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娅。”一个失去一半身体的士兵捏着玛丽的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单词,“特蕾娅,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玛丽握着他的手,她能感受到士兵的体温正在飞速流失,她把护士披肩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即便谁都知道这无济于事。
“你不是特蕾娅。”士兵轻声说,眼睛开始涣散。“特蕾娅的头发是红色的,很多人不喜欢红发,但是我喜欢。”
“红头发很漂亮。”玛丽尽量把手握得紧了一点,希望能减缓对方体温的流失。
“假如你看见特蕾娅,请告诉他,科林威廉姆斯爱她。”科林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眼睛中仅存的光芒也消失不见。
玛丽握着他的手,点点头,许诺道:“我会告诉特蕾娅,你爱她,我还会告诉她,你是一个英雄,在战场上奋斗到了最后一刻。”
科林并没有听见后面的话,他慢慢合上眼睛,再也不用经受战火的折磨。
解脱。
威尔逊医生这样安慰玛丽,他们在得到解脱。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战争最初开始的时候,玛丽会忙里偷闲地想,她和希斯克利夫之间究竟算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后来她也会想,新阿姆斯特朗的战场是不是又取得了胜利。
但是现在,她只会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希斯克利夫是否还活着。
随着战火的不断蔓延,继续生命,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望。甚至许多死去的人都不能得到一口像样的棺材。他们默默沉睡在异乡的土地,陪伴他们的只有身上的制服和牧师的一把泥土。
这是一个难得的宁静夜晚,月亮被狼烟刺破,剩下半个残影,没精打采地挂在树枝上。希斯克利夫坐在战壕里,借着月光的残影,打开一块铜镀怀表。表蒙子早已经碎裂,时针和分针也不知道去哪了,唯独剩下最纤巧的秒针,孤零零横立在表盘上。
怀表的另一面上,是一帧小小的女子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约么十五六岁,正值最好的年纪。她的头发是所有人都不会讨厌的金色,皮肤雪白,眼睛蓝的仿佛北爱尔兰的内伊湖,嘴角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她坐在蔷薇花丛中,穿着缀满花边的浅黄色长裙。怀表的背面刻着她的名字:凯瑟琳恩肖。现在,她应该被称作凯瑟琳林敦。
希斯克利夫是一个孤儿,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村子里的人说,他是一个诅咒,注定不配得到爱。他们叫他,玛门2。
老恩肖先生将他捡回去,对他视如己出。从那以后他从玛门变成了希斯克利夫。
老恩肖先生有一儿一女,女儿是呼啸山庄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她叫做凯瑟琳。
希斯克利夫从不否认自己喜欢凯瑟琳,他爱她。但是凯瑟琳背弃了他们的感情,嫁给了画眉山庄的小林敦先生。嫁给了那个脸色常年苍白、身体孱弱、说话细声细气,但是十分富有、绅士、拥有整个画眉山庄的埃德加林敦。
所以希斯克利夫离开了呼啸山庄,他离开的时候,除了仇恨一无所有。他的目标很简单,也很明确,他要做出一番成就,然后回到呼啸山庄,告诉凯瑟琳,她选错了人。这个目标支撑着他熬过了伦敦塔3的日子,也支撑着他度过了第一次的英荷之战。凯瑟琳恩肖这个名字篆刻在他的骨头里,他注定忘不掉她。
假如他从来不曾遇见那个叫玛丽班纳特的女孩儿。
第43章 43
玛丽多少和凯瑟琳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相像。她们都对淑女法则厌恶不已, 她们都热爱自由,她们都很固执。
但是这点相似之处并不足以让希斯克利夫对玛丽另眼相看,事实上, 这些相似之处都是在他认识了玛丽一年之后才发现的。他已经说不清究竟是玛丽像凯瑟琳,还是凯瑟琳像玛丽。
又或者, 她们根本没有相似之处,只是他一厢情愿地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凯瑟琳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是在从玛丽身上寻找凯瑟琳的影子,但是现在他却不记得凯瑟琳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凯瑟琳·恩肖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他不记得了。离开呼啸山庄太久,许多刻骨铭心的恨意居然都开始变得模糊。
希斯克利夫拿着印有凯瑟琳小像的怀表,闭上眼睛, 脑子里却全是玛丽黑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
“玛丽。”
“玛丽·班纳特。”
希斯克利夫从衣服里掏出那本玛丽送给他的《圣经》。可以看得出来, 这本《圣经》有些年头了,主人虽然还算爱惜它, 但大概是因为粗心,所以有几页的边角已经微微卷起。希斯克利夫用手指将些边角一一捋平, 然后就着月光,逐字逐句读着他以前从来不会看, 也不想看的《圣经》。
“我来到世上,乃是光, 但凡信我的, 不住在黑暗里。”
“不住在黑暗里。”希斯克利夫无意间重复着《圣经》上的句子,神情茫然。
月光冷冷地投射在战壕上, 把灰黑色的土地照得惨白。空气中说不清弥漫着什么味道, 血、余烬、泥土、雨后的嫩草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凛冽清新,却让人喜欢不起来。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牺牲的士兵的尸体被永远埋藏在地下, 化为百年后草木的养物。但是他们的鲜血还留在战场上,坚硬的土地因为血液的滋润竟然变得柔软,在肉眼看不见的角落里,一株植物正蓬勃生长。
自打学会识字,这本《圣经》就陪伴在玛丽身边,她拿到它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的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来宣誓自己的主权:玛丽·辛西娅·班纳特。
那个时候她刚刚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字母都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简直比狗爬还难看。长大后,如果不是担心冒犯上帝,玛丽不止一次想要把这一页的黑历史撕掉。
希斯克利夫抚摸着扉页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名字,眼睛比今天的夜还黑,他笑起来,脸上的泥尘因为面部肌肉的活动而有些松动,胸口上挂的勋章叮铃作响。
“辛西娅”,他还从来不知道玛丽的中间名是辛西娅。
月亮女神辛西娅。
自由、美丽、纯洁的辛西娅。
“不住在黑暗里。”希斯克利夫把脑袋枕在战壕的麻袋上,又重复了一遍《圣经》上的句子,然后露出一个嘲讽似的、悲哀的笑容。
夜更深了,乌云压顶,月光愈发微弱,《圣经》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他注定与黑暗共存,哪怕是上帝也无法拯救他堕落在地狱的灵魂。他是要被猎犬撕成碎片的人。②
不管是希斯克利夫还是玛门,他都属于地狱,光明注定与他无缘。
他闭上眼睛,却又在脑海浮现看见了玛丽,她穿着枣红色的棉麻长裙,骑在一匹白色的小马上,手里握着一根细长又漆黑的马鞭。她在草场奔跑,又停下来,回头望着他,伸出一只手。阳光透过枝叶在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希斯克利夫鼓起勇气向玛丽走去、缓慢地靠近,太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试探地伸出手,但是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玛丽惊恐地尖叫一声,开始后退,她的面容开始扭曲,仿佛看见一个怪物。
她在后退、挣扎,最终坠落进一间地狱。他看见她恐惧而怨毒的目光。
希斯克利夫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在梦里看见玛丽了。他不喜欢这样,却又不愿意从梦里醒来。前几天他从朋友宾利处得知,赫特福德也已经沦为战场,班纳特先生把正座庄园都贡献出来,作为临时医院。他不用想都知道,玛丽肯定又自告奋勇地去护理士兵。她总是这样。
说实话,他有点生气。班纳特先生把庄园捐了出去,那么玛丽住在哪里呢?和家人挤在两间拇指大的木头房子中吗?
他很担心。
担心。
对他而言,可真是一种不常见——或者说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情绪。哪怕是对初恋凯瑟琳·恩肖也极少出现。对于凯瑟琳,他的感情其实并不很复杂,从爱到恨,大概也就是这般。
但是玛丽不一样,玛丽的出现带给了他各种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情绪,让他从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开始明白什么是惊讶,什么是好奇,什么是焦急。
以及,什么是思念。
“砰。”一个年轻的士兵倒在他面前,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失血太多,已经救不回来了。在生命最后的夜晚,他选择待在战壕里,看着天上那论模糊不清的月亮,思念家乡。
希斯克利夫替他合上眼睛,没有流露出丝毫悲伤。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他习惯了。悲悯和感伤这种东西不应该属于一个士兵。他看了看手上沾染的干涸的血迹,突然感到无比厌恶和腻烦。
假如他愿意,他也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可是他不想。
宾利曾经劝他去向玛丽求婚,但是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原因难道还不够明显吗?玛丽总是带来希望,而他却会带来灾难。
玛丽·班纳特会嫁给一个说话彬彬有礼并且继承了家族遗产的男人,可能是埃德加·林敦那样的,也可能是宾利那样的,总之不可能是他——一个狡诈阴险的嗜血恶魔。她会有美好温暖的人生,而不是与魔鬼为伍。
玛丽一向是个在生活上不太细心的人,也不像其她女孩子那样多愁善感,看见落叶就感慨时光飞逝。她看见落叶只会想起这是秋猎的好时候,和伦敦大学已经开学。但是现在,她满脑子只有如何治疗这些受伤的士兵。
“玛丽医生,玛丽医生!”夏洛蒂双手沾满鲜血,跌跌撞撞地冲进病房,“一个新来的病人,必须马上治疗。”
玛丽把病历本交给助手,来不及喝一口水——她已经一天没喝过水了,就跟着夏洛蒂往手术室赶。英国的战况越来越严重,威尔逊医生和其他军医注定不会在赫特福德这种地方驻留太久,大概是两个月以前,他们就受命前往战况更加严峻的地方。
于是赫特福德就交给了玛丽和几个年轻的医生助手。
这简直荒唐!
两个月前。
“你们这分明是要放弃赫特福德和这里的士兵!”玛丽站在威尔逊医生的办公室里,手上还沾着手术过后没有来得及洗干净的血迹。
“他们还在等着你来救命,你却要走了!”
“伦敦的战场更需要我们。”威尔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解释,他很憔悴,声音嘶哑,“玛丽,你要明白,战场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有些时候我们必须作出选择。”
“你说过你不会放弃你的任何一个病人。”玛丽把威尔逊的一只手按在书桌上,试图做一些无力的阻挠。
“那是在平时,玛丽。”威尔逊叹了口气,抽回手,玛丽温热的手掌让他有些紧张,“现在,我们要胜利,胜利就必须有牺牲。”
“所以你们要牺牲驻扎在赫特福德的士兵吗?这不公平。他们和伦敦的士兵一样勇敢,都在为了家园和敌人对抗。”玛丽问,声音有些颤抖,威尔逊说得每一个字她都明白,但是却难以接受。
“他们有活下去的权利。”
“这里还有你,玛丽。”威尔逊双手按住玛丽的肩膀,“我把这里的士兵交给你了,只要你不放弃他们,他们就又活下去的希望,明白吗?”
“这不可能。”玛丽摇摇头,“你知道的,威尔逊医生,我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也没有上过医科大学。”
“但是你比许多上过学的人更加优秀,明白吗?”威尔逊放慢语速,“因为你的课堂是在实践中进行,你要相信,你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事实上,你比他们更加优秀。”
“我不行的,威尔逊医生。”玛丽颤抖地摇摇头,努力不哭出来,“我一个人,不行的,我做不到。”
她很害怕,即使不愿意承认,她真的很害怕。希斯克利夫和威尔逊说得很对,她没有经历过战争,根本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没完没了的袭击和鲜血,早上还和你打招呼的人中午就只剩下一个脑袋,除此之外还要佯装微笑,安抚那些情绪崩溃的士兵,玛丽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我相信你,玛丽。”威尔逊想用手帕帮玛丽擦掉挂在睫毛上的眼泪,但是又立刻发觉这样不合规矩,于是收回了手。
“楼下的士兵需要你,你是他们的希望,明白吗?你要坚强起来,这样士兵们才有希望。他们现在只有你了。”
“你可以做到的,对吧?”
“……”
“……”
“我可以。”玛丽把抽噎声咽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威尔逊医生,“我会治好他们。”
“纱窗装好了吗?”玛丽脱下围裙,从手术室里出来,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五台手术了,“每年这个时候赫特福德都会有很多蚊虫和跳蚤,我们不能让这些东西再伤害我们的士兵。战争总是和疟疾还有黑死病紧密相随。”
“放心吧,已经都安排好了。”伊丽莎白怜爱地提玛丽擦了擦汗,递过来一杯温水,“宾利先生说,伦敦又打了胜仗,相信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外面的事有我们处理,你必须先休息一会儿,你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玛丽一口气把水喝完,由于长期的喉咙干涩,她即使是喝水也感到嗓子刺痛。她揉了揉发痛的额头,决定听取伊丽莎白的建议,毕竟再这样下去,难保她会不会在治疗中出什么差错。
她过于疲惫,所以刚一躺下就陷入梦乡。
可惜不是什么好梦。
玛丽梦见艾蜜儿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大老鼠,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小老鼠,他们气势汹汹地渡过英吉利海峡,一幅不死不休的模样。
玛丽猛得睁开眼睛,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发现天已经黑了。
“啪嗒”一声,一根黑色的蘸水钢笔滚落到地上,玛丽拾起来,细心地将钢笔上的灰尘擦干净,发了一会儿呆,才把笔收回衣服里。
这是希斯克利夫给她的钢笔。笔头已经被她用坏了,还没有换新的。主要是因为这支钢笔实在太过昂贵,笔头还是从伦敦特制的,她也没地方搞这个。
一声细微的猫叫让玛丽忽然回过神来。
赫特福德周围有几只散养的小猫,用来捕捉老鼠。它们大多数时间都很乖巧,偶尔会在春天的夜晚嚎叫,但是今天的声音却格外凄惨,玛丽立刻爬起来向楼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