地,好方便他们研究。”
巫马阳又把触手的内侧反过来给燕遥知看:“原先这东西只有一个的,也没这么大,后来他们在我身上做了很多实验,让它变成现在这么多,而我从那以后就成了他们的培养皿。”
“你说你没法反抗,所以只能任他们施为,那他们一定有很多人,都得到了‘永生’了吧,那为什么,他们后来还会灭绝呢?”
巫马阳似乎正等着他问出这个问题来,他的眼睛弯起:“当时大地上除了这些鸟人以外,还存在着背上不生翅膀的‘下等人’,我救的那个就是,他们信奉同一个神明,但是几乎所有的权柄都被鸟人捏在手里。”
“他们的神明好像很久才会现身一次——我猜那也是个从旧世界活下来的家伙——鸟人就是趁着神不在的时候,加紧速度研究的,他们意图让自己的种族得到永生,再夺取那神明的权柄,自封新神族。”
“然而他们都忘记了,或者说,他们活得太过优越,只生出了向上的野心,却忘记了被踩在脚下的人已经怨声沸腾。”
“我不知道人族内部发生了什么,总之,鸟人对长生的探求,触怒了他们的神明。”
燕遥知听到此处,才将眼睛完全睁开来,只不过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除了我们之外,这世上还有其他所谓的‘神’存在?”
“当然,虽然没有正式地见过面,但,现在的海里,还有一个大家伙呢。”巫马阳说,“我从冰王那里听说,沿海地区出现了很多怪物,还有很多像是干尸一样的东西,你或许不知道,那些都曾经是人,只不过,是被海里那家伙污染之后,才变成了怪物。”
“污染?”
巫马阳保持着有问必答的良好态度:“人类认为那是诅咒,但在我看来,就是污染,或许,那些鸟人和人类其实都是海里那家伙创造出来的,所以他才能瞬间把所有人都扭曲成怪物,那些人类才会瞬间消失了吧。”
说谎!
“原来是这样吗?!”燕遥知感慨着,连声追问,“海洋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了,现在又突然出现怪物,岂不是意味着海里的那家伙又回来了,他不会还想再灭一次世吧,你从他的那个时代存活下来,有什么办法对付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