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儿。”他的唇角扬起,唤着女童的语声却是沉痛的,带着一点飘忽又急促的意味:“这里没有医馆, 我再走远些,你睁开眼, 莫要再睡了!”
“白二哥。”女童勉力睁眸,呼吸轻浅而绵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透着丝迷惘和惶恐:“我……我是不是, 就要死啦?”
“别乱说。”白愁飞轻斥, 宽慰道:“你被坏人关了太久,又一直被喂迷药,身子自然虚弱。等我们回到细雨楼, 万神医虽已离去,但树大夫同样医术高强。若再犯困, 你同我说说话。”
露儿吃力地点点头, 问:“苏大哥呢?”
白愁飞哀声道:“大哥……怕是回不来了。”
女童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但以她的出身经历, 并未像寻常无知稚嫩儿那般哭闹不休, 只是嗫嚅着唇道:“你们不该来救我的,白二哥, 你也不该就这么带着我走。”
“等你安全了,我就回去找他。”白愁飞的神情似有些羞愧,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你知道大哥的性子……若不遵照他的吩咐非要留下, 只会怨我的。”
语罢,微微侧首,似掩饰泪意。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白愁飞呢?!
露儿果然不说话了。
即便之前昏昏沉沉,她此时也意识到了白愁飞为何要走这条并不通向金风细雨楼的路,自是因为已被封锁,只有毫无威胁,才能安全。
“你也还伤着……”顿了顿,在白愁飞略带虚弱的呼吸声中,她咬牙道:“不能就这样回去,我们要为苏大哥报仇!待我召集红鞋子的姐妹,我……”
女童激动的语声,却被突兀地打断:
“呵,你竟以为,自己还能平安回去么?”
白愁飞怔了怔,抬眸望去。
一个女人,一个黑衣蒙面身姿窈窕的女人,她拿着柄剑落在长街中央,正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者不善。
白愁飞轻轻将女童放下,让她倚靠在一家破败布庄的门槛边,才大步向前,冷声道:“你是何人?”
“我?”女人的声音很年轻,刻意压低的嗓子带着丝娇柔,白愁飞都能想象出对方在面罩下勾唇的妩媚,她笑答:“是令你发愁的人。”
白愁飞摸爬滚打数年,早已非寂寂无名之辈,作为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他抿唇的模样透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你们连个小姑娘也不放过?”
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将这女子看作是前来追杀之人,但白愁飞凌厉的眉目下,却透着深沉的疑虑……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心念急转。
但那女子并不答,她已攻了过来。
一招一式皆狠决,急步上前便要将剑刺向动弹不得的女童,而白愁飞内力受损,唯一的武器是自己的十指……
战斗结束在三息之内。
随着露儿的一声惊呼,剑刺进了白愁飞的左侧肩胛骨。女人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重伤的男子便运劲震断了这兵器,他的手也已掐住了她的脖子。
黑衣女杀手有一双漂亮又无辜的眸子。
“别……”她动也不敢动,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白愁飞的眸光凶狠中带着阴寒,他转过身,另一只手将残剑慢慢地自肩上拔出,随手掷在地上。鲜血几乎是瞬间喷涌而出,但他甚至不曾试着堵一下……
“要我的命,有胆尽管来拿,跟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过不去,真为天下人不齿!”青年侠士的每个字都仿佛掷地有声,顿了顿,他缓缓松开了手:“滚。”
黑衣杀手不发一言,立即逃走。
“咳——”就在女人的身影消失后的下一刻,白愁飞右膝倏地跪地,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却了全部力气。他半张着嘴,血顺着唾沫滴在尘土上。
白愁飞当然落魄过,也失意过。但他都快不记得自己上回如此狼狈是何时,又是因为什么事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要如何去搬救兵,如何营救苏梦枕?
“二哥,你怎么样啦?”身后传来女童动容的声音,带着真挚的哭腔,听得白愁飞不禁隐晦地弯起唇角。
他知道这丫头轻易是决不会哭的,但如今,他为她挡了一剑,命悬一线,自然是……
一柄短剑自后捅入心口。
白愁飞愕然转头,对上女童淡漠的黑眸。
两只细嫩的小手,按在墨绿色的剑柄上,抓得那样牢,指窝都显得嶙峋,仿佛是已竭尽全力。剑长约摸一尺七寸,凶剑戾气森森,逼人眉睫。
“碧血照丹青,移花宫的那柄魔剑……”他认出了这短剑,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方才还虚弱无力的女童:“露儿,你这是在……做甚么?”
“如你所见,杀你。”她将短剑翻转,搅动着对方的致命之处,寒气侵入肺腑,鲜血自墨绿色短剑的凹槽处流出,竟淌了女童满手。
片刻工夫,白愁飞已无还手之力。
他喘着气道:“我自问……不曾对你不起!”
面色灰败的副楼主已气若游丝,他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和谋划已败露,竟吃吃地笑起来:“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丫头,我早该想到的,你有时的目光……多像我。”
白愁飞跪倒在地,却高昂着头颅,哑声道:“可你也不想想——苏梦枕死了,我也死了,王小石纵然不与你相争,你又凭什么守得住细雨楼?还是说……你也带着红鞋子投靠了柳相!”
他字字泣血,目呲欲裂。
成王败寇,功败垂成,谁人能甘心?
“错了,我们至少有一点不同。”她咬着唇,毫不躲避地回望对方,冷冷道:“我决不会背叛待我好的人,永远不会。”
“苏梦枕待你好?”白愁飞嗤笑:“愚蠢!”
“不是他,但他待你、待我,都没甚么不好。”
“那是谁?!”男子急切追问。
但露儿低着头,并不再答话。
女童稚嫩的面庞透着不属于这个天真年纪的决绝与残酷,仿佛已决定要他带着疑问入地府经烈火焚身……他注定等不到答案。
直到白愁飞的身躯渐渐冷去。
露儿又等了等,才将墨绿色的短剑缓慢拔出,白愁飞怒视着天空,已然死寂的目光仿佛仍在渴望着飞翔……女童伸手,将他不甘的眼合上了。
她直直地站起身,轻声道:“出来罢。”
原先的黑衣女子又钻了出来,原来她根本就没有走远,很快便回了来。她的面罩已揭去,露出美丽的容颜:“你竟真的成功杀了他!”女人赞叹般道。
她唇角噙着笑意,透过昏暗的天光,能瞧出本是白腻的脖颈被扼出深深的青紫伤痕。黑衣女子仔细端详白愁飞的尸身,冷笑着将他的头割下。
露儿冷漠地将目光放在别处,没有阻止,只是催促道:“快些,我们要去与刀南神的‘波皮风’汇合。”那女人扯了扯嘴角,应了声好。
少顷,女童在前,女人走在后面。
后面的人走得迟缓,但步子要迈得大些,因此显得不紧不慢,她低着头,仿佛有甚么心事。
女童的脚步突然顿住。
她没有转身,语声很轻、也很冷:
“上官飞燕,你是想假戏真做么?”
女人眼角划过丝精光,嘴中却道:“不敢。”
“我想也是。”女童又缓缓向前,悠悠道:“我知道,自打兰姊死后,教中许多资历老的人,既不服铁姊姊,也不服我……”
她平静道:“不过‘郡主娘娘’最好掂量掂量,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就算你能瞒得过去,你也休想拿到半分好处。”
这话几乎是跟白愁飞现学现用。
但确实很管用,上官飞燕的毒针收了回去。
“好罢,我更想要苏公子的报答。”
女人软声细语,看起来无害且无辜。
第27章
苏梦枕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但他一贯是很能忍的, 所以并没有说,且在这样的情况下,窒息感根本算不了什么……
很多人都以为, 苏梦枕这样的人是不会紧张的,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但其实不是,他也会紧张,只是能将其掩饰得很好。
他一紧张,话语便很快地吐露, 有种淡然的急促:“你真是妖?为何在人前公然显露并罩住我?你可知这是哪里?你藏不住,也瞒不住的。”
仰头侧耳倾听, 然大碗无动于衷。
苏梦枕捏紧刀,眼前一片黑洞洞。
他凛了凛神,声音放大些许:“如果你是想帮我, 那便多谢了, 只是在下并不需要,没有不战而逃的打算,的打算、打算、算……”
后面都是回音, 四面八方向源头涌来。
“……”苏公子暂时放弃了交流。
这时外头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是黑衣人们在用甚么东西敲打着碗壁, 声音清脆而响亮, 就像在敲击着巨大的乐器。
苏梦枕连忙在黑暗中走过去, 稍稍犹豫片刻, 仍是将手指放在碗瓷质的内壁,感受着外头的动静。
他听见了莫北神原本的声音, 对方在慌乱过后见巨碗并没有动,便吩咐手下乱刀猛砍。担心的情绪一闪而过,只听几个小喽啰粗声报告道:
“刀刃都断了, 还是砍不动!”
“连条划痕都没有,真是妖怪!”
“属、属下……实在拿她没法子呀!”
倘若余碗碗是个嗜杀成性的妖怪,或者舌头拉得老长的白衣女鬼,这群亡命之人早就四散奔逃了——武功再高,岂能跟鬼怪相较量?
但偏偏这是只字面意义上的盖世大妖怪,人形时小小一团,便是化作原身,除了体型巨大外似乎也没啥了不起。
她说苏梦枕和红袖刀由她罩,也就真的是罩住。假若再过上半个时辰,纵然没有人能劈开这只碗,恐怕苏梦枕也将窒息而死。
——严丝合缝,一丝空气也不流通。
这是苏公子蹲下身摸索后得出的结论。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站直了身体。
慌乱这样负面而无用的情绪,对苏梦枕而言是几乎不会留下痕迹的。顿了顿,他已酝酿好措辞,慢声道:“请放在下出去。”
用了“请”这个字,非常有礼貌。
余碗碗也学着叹了口气,终于出声:
“你摸我做甚么?我身上又没有机关。”
“你、你怎么……”苏梦枕立即将仍按在碗内壁上的手放下,他竟然抖了抖,只因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这碗莫非……”
小妖怪现了灵识绕到他身后去,见对方面上勃然变色,想着他也看不见自己,更故意在苏梦枕耳旁幽幽吹气:“我现在是用鬼的模样跟你讲话,你想不想瞧瞧我鸭?”
“不想。”苏梦枕答得很快,随后薄唇微动,终是又添上半句:“对不住,我并非故意……冒犯姑娘。”
余碗碗不是很懂他哪里冒犯自己了,但是她深沉地接受了这份道歉,又咂了咂嘴,小声道:“你的脸好红嗷。”快比他的刀更红了。
苏梦枕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随着这气势汹汹的咳疾,俊容愈加红得滴血,汗也一滴滴落下来,但竟不是冷汗。待缓过气了,他说:“这里太闷,我觉得有些热。”
那么,脸自然是被热红的。
这是个很合适的理由,他自己都信了。
“可是这里很安全啊,你不是说会有援兵来么,等你的救星来了,我就演出戏再放你出去。”
“这世间没有永恒的安全,我不能龟缩在这里。”苏梦枕坚持要走,又蹙眉问道:“甚么戏?为什么要演戏才能将我放出去?”
“比如……我本想跟你酱酱酿酿但突然间天降神罚于是不得不把你扔出去的戏?”她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因为我是要去做大事的妖怪,如果你被认为跟我一伙的,可能会有麻烦和危险……你明白吧?”
小妖怪摇头晃脑,晃得苏梦枕只觉阵阵微风拂面,他勉力睁眼分辨,眼前只是五彩斑斓的黑。眼前的黑,不是黑;她说的白,是甚么白?
他踉跄了一下,靠红袖刀支撑才未摔倒。
余碗碗此时只是灵识,无法搀扶对方,急得乱蹦:“你怎么啦,是不是要死啦,我这就去带你找医生?”
“我……”苏梦枕喘息着,艰声道:“呼吸不畅。”
“我看得出来。”小妖怪语气沉重,仿佛苏梦枕就快要死了:“毕竟你好像有肺痨,之前总是咳嗽还喘得特别厉害,肯定是喉咙口或气管被堵住啦!”
顿了顿,她似下定了决心:
“我这就抓个人进来给你做人工呼吸。”
苏梦枕眼前发黑,他不懂为何“人工呼吸”,只觉气血上涌,轻捂住口鼻解释道:“你……且将我放出去,便好。”他只是需要新鲜空气而已。
闻言,余碗碗倒吸一口凉气。
虽是灵体,仍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不要放弃哇,死前再看一眼星空夕阳晚霞香雪海什么的,听起来也太不吉利了,而且我并没有肩膀借你靠。”
苏梦枕觉得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神志模糊,右手无力地握着红袖刀,左手和半边肩膀则无意识地倚靠在光滑的碗壁上。在窒息以致于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挣扎道:
“放……我……出……去。”
你听,你看,这高贵不屈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