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怪觉得自己这个计划很绝妙。
但是她蹦了好久,喊了好久,底下的人只是拼了命想抓住她,至多有个看着像管事的将军厉声斥道:“妖孽,不快束手就擒,还敢辱骂当朝大员!”
又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她力竭了,快!”
“看来我没找错。”余碗碗在座很高的酒楼旗杆上坐着,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可缩头乌龟不肯出来,难道要进皇宫里找么?”
唉,她不想去。
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
小妖怪懒得管底下的人将自己团团围住,反正他们跳起来也打不到她膝盖,自顾自小声嘟囔着下一步计划。
但这副沉默,却被看作是力竭无法逃脱。
少顷,他们开始朝楼上放箭。
箭头上有的淬了毒,有的点了火。
这些箭当然伤不了她半片衣角,她虽是只碗,但比甚么东西都要瓷实。可这座豪华酒楼,很快就会被毁掉的……
“你们烧了房子赔钱吗?”余碗碗朝他们喊。
“不是我弄坏的,我不赔钱的嗷!”着重强调。
无人回答,只攻势愈急。
小妖怪有些着急,亦有些忧愁。
她若飞走,这些人再乱射箭可怎么办?
稍加思索,回忆电视剧的常规操作,学习诸葛孔明的得意事迹,她两脚一勾往下翻了个跟头,拆了顶楼的两块门板,又将帘子撕扯下来,把门板绑在了自己身上……
——全副武装,很有排场。
将失而复得的唯一碎银子留在屋里,余碗碗嗷嗷叫着冲了出去,从顶楼跳下,表演了个信仰之跃,在半空中七百二十度无限翻滚,却迟迟不落。
很快便被射成了一只火刺猬。
木板厚实,至少还能燃烧两碗茶的时间。
直到听见有人焦急报告:“大人,没有火油了!”
大呼小叫装着随时会降落的小妖怪欢呼了几声,摆了摆藏在木板里的双手双脚,认真向他们道别:“那我走了噢,谢谢你们的箭。”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当柴火卖钱。
她很有耐心地飞到前前后后约摸近千人的头顶,脚丫子似乎随时要在他们的脑门上踩一踩,唬得不停有士兵下蹲或卧倒,任凭上峰怎么厉声责骂也无用。
眼睛被高大的木板遮着看不见,但听着乱糟糟的声响,碗碗有点担心这样人挤人久了,会发生踩踏事件。确认很久都再没箭射来,她提速往最安静的地方飞去。
——想来,那里就是皇宫了叭。
这般想着,果然没听见马蹄声追过来。
眼看那妖怪的身影已成了个小黑点,穿着盔甲的兵士问骑在马上的指挥使:“大人,我们不追了么?万一她……”
“追?”指挥使冷笑道:“今晚那处戒严,柳相下令只许进不许出,显然是对那苏……”
他对着自己脖子做了个“咔嚓”的动作,语声透着几丝寒意:“他老人家存心要借此杀神侯府的锐气,我们这种小鱼小虾,还是别去自寻晦气了。”
“可若是那……那妖怪惹出事来,咱们岂非照样也吃不了兜着走?”兵士嗫嚅道:“咱们该如何交代?”
指挥使环顾四周,当机立断:
“——把这几座楼给我烧了,救火。”
……
余碗碗不敢维持极速,她现在眼睛被挡着看不见,怕自个儿撞上小鸟蝙蝠德拉科马尔福什么的;但也不敢太慢,插满箭的木板上火势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时常在罡风中熄灭大半,又死灰复燃。
当发觉焦黑的木炭掉了几片时,小妖怪不得不决定就地降落,免得高空抛物砸到花花草草。听着底下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便很放心地利索落了地。
……掉在了一群黑衣人的窝里。
好像还差点压死两个黑漆漆拿着刀的人影。
余碗碗吓了好大一跳,连声说着对不起并要去扶他们起来。但那两人尚未站起来,见个从天而降燃着火光的玩意儿砸完自己还要硬贴过来,抽着刀便砍。
——自然、是没能砍进去的。
几百支利箭,是刺猬球余碗碗的装甲。
数十训练有素的杀手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被砍了几刀,但想着自己差点一屁股坐死人,余碗碗很乖巧地站在原地不动,任由对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嵌进箭羽缝隙中的刀再拔出去,自己偷偷打量四周。
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有个唯一不是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年轻男子,他拿着柄漂亮的弯刀,站得很直、笔直,就像一根青竹做的筷子……
沉默,许久的沉默。
是苏梦枕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沉默。
黑衣人们挤挤挨挨地站在客栈前方的街道上,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双阴狠的眼睛。而这些眼睛,不约而同都死死地盯着他们中的叛徒:筷子和碗。
顿了顿,小妖怪老实巴交道:
“——唔……九……九头蛇万岁?”
第25章
黑衣人们既没有露出河鳝的微笑, 也没有让开一条路让冒充友军的余碗碗走,他们无动于衷,且严阵以待。
领头的摸不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怕节外生枝,耐着性子又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个东西,我是只盖世大妖怪。”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你怎么凭空污妖清白?”
黑衣人首领将刀尖往下按了按试手感,冷冷地疑问三连:“你是什么人?苏梦枕跟你什么关系?为何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附近?”
“嗯……”碗碗一问三不知,只是装傻。
“我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附近是怎么回事呢?细雨楼相信大家都很熟悉, 但是我出现在细雨楼是怎么回事呢,下面就让小妖带大家一起了解吧!”
她动动手, 又动动脚,缓慢地自转一圈,扎在两块残缺木板上的箭羽便哗啦向四周扫去。黑衣人们不想被怼到脸, 只得稍微退后退了半步, 戒备万分。
到了这个时候,被围攻的苏梦枕竟似已被遗忘在场地中央,他寒焰般的眸子直直地望过来, 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余碗碗觉得四周挤得很,瞅着他没什么动静, 便慢吞吞地往这个被包围的中心慢慢挪过去, 嘴上还在叭叭叭:
“我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附近, 其实就是我的降落地点冥冥之中选择了这里, 大家可能会很惊讶怎么会在这里呢?但事实就是这样,小妖也感到非常惊讶。以上就是关于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了, 大家有什么想法,欢迎告诉小妖一起讨论哦!”
“……”苏梦枕闷咳一声。
“……”黑衣人听得齿痒。
领头的只觉自己就像头回看见黔之驴的百兽之王,仔细端详, 瞧不出眼前的神奇生物除了从天而降外还有何奇异之处。
“一起上。”眼见她已与苏梦枕站在,当下恼羞成怒地吩咐手下:“宁杀勿放!”
余碗碗高举双手做投降状:“\⊙w⊙ / ”
但因为她小小一只碗,短胳膊被两块木板遮挡在后面,只露出最长的中指弯曲又伸直,仿佛在朝他们指指点点,瞧得近处的黑衣人愈加恼恨。
三人暴起,刀刃自上而下,眼看便要连板带人将这刺猬球劈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团……
苏梦枕忽然动了。
红袖刀凌空甩向其中两人,划出道优美的弧度,喽啰们立时毙命,然第三人不闪不躲,似是铁了心要以命换命的死士。
苏梦枕侧身,硬生生拦下了这一刀。
他本就气虚,内力因吸入异香而涣散,摆脱围攻自己的十几人已是险而又险,何况还多了只不请自来的碗?纵只为是友非敌,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电光石火中,第三人殒命。
红袖刀重归于手,它的主人力竭声嘶。
“——走!”苏梦枕厉声道。
小妖怪愣在当场,努力探出脑袋瞅着四周:本是干净齐整的街道,如今像凶案现场,有些黑衣人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而杀他们的人,左臂正在流血。
渗出后将袖子弄得黏糊糊的,滴滴答答,血珠子在每一次的进攻与闪躲中被甩出,溅落在地。他没有回头,似乎懒得管她了,朝某个方向步步推进。
苏梦枕突然爆发出了如此大的潜能,很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往无前之势。唯恐放跑了他,首领一声令下,黑衣人全去堵住目标去路,余碗碗身边竟空了——小虾米的死活,自不会本末倒置。
“原来鲨人,是这个样子的啊……”
余碗碗觉得踩在血水上的脚有些软。
她原先想得很好很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落,保证刘阉狗还没来得及废话半句就死翘翘。然而她就可以去快快乐乐地自首了。
——可原来,杀人是这样的。
又痛又快,但一点也不痛快。
小妖怪傻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儿,眼前黑红交错,既恶心又可怕,她觉得自己往后在牢里肯定会做噩梦,梦里也许还会被好多舔食者吸溜。
天光好像亮了些,风缓缓吹散了云。
月光皎洁,衬得红袖刀有种易碎的美感。
它的主人,那个腰背挺直如筷子的年轻男人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仍在做殊死搏斗。他的眼睛好像会发光,像一团火焰,静静地燃烧。
余碗碗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
她顶着刺猬壳,猪突猛进冲入了人群。
苏梦枕的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你……”情势危急,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嗷╯‵ □ ′)╯”余碗碗使用了翻滚技能。
旋风刮过几圈后,地上便多出数具低声哀嚎蠕动的毛毛虫,身上的夜行衣都被毛糙的箭羽勾戳得破破烂烂,面罩后的脸恐怕更是没眼看。
小妖怪忍住了自己油然而生的心虚,将已临近破碎的两块木板掰断了踩在脚底下,又站到呼吸渐渐沉重的苏梦枕,呈保护姿态:
“——这个人和他的刀,都是我罩的。”
她学着电视剧里的大佬朝他们放狠话,月牙眼瞪视着周遭:“不想死的快滚,别逼我大开杀戒,姑奶奶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意思是到位了,可惜她整个人瞧着年岁不大,浑身显然连丝毫内力也无。脸蛋白净,声音也像个面团子似的软糯,连呲牙都扭曲成了奶猫装恶虎。
在这种境况下,苏梦枕竟还能笑出来。
笑着笑着咳出口血,随即轻轻拨开她:
“既不走,便跟紧我,援兵马上就到……”
“援兵?”黑衣人首领忽然仰天大笑。
他身上已被红袖刀割开了无数伤口,原本不该张嘴免得泄了气的。然事已至此,不过是你死我活这一种结果,见对手临了竟如此天真,实在可笑。
“金风细雨楼、七十一股烽烟、三十八路星霜、廿一连环坞总瓢把子——鼎鼎大名的苏公子,援兵确实立即就到,可惜,不是你的人!”
苏梦枕道:“你这么肯定?”
黑衣人道:“盼您做个明白鬼。”
“那倒要多谢你了,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苏梦枕抿起的唇线渐渐抚平,一字一顿道:“莫北神。”
随着这唤声,那黑衣人的躯体僵住了。
顿了顿,领头的这人一把扯下面罩,露出双像被人打得浮肿的厚眼盖:“哪怕变了声音和身形,你还是认出我来了。”
“你是率领‘无发无天’倒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六分半堂的人?”苏梦枕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瞧着模样笨头笨脑的年轻人,出口却又自答:“罢了,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了。”莫北神低低道:“今夜你必须死在这里……苏公子,对不住了!”臃肿的眼皮下,划过锐利的锋芒。
苏梦枕嗤道:“你在拖时间,你怕我逃跑?”
明明穷途末路的人是他,但这些黑衣人战战兢兢仿佛被围追堵截的人是自己,这实在是很笑的一件事,足可以教他忘却身上的痛苦。
气氛僵持了刹那。
黑衣人既不敢接近,亦决不再退。
苏梦枕执刀的手微微颤抖,眸光如电。
余碗碗在他身后小小声道:“我刚刚说话声音很轻吗?”怎么他们全都选择性屏蔽,是她还不够狂么???
苏梦枕斜睨了她一眼:“噤声。”
语声冷淡到有些懒散,反而愈显嚣张。
新一轮的战斗已然开始。
被众人打量后认定为手无缚自己之力的菜鸡余碗碗身处风暴中央,仿佛被敌我双方遗忘,细瓷般的小脸上透出抹看尽浮华的沧桑。
略清了清嗓子:“我说……”兵刃相接。
尴尬地对手指:“内啥……”刀光剑影。
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尸山血海。
做人难,做妖难,做碗更难。
盖世大妖碗仰天长啸,还是无人搭理。
她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脑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螺旋升天。未及惊呼,当空一只硕大无朋红黄相间的碗“砰”
地直直坠下,硬生生发出至少重达千斤的音效,落地的气流更诡异地掀翻了无数黑衣杀手。
——正盖住了苏梦枕一人。
啊,还有他心爱的红袖刀。
第26章
子时已过, 该是第二日了。
白愁飞单臂抱着女童,步履沉重。
这年轻人走得很慢,至多比水里游的王八要快些。这一路上,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打更人的身影也瞧不见。走着走着,他突然露出一抹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