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医生,也是护士,偶尔还要充当倾听人心事的牧师。
“一个新的伤员,玛丽医生。”
“这就来。”玛丽放下水壶,拢了拢有点散掉的头发,又洗干净手,便匆匆往手术室赶去。
手术室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气息奄奄地躺在手术台上,玛丽看了一眼,猜测这个年轻人最多不超过十六岁。他脖子里挂着一个沾血的十字架,头发枯黄,神情萎靡,肚子上有一个血窟窿。
“准备好氯/仿。”玛丽对助手说,然后开始动手替这个年强的士兵脱掉上衣。他流了很多血,衣服和干涸的血迹黏在一起,所以玛丽又不得不找来一把剪子,把他的衣服剪碎脱掉,以便一会儿伤口的缝合。在剪子的帮助下,她把士兵的军装外套一点点扒下来,扔在一旁的桌子上。
忽然“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外套里掉了出来。
玛丽寻声望去,发现她送给希斯克利夫的那本《圣经》正安静躺在地面上,半开着,原本微微发黄的纸张上沾满血迹。有些是鲜红色,是刚沾上去的,还有一部分已经变成褐色,是血迹干涸后的模样。
弗兰德告诉过她,希斯克利夫很宝贝这本《圣经》,从不离身,而现在……
玛丽不敢往下想了。她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两下,握着手术刀的手也开始发颤。
“玛丽?你还好吗?”助手问。
玛丽挪开眼睛,警告自己不要瞎想,她调节呼吸,使自己的精神恢复冷静。她不能这个时候慌神,这个孩子一样的士兵必须立刻手术,而其他的医生也全在忙着救人,这里只有她,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能乱了方寸。
氯/仿已经奏效,受伤的士兵陷入昏迷,玛丽深呼一口气,抓紧时间开始替他清理伤口。这个士兵过于年轻,以至于让战争变得更加可怕。
直到手术彻底结束,玛丽才敢颤抖着看那本《圣经》一眼。她缓慢地移动过去,蹲下,秉着呼吸把它捡起来。
玛丽记得,希斯克利夫离开那天,这本《圣经》还散着架,但是现在已经被缝好了。针脚非常难看,七扭八歪没有章法,却又十分密实,除非故意撕扯,否则这回它绝对不会散开。玛丽抖着手指翻开它,发现每一页都沾着血,连做封面用的牛皮都因为血水的腌浸而变了颜色,上面的字迹也全都变得模糊不清。
手术室里已经没有人了,空气中只留有血腥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玛丽蹲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她的《圣经》。她告诉自己,要吸取教训,别有事没事就认为希斯克利夫死了,没准他现在正好好的在军营里计划怎么攻破敌人的堡垒呢。她不断这样安慰自己,把手里的书籍攥的更紧了一点。
希斯克利夫在伦敦战场上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假如他死了,我们不会不知道。
可是为了不消磨士气,他们也可能隐瞒他的死亡。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要是真的死了,肯定不会谁都不知道。
但万一就是隐瞒地很好呢?半个月过去了,希斯克利夫一次也没出现在医院,难道这么长时间他一点伤也不受吗?
玛丽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希斯克利夫还活着的理由,然后又不断自我否定,推翻假设。她又陷入了那种古怪又令人痛苦的循环。
这种循环持续到那个名叫威廉的年轻士兵醒来以后才结束。
第53章 53
“威廉·瓦奥莱特, 皇家陆军十一队,我说的对吗?”玛丽拿着病历本,站在病床前核对信息。
“是这样, 医生。”威廉恢复得还不错,眼下正靠在枕头上, 胃口大开地喝着玉米浓汤,“医生,您有没有看见我的《圣经》?黑色封皮,就在我衣服里。它很重要,请您务必告诉我它在哪。”
玛丽抬起头, 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威廉会先一步问《圣经》的事。
“我帮你收起来了。”她犹豫着,想要迫不及待问问为什么这本《圣经》在他这里, 但是又不敢开口,因为生怕听到那个最糟糕的消息。
“那就好。”威廉松了口气, 胃口更好了,大口吃着夹着葡萄干的白面包。
“它是你的吗?”玛丽问, 握着钢笔的手指不禁加大力道,骨节泛白, 神经也不由紧张起来。
“不, 不是。它属于我的长官希斯克利夫上校,他是一个大好人。”威廉回答。
好人?玛丽有些诧异, 她还是头一次听别人用“好人”这个词来形容希斯克利夫。
“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威廉继续说, 语气中透露着骄傲,“妈妈和姐姐们其实不愿意让我来,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来。我认为…”
“为什么你长官的《圣经》会在你这里?他……出什么事了吗?”玛丽忍不住打断了他,棕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威廉, 她感觉自己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四周的嘈杂声全部消失,玛丽的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威廉口中说出来的句子上。
“没有,当然没有。希斯克利夫上校怎么可能会出事呢?他可是我们的战神。”威廉语气中充满崇拜,“前几天我就受过一回伤,当时我害怕极了,以为自马上就要死了。我拿着十字架,不断向上帝祈祷。然后希斯克利夫上校把这本《圣经》交给了我,让我抱着它,还告诉我我肯定会好起来。他的勋章数不胜数,敌人们都对他闻风丧胆……”
威廉喋喋不休地说着,无一不是对他的长官的赞美和崇拜之辞。玛丽却没听见他后面具体讲了什么,她的神经在听到“希斯克利夫没有出事”这句话之后,就完全放松下来。
连日里紧绷的精神终于得到放松,她现在感到略微的疲惫。
自从得知希斯克利夫还好好的以来,玛丽便放松下来,脸上也出现了往日的笑容。
三天后,前线传来久违的捷报,士兵们大获全胜,爱德华亲王和王妃特地前往军营,亲自给希斯克利夫颁发一级贡献勋章,要在圣心医院的广场里给他举办庆功仪式,还放了他七天的假期。
庆功仪式当天,玛丽起得比任何一天都要早,她委托护士长帮自己编了好看的辫子,又换上浆洗干净的制服,甚至还在衣服的领口处别了一枚玫瑰造型的银制胸针,涂了一点胭脂。
“玛丽医生,您今天看上去真是格外美丽。”病房的士兵们对她说。
上午十点,希斯克利夫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圣心医院门口,他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悦之情,连接受勋章的时候也丝毫不激动——这也不意外,毕竟他的勋章多到数不清。希斯克利夫被他的下属簇拥着往厨房走去,那里已经准备好了烤鹅和热汤,以及上等的葡萄酒。
玛丽被挤在人群中,她个子不矮,但是被淹没在一大群男人中,所以很不起眼。她踮起脚,想看希斯克利夫一眼,但是被攒动的人头挡在后面。直到回到厨房,她也没看清希斯克利夫,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周围的闹哄哄的拿着装满葡萄酒的酒瓶庆祝,桌子中央的烤鹅肚子里塞满苹果,整间厨房都充溢着甜蜜的气息。
玛丽忽然有点生气,可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希斯克利夫回来了,并且平安无事,她应该高兴才对。
“让我们再敬上校一杯。”士兵们又举起酒杯。
玛丽有些烦躁地看了他们一眼,发现希斯克利夫任由他们替他填满酒,远远坐在长桌的另一端,看都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于是她更加生气了。玛丽兴趣缺缺地扔下刀叉,不顾身后朋友们都呼唤,垂头丧气地跑出厨房,连披肩都忘记了穿。
院子里很冷清,和刚刚热闹的景象大不相同,几只麻雀落在地上,寻找着面包和谷物的碎屑。一阵冷风吹过来,玛丽错了搓被冻僵的双手,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把披肩落在了厨房。
于是更加丧气了。她抱着胳膊,一会儿在树底下来回蹦蹦跳跳暖和身子,觉得自己比在地上寻找食物的麻雀还凄惨。一会儿又用手指扣着树干小声“咒骂”着希斯克利夫,鼻子和脸蛋都被冻得冰凉。
忽然,一件温暖的大衣从背后落在了她肩膀上。
玛丽先是被吓了一跳,立刻出于本能向一旁躲去,于是那件大衣便不可避免地掉在了地上。
希斯克利夫看着她,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蹲下来把衣服捡起来,抖干净上面的灰尘,又重新将它披在玛丽肩头。
“别着凉。”他说。
这件外套对于玛丽而言未免太大了一点,长长的衣摆垂至小腿肚,毛茸茸的领子几乎要把她的脑袋埋没掉。外套上有一股属于战场的特殊冷冽味道,还夹杂着一点烟味儿,不那么好闻但是衣服却格外温暖,让人可以完全不在意这微不足道的缺点。
这件外套太过温暖,以至于会让人以为自己不是站在寒冬的雪地里,而是坐在温暖的壁炉旁边。玛丽感到头脑发蒙,她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是涌入鼻腔的却又是属于希斯克利夫外套的特别味道。
“你出来做什么?”玛丽伸出一只手撇开飞到自己下巴上的领子毛,闷闷地问。
但希斯克利夫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玛丽。希望你不要生气。”
玛丽抬头看着他,示意他随便说,反正他也让自己生气这么多次了。
“是你给我的那本《圣经》。”希斯克利夫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他缓慢地继续解释。
“我把它暂时借给了一个孩子。我们前几天经历了一场非常艰难的战争,他第一次上战场,受了重伤,很害怕。所以我把你的《圣经》交给他,希望他可以坚持下去。这件事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希望你不要生气。”
玛丽感到诧异,她没有想到希斯克利夫竟然又是因为她的《圣经》而给她道歉。
“前几天他被送到医院来了,我想那本《圣经》一定还在他身上,等宴会结束,我就去找他要回来。”希斯克利夫见玛丽不说话,以为她不高兴了,连忙解释。
“《圣经》在我这里。”玛丽说,她仰头看着希斯克利夫,看着他黑色的眼睛,他高挺的人鼻梁和他脖子上那道醒目的伤疤。
“威廉是我的病人。他伤的不轻,但是恢复的也很好。他是个很勇敢的士兵。”
“那个孩子。”希斯克利夫喟叹一声,“才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就被派到了伦敦。他的父亲和三个哥哥已经全部死在战场里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姐姐。我答应过他父亲,至少要让他的儿子有一个活着回去。”
“他很勇敢,上帝和爱德华·詹纳都会保佑他。”玛丽说,她想起威廉稚嫩的脸庞,鼻子有些发酸,“或许,你可以把他提前送回去。我可以把他的伤情说得严重一点,这样他就能回家了,也不会被认为是逃兵。他才十五岁,这个年纪不属于战场。”
希斯克利夫却摇了摇头,他替玛丽拢拢衣服,让她更暖和一点,然后反问道,“你当初也没有回去,玛丽。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把你的《圣经》借给他。我们的国家会因为你们而取得胜利。”
天起风了,玛丽的一丝头发被吹到嘴角,希斯克利夫伸出手,试探着,缓慢地替她拨掉嘴边的发丝。玛丽没有拒绝。
这才是希斯克利夫的手,她想。
粗糙、干燥,五指的指腹上都有茧子,但是温暖,能够让人真正安心。
圣诞节的时候,玛丽满心都是疑问,她想问希斯克利夫更多凯瑟琳·恩肖的事,再问问《圣经》和怀表的事,还有呼啸山庄的事。但是她现在忽然感觉没什么好问的了。
她想她应该相信他。
“我答应过你要活着回来,玛丽,我做到了,没有失信。”希斯克利夫低头看着她,双手落在她肩膀上,声音有些嘶哑,“我知道你无法不在乎凯瑟琳·恩肖的事情。我也不要求你可以不在乎我的过往。”
“我只是希望,你允许我,在战争结束以前,保护你。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我会保护你。”
又下雪了,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世界又变得雪白一片,连光秃的树木也变得圣洁起来。厨房里的庆功宴虽然失去了主角,但是大家的兴趣仍旧高涨,他们在为不久的将来的胜利而提前庆祝。
玛丽把手从温暖的外套里伸出来,拨掉希斯克利夫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然后慢慢向前移动了一步。
第54章 54
现在, 她就站在希斯克利夫鼻子底下,外套贴着他白色的衬衫,发顶蹭着他的下颚, 她只要稍稍抬头,就能数清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然后, 她伸出手臂,环住了希斯克利夫的腰,把脑袋慢慢贴在他的胸口上。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就像她自己的一样,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雪花落在她手上, 却并不寒冷。
世界变得安静了, 所以他们彼此的心跳就显得更加强烈,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落在雪地上,炸裂开, 再绽出玫瑰的花朵来。
“砰、砰、砰。”
他们开始丧失掉听觉和视觉,只余下心脏还在狂跳。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伴随着柴火裂开的噼啪声。
希斯克利夫愣了足有好几秒,才缓慢的, 难以置信地回抱住玛丽, 然后他逐渐开始加大手上的力道,似乎生怕一个松手就被玛丽跑掉。他用下巴抵住她的发顶, 轻轻唤了一声:“玛丽”。
“玛丽·班纳特。”
“我很喜欢你。”
“我想要活下去, 和你一起活下去。”
他开始希望自己是那个没有被取走肋骨的亚当,也逐渐明白阿波罗为什么会为达芙妮疯狂。但是他又远比阿波罗幸运的多。
希斯克利夫从来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和究竟多大年纪,
他时常觉得自己并不能算是一个人, 而更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但是现在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灵魂。
他看见了他黑色的灵魂,和玛丽的融合在一起,于是他的灵魂开始变成一中散发着柔光的金黄色。他有了温度和真正意义上的生命。
玛丽的脑袋贴在希斯克利夫的胸口上,嗅着他衬衫上淡淡的烟草和弹.药味道,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宁。
她从小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哪怕是重生后也学不会什么叫温柔和体贴。在希斯克利夫身上,她看到了一中叫做“契合”的东西。这东西让他们的人生和魂灵紧密相连,再也撕扯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