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一怔,接过碗。
面上掠过丝动容:“你……们,路上小心。”
说完又觉可笑,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没甚么依依惜别的戏码,转身便走。夕阳将他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若非他整个人灰扑扑的很不光鲜,步履又稍带一丢丢的仓促匆忙,余碗碗定会感慨这幕实在像极了电视剧情绪饱满的升华戏份。
万幸没有,所以她也没冲过去在阿牛哥哥的手上啊呜狠咬一口,要他一辈子记住她。
她咂了咂嘴,问:“你真不去追他嘛?”
乌鞘剑发出嗡嗡的鸣声,纠结得团团转。
“想去就去嘛,反正我有地图,还可以找别人问路的。”小妖怪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剑:“一般在剧里,若有人的背影这样孤单,大家都会希望有人能喊住他的。”
其实牛牛子这个人又不坏。
虽然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但不坏。
他刚刚的眼神真的,好教碗难过哦。
西门吹雪的背影已瞧不见了,没有浑身雪一样白的衣裳,没有那柄乌鞘剑,仿佛很容易便会淹没在人群中,泯然无踪……
就在这刻,乌鞘剑腾空而起。
“唉……看来有些路,是只能我一个人走的。”
她很文艺很深沉地做了个狗屁不通的总结。
趁着人群受惊四散或指指点点,辨认完地图的余碗碗认准了方向,红黄相间的小妖怪做出下蹲的姿势,又舒展身体让自己看起来膨胀了亿点点。
最后,是倒退几步绷紧蓄力。
愤怒的小鸟,朝着北方嗖嗖发射。
“——呼喂伊!”
第23章
小红鸟余碗碗并没有直线飞到京城。
她是有点分不清方向的毛病在身上的。
她不懂东南西北, 只晓得上下左右,经常飞着飞着整只碗就歪了,随时需要抓个好心人问问路。等降落到京城附近的城池, 已是好几天后了。
鲨人是件大事,吃牢饭更得有仪式感。
为此小妖怪很是迷信了一把,找了个满大街溜达拉客人的“铁口神算”,给了钱抽了支木签,伸长脖子等着那白胡子老头儿解。
“唔, 这支、这支签嘛……”难得有傻子上门让他开了张,收了块碎银的老头心里美滋滋的, 眯起眼睛卖关子。
行人大都匆忙赶回家吃饭,街上略显冷清。
余碗碗坐在摊前的小板凳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起来极是乖巧, 也不嫌对方神神叨叨一副江湖骗子模样,更没表现出半丝不耐。
“呀!”顿了顿,白胡子老头蓦地涨红了面色, 又掐算了半晌,惊呼道:“这……这是个下下签啊!”
“是很不好的意思?”碗碗有些茫然。
“唉, 简直是再坏也没有了!”老头面容愁苦。
然后他拍着大腿吹胡子瞪眼地给客人分析了一通, 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 慢吞吞扯到了当今朝廷和武林中的一些奇诡之事。
末了, 才神神秘秘地感概道:
“小姑娘,可巧你今儿个是遇上老道了。”
“怎么个下下法鸭?”对方讲得口燥唇干可算是停了, 余碗碗听得一愣一愣,虽未打断,但张着嘴只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所以我到底能不能完成目标嘞?”
说她聪明吧, 自己撞上门一副好骗样。
说她憨傻吧,任你巧舌如簧全似耳旁风。
白胡子老头缓缓吐了口气,他就不信今天不能从这小肥羊手上再骗点钱出来。要么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小姑娘,我观你面善,亦是个有福相之人,按理说不该抽中这下下签的,恐怕……身边是有妖邪作祟啊!”他讲得唾沫横飞,眼冒精光:“但莫急,咱们也算有缘,老道定能教你心想事成,只要……”
后头暗示掏钱的话还没出口,冷不防左肩被人轻轻拍了拍。力道不重,身后人的语声更谈不上凶恶:“又在行骗。”
然而白胡子老头的身躯已颤抖起来。
“四、四爷……”他显然听出了这声音主人是谁,冷汗一滴滴冒出来,整个人似恨不能缩到摊子底下去:“您这外出公干才半月,便要回京啦?”
冷血没接这话茬,只道:“我上回便说过,你若再坑蒙拐骗还被我瞧见……”语声稍低,有些突兀地转折:“还是骗个小姑娘,郑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四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罢……自打上回您发话,我这真真儿是刚有贼心重出江湖,收兜里的银子还没揣热乎呢……”
老头三两下将脸上易容的白发白须和老人斑撕扯开,原来他竟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手脚更是麻利,将那一钱碎银扔回余碗碗手里后,连摊子也不要了,撒丫子就跑。
小妖怪摸着自己的碗,深感懵逼。
月牙眸眨了眨,稍加思索,恍然大悟。
她小声问眼前的年轻男子:“你是城管吗?”
那刚刚……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钓鱼执法?!
微妙的对视中,冷血居然莫名有些领会了她的意思,言简意赅道:“我是吃公门饭的。”随后目光稍偏,不看这个矮了自己一头的小姑娘:“世上骗子很多,往后擦亮眼,烧香拜佛去寺庙。”
余碗碗居然也有点领悟对方是个什么样的职业。想着往后兴许他在外头,她在里头,大家可能是一个牢里的人,当下便感到有些亲近了。
“那个骗子说我抽中了下下签,但讲了一堆废话,却没好好解签。”小妖怪叹气,幸好银子回来了,险些血亏。
冷血拿起那支签,瞥了眼判词,嗤道:“模棱两可唬人罢了,不论求的甚么愿,测的甚么字,最终都会告知‘诸事不宜’,要客人‘破财消灾’。”
“也不是,也有准的地方……”余碗碗咂了咂嘴道:“他说我身边有妖邪作祟来着。”你看这个就很准,她就是妖邪本妖,且正要去作祟。
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冷血是不信的。
近来各地常有传言不明之物飞于高空诡异难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在四周打探了半月,甚么线索也没找到,想来又是以讹传讹。
冷血本来就不怎么习惯跟女孩子打交道,故劝了两句便想离去,但这小姑娘眼巴巴地瞅过来,又突然说出惊人之语,善意跟好奇心便一起发动。
“发生了甚么事?”他蹙眉问道。
心虚的余碗碗低着头,小声回:“甚么都还没发生嗷。”等她鲨了刘香香,大家就都知道了。
“还没?”敏锐的冷血立即意识到她语中有个漏洞,他几乎刻到基因里的抓坏蛋雷达启动了:“究竟怎么一回事?莫慌,但说无妨。”
随后将自己的大名和身份报了出来。
意在取得对方的信任,最好领到神侯府。
几日前燕南天大侠与万春流神医已随江小鱼离开京城。金风细雨楼虽已恢复元气,但苏梦枕要整合势力也没那么容易,且朝中还有人在搅混水……赶上如此非常之机,他觉着这里头一定有甚么文章。
“唔,等我办完事儿了。”余碗碗真诚地望着他,白净的脸蛋透着不符合外表的沉重:“我就会来找你的。”自首时顺便问问全京城最奢华的牢饭在哪里。
最好是一荤两素带碗汤,每天变花样。
“最后请问下,京城是往那里走没错吧?”她踮起脚尖拍了拍对方肩膀,很注意力道,不至于教未来管饭的像大大虾那样倒吸一口凉气。
冷血瞳孔骤缩,他竟没能躲过去!
——难道这小姑娘是个练家子?
她是甚么人,此番又真是巧遇么……
心思百转千回,但年轻的冷四爷到底没堕了四大名捕的威名。一面飞速切换姿势防备发难,一面若无其事般回道:“正是,你要去天子脚下?”
小妖怪朝他讨好地笑,黑白分明的月牙眼眨了眨,目露期待道:“请给我留间坐北朝南的好房间,我应该要住好久好久的!”
说完“嗖”地瞬息间便消失无踪。
不用道别,反正很快就会见面。
这速度自是用飞的,当着冷血面就升空了。
越靠近目标,余碗碗便愈来愈嚣张,如今已连掩饰都不掩饰了。她琢磨着自己做这么件大事,早晚人尽皆知,若有认识的伙伴来探监,也就不孤单啦!
“……”那只飞来飞去的神奇生物,找着了。
怕得先修个仙才能抓住,冷血晕乎乎地想。
宵禁时分,紫禁城四道大门紧闭。
南面城墙中央守夜的三位兵士,同时瞥到一抹红黄相间的影子掠过头顶,俱是茫然地张大嘴巴,他们甚至听见了奇特的“咴咴”声,拉得很长很长。
气势惊人,跟当年无缺公子迅捷无声的轻功全然不同,那破空之声实在无法教人忽视。
还是那位最年轻的那位兵士先打了个激灵,尽管他已然不再是新兵蛋子,仍同昔日那般望着左右同伴嗫嚅道:“这回、这回的……你们总看见了吧?”
“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回回都是你最孬,多大人了还一副尿裤子样。”最年长的兵士呵斥了一声,干巴巴道:“瞧见又怎么了,又没抓你!”
然握着佩刀的手,抖得比上回更厉害。
第三人是个吊儿郎当的兵油子,全身上下都透着“我命油我不油天”的倔强气场,眯着眼道:“啧,这大晚上的,谁还能这么高来高去?”
想起上回那事,三人一咬牙一跺脚,异口同声道:“一定是楚留香!”“不是盗帅老子往后把姓倒过来写!”“必然是他,大晚上闲得发慌到处晃荡!”
很默契地决定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正佯装无事发生打算揭过这遭,中间那人突觉自己耳边有股子冷气幽幽袭来:“你是不是姓王?”所以倒过来写也一样。
转过身,头顶着碗的小姑娘浮在半空中,头在下脚在上,脑袋凑过来很好奇地瞅着那赌誓的兵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她是听见楚留香的名字,才忍不住又飞回来的。
“——哇!妖怪哦!!俺滴个亲娘嘞!!!”
三个守城兵齐齐大喊,闭着眼抽刀乱砍。
少顷,火光大盛。
余碗碗抱着碗,满京乱窜。
第24章
金风细雨楼乃京师武林第一大帮派。
但自前年吞并了六分半堂后, 反而低调下来。
过路的行人远眺过去,隔了几条街也能瞥见那座整个都很有气势的建筑,细雨楼当然不仅仅是指那一座迎苍穹俯碧波的黛色高楼。
现下是子夜, 风呜呜地吹。
极远处似有无数兵马集结的声响。
“今夜的风沙有些大。”客栈逼仄的空间中烟雾弥漫,苏梦枕慢慢推开窗户,露出了毫不设防的后背。
白愁飞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站起身。
“已经被包围了,是么?”他深深蹙着眉, 嗓音有些低沉:“我们不该来的,你更不该点起那香炉……刀南神何时可率‘泼皮风’部队赶来?”
白愁飞是苏梦枕的下属, 更是同对方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明白向来冷静的苏梦枕为何近乎孤身地入这龙潭虎穴救人。
苏梦枕的眼皮掀了一下, 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神情。明明因异香散功而浑身麻软, 却转身问道:“露儿有没有事?”
白愁飞探了探女童的鼻息,缓声道:“当是无妨,看来这香对她确实有好处, 只是对我们却……”
“你中这异香的时间远比我要短,真气应当还充沛, 带着露儿走, 别回细雨楼, 去旧日六分半堂的地盘替她寻个大夫。”
苏梦枕语声快速而坚决:“既真有好转, 想来幕后之人并非想赶尽杀绝,死我一个已然足够, 再多,怕就要……咳咳。”他咳嗽了两声,仿佛又虚弱了一分。
“大哥!”白愁飞露出痛心且不赞同的目光, 他攥紧了拳头,涩然道:“我怎能留你一人在此,自己苟且偷生?”
“我的命可没有那么好取。”苏梦枕笑了一笑,深深地望着自己最信任的人,平静地催促:“快去。”他一贯不喜欢将话再说第二遍,尤其情势已如此紧张。
两个年轻男子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注视那双寒焰的黑眸,白愁飞终是败退。
他将昏迷的女童搂在怀中,再单臂靠到肩上,跨出门槛时,眼睛最后望了苏梦枕一眼……保重,他用口型对着那单薄的背影道。
随后再也没回头。
一路畅通无阻,却也离细雨楼越来越远。
他真的完完全全遵照大哥的吩咐,没有丝毫去搬救兵的打算。当臂弯中的女童吃力地睁开眼睛时,白愁飞朝她轻扯嘴角,教她继续睡:“没事,安全了。”
只要过了今夜。
余碗碗正抱着碗满城乱窜。
字面意义上,就是自己抱着自己。
她就像一只飞来飞去横冲直撞的球。
身后是数以千计的追踪者,不止是守城的兵将,还有许许多多穿着不同款式制服的人。她的动静闹得太大了,甚至有数百人的小队骑着马拉着弓冲在最前面要捉她。
马蹄哒哒哒踏在宵禁后冷清的街道上,比白天的市集还要吵闹,连小妖怪的大嗓门都显得不是那么震耳欲聋了:
“我要见刘香香,让刘阉狗出来见我!”
球形的余碗碗弹跳着、在高处大喊大叫。
她琢磨着,大太监刘香香是狗皇帝眼前的红人,去皇宫里可能打草惊蛇还找不着他,不如闹个大动静,让皇帝派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