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颀长的男子闭目平复了气息,随后才转头朝判官的方向轻轻颔首。
“你且去,我随后便离开。”
判官不敢忤逆他,悄悄松了口气低头称是,快步后退几步消失在原地。
云澜折了一枝彼岸花,久久立于忘川河畔。
百年前他与辛业约定,若他能顺利轮回百世,尝遍七苦积攒功德成神,就立即允许他与璃鲤完婚,如今已然实现了,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不知道那么久了,她会不会将自己忘记,甚至可能会喜欢上别的仙君神君,若是回去后是这个结果,要他如何受得了。
再回神,彼岸花已然被捻成了泥,嫣红的花汁浸染指尖。
“上神,陛下已经派人来催过了,询问您为何还不曾回去,今日可是帝姬订亲的大日子。”
判官再次出现这般催促道,语气颇有几分无奈。这话一出,云澜的眸光瞬间冷了几分,薄唇紧抿着,血色丝丝褪去,彼岸花嫣红的花汁顺着指缝滴落。
好半天男子微颤地开口,难以置信道。
“帝姬……订婚?”
“是啊……”判官这话一落就觉脊背发凉,一股幽冷的气势压得他冷汗直冒,赶紧低下头,好半天才小声道。
“您与帝姬定亲的日子啊……哎?上神呢?”
再抬头哪还有男子的影子?判官摇摇头,心叹上神也并非完全超然物外,对于这种事情也一样猴急。
*
一路上,云澜几乎是全力飞掠而去,即因心慌而脱力,又害怕他的担忧成了真。
离去时璃鲤尚小,他根本不确定璃鲤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保有过去的记忆。
万一……万一她再一次忘了他怎么办?
这一次他又要拿她怎么办?他去哪寻她的记忆?
云澜死死咬着后槽牙,任天河的星子沾染上他的衣摆,直往天门而去。
他已经想好了,哪怕是抢是强迫,反了这九重的天,他也不要再体验一次失去的滋味了。
穿过天门时,他几乎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那里的少女,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她背对着,似乎再和什么人讲话。仔细一瞧,是个俊俏的小仙君。
那仙君面庞稚嫩,看着面生,头上插着枝白山茶,想必是下界最近飞升上来的花仙。
云澜只觉得自己要疯了,那种久违的,魔血翻腾的感觉再次袭来,他想也不想就立即闪身到少女背后,正当他要强搂住她时。原本背对而立的少女突然转过身撞进他怀里,熟悉的馨香扑鼻而来,将他整个人笼罩,怀中娇声轻快。
“师兄,你回来了!”
怒火瞬间散去,他尚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半天没等来他的反应,女子恼怒地推开他,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
“你,你不会是历劫时看上了旁的女子吧?”
璃鲤立马想到很多仙君仙子去历劫,往往都要有一番仙凡之恋,哪怕回了天界也甘愿再下凡,只求个一生一世。她想到这种可能便气得牙痒痒,恨不得马上揍云澜一顿。
下一秒,她就被拥入怀中,男子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道。
“没有看上别人,我是怕你不要我了。”
前一世那么长时间,云澜鲜少说这般委屈的软话,璃鲤立马心软了,脸颊飞上一抹淡淡的红霞,伸手回抱眼前人,将脸埋在他的衣襟上。
“怎么会?我夫君天上第一好,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这句夫君简直叫到了他心坎里去了,如果有熟识的旁人在这,定会惊叹一向不苟言笑的云澜居然也会露出这样怪异滑稽的傻笑。
璃鲤忽然想起还有刚刚的茶花仙君在此,松开手一看,哪还有小仙君的影子,想必是被她这般奔放的举动吓跑了。思及此,又是一阵脸热,仍不忘了正事。
“师兄,爹爹说今儿在宴上要宣布咱们的婚期呢,走走走,我们快去。”
少女的笑颜一如当初,鸦色云鬓随仙风飞扬,好似这百年从未经历任何风霜,云澜恍惚间分不清究竟他们上一世在人间的林林总总是一场梦,或是眼下才是大梦一场。
璃鲤捉住云澜的手往桃林方向拉扯,高出她整整一尺的高大男子,此时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心上人,不问目的地,任她拽着往前飞。
一踏入桃林,璃鲤立马收住一跨一丈的步伐,端上帝姬气度,右手却紧紧拽着云澜的袖子,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两人并肩缓步回到宴席间。
众仙骤然安静下来,目光聚在这对璧人身上,随后冒出小小声的议论声。
“这便是那位百年前飞升的云仙君?果然生得好颜色,难怪被帝姬相中了。”
“就是呐,怪不得帝姬能数次三番地拒了那东海太子的求亲。”
“帝姬什么身份,那下界的龙妖算得什么,我若是帝姬,我也选一个更加好看的。”
……
璃鲤秀眉微蹙,紧张地瞟向身旁的人,生怕他会因为旁人的话而心有所碍。没想,云澜好似没听到一般,亦或是听到了但不在意,只借着广袖的遮掩,将她的手纳入掌心,同她一笑。
虽是笑意,璃鲤却有一种莫名的心虚感,只能尴尬地用口型悄声道:“我往后再同你说。”
云澜这才收回眼神,广袖之下却以拇指摩挲她的手背。
话题中的人虽不在意,上位的辛业却是瞧不下去了,握拳清清嗓子,不怒而自威,众仙的议论声瞬息间落下。
“既然神君回归,依孤的许诺,将帝姬许配给神君,婚礼各项若是现在开始准备,怎么着也得个一年多,神君意下如何?”
神仙挥手可移山填海,哪有个婚礼需准备一年的道理?辛业是存心吊着他呢!
云澜默然,生生从辛业强作威严的脸上瞧出了得意两个字,若是辛业的人形有尾巴,绝对是要翘上天的。
无法,如今是他要娶他的掌上明珠,这是在求未来岳丈割爱啊!饶是再不情愿,云澜也得低头答应。
璃鲤自然知晓父亲的心思,但一边是亲爹,一边是未来夫君,她成了个夹心的,只能在一旁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在云澜揖首谢恩后同他一起退下。
两人并未如来时那般急飞,而是并肩携手踱步在云廊间。璃鲤悄悄偷瞄身旁之人一眼,略有些忐忑。
“师兄……我不是……”
“无妨,我都明白。”
璃鲤正要开口解释,话未出口便已被云澜抢了先。惊愕间,身边的男子猛然停住脚步,她亦被相握的手带来的力道带着踉跄后退,幸好被及时拦腰扶住这才没有摔倒。
她嗔怪地瞪了眼罪魁祸首,原地立稳待他后面的话。却见云澜忽然伸手过来,随后发髻间便冒出一道异样感,再反应过来他已然收回手。
“这是我在下界的第百世时琢出的第一件玉器,那世恰投生在琢玉工匠家中。”
男子并不看她,而是将双目瞥向一旁,眼眸略微低垂,薄唇紧抿,如若仔细看还能发现他一向冷白的肌肤上略有一丝红晕,话音落下后顿了一息方才继续道。
“那时方年少,兴许手艺并不算顶好。”
话毕抬眸看向璃鲤,眼中仿若闪着微光。璃鲤心中猛跳,这一幕与前尘旧梦重叠。伴随胸腔里的每一下跳动,抬手摸向发髻,果然握住了一支玉质温润的触感。
眼前正是前世那支云纹玉簪,不,还是有些区别的——前世的玉簪用的是修仙界上好的炼器玉料,经过灵力的淬炼没有一丝杂质,而眼前的玉簪显然只是下界的普通白玉,成色并不是很好,有不可避免的零星瑕疵,但足以窥见琢玉之人的用心。
璃鲤目光闪动,正要说什么时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劲,猛地抬头朝着男子怒目圆瞪。
“转世为人根本不会有前世记忆,师兄做的簪子恐怕是给别的女子的吧!我就知道!”
她气得直跺脚,飞速把听过的人仙相恋全想了一通,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真的,忍住眼酸将玉簪往云澜手里一塞就转身想走。
云澜显然没想到她会误会,见她还了簪子就要走,立马下意识将她强拉入怀里。
“没有别的女子。”
“我每一世都是孑然一身。”
男子说话较平常有些快,伴随着耳畔咚咚的心跳格外清晰,璃鲤虽被抱着看不见他的表情,仍然感受到他此刻是真的着急了。
“那时我不过是继承父业,拿玉石练手,不曾多想便琢出玉簪,哪怕后来触犯律法全家流放千里,困苦交加,仍至死都不舍当卖。”
璃鲤一颗心总算是放进了肚子里,立马心疼起他百世历劫的苦楚,拔出脑袋左右打量他。
“那师兄可还好?我听闻一些神仙历劫归来后无法走出阴影,此后便郁郁寡欢。”
云澜嘴角微勾无奈摇摇头。
“无妨,再苦也不会苦过从前,这玉簪确实不算好,你若不喜,我去取更好的料子琢磨一支。”
说罢就准备聚力将其销毁,璃鲤见状立即抢过玉簪戴上。
“没有没有,我很喜欢。”
被移情别恋的危机解除了,璃鲤立马想起来今天父亲的故意拖延婚期,生怕云澜会因此失落抬眼忐忑道。
“爹爹说的婚期是否太久了?若是师兄觉得不妥,我便去同爹爹讲讲道理。”
说罢就风风火火要转身回蟠桃林时,被云澜拉住。
“不久。”
男子凤眼微挑,眼眸若江雾凌波此刻坚定不移地盯着眼前人,眼前人的轮廓倒映在瞳仁上,仿佛将她吸进了深邃的眸光之中。两人此刻执手相对而立,五彩仙云被他们踩在足下。
“百年我都等了,又何惧这一年光阴?更何况……”
璃鲤几乎要被他此时因为笑意而略带妖冶的俊丽迷了眼,发愣间眼前人已经俯下身,在她耳侧轻轻吐气,撩得人头皮发麻。
“更何况阿鲤早已经是我的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