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叮叮当当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几乎每个黑衣人们都手麻且酸,却没法撂挑子不干。这些人里,除却反叛的“无发无天”,还有些是专职杀手。
做这行这么多年,从未如此憋屈。
这么大的单,怎么也该让中原一点红来接。
某个小喽啰腹诽的当口,巨无霸碗动了!
没有什么白光或闪烁,就一晃眼的工夫,纵然莫北神一直死死盯着并保持戒备,还是没能看清碗是怎么变成人形的。
总之小妖怪整个人正趴在苏梦枕身上。
统帅京城武林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双眸紧闭人事不知,再无还手之力……这是绝妙的好机会!莫北神臃肿的眼皮下,向来瞧着憨直的双眸冒出精光。
他半个字的废话也未讲,训练有素的杀手们亦是紧随其后,数柄翻卷的刀刃立时瞄准了苏梦枕身上不同的方位,狠狠刺下——
戳了个空。
余碗碗树袋熊一样抱着他们的目标,“芜湖”一声便飞了起来,众人愣愣抬眸,倏忽间他们已在高空。
还没回过神,又听见了兵器坠地的清脆声响。定睛细瞧:刀锋透明,刀身绯红,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这自然是苏梦枕的红袖刀!
莫北神及麾下的“无发无天”不禁耸然。
赚外快的杀手亦惊喜于自己足以交差。
苏梦枕因随身兵刃而被称“红袖梦枕第一刀”,由此可见这柄刀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它代表着主人的身份和尊荣,如今却被不慎遗落了。
正如苏梦枕必须来救那个女童,他们也必须放她走。江湖中实力为尊,但名声、道义、声势……这些有时却比任何东西都更重,包括性命。
——如果说,剑客失了剑,就不配再被称为剑客;那末,失去红袖刀的苏梦枕,又算是甚么?
莫北神使了个眼色,黑衣人中走出个魁梧的人来,是他的亲信。这人蛮横地挤开了同伴,弯腰捡起了刀。
随后,众人嘻嘻哈哈道:苏梦枕除非做一辈子缩头乌龟,若今夜不断气且返回早有埋伏的细雨楼,怕更要胸闷难当,痛苦而亡。
“格老子的,我就要用它,砍下苏梦枕这小子的首级!”黑衣人举着刀的动作有些粗暴,还张狂大笑。
于是红袖刀给他脖子来了一下。
干净、利落,血染得它愈发凄艳。
寂静的街道,是红色的主场。
第28章
苏梦枕不知自己的兵刃已诞生灵识, 且因为小妖怪输送的灵力能够自己活动了,竟自主选择为他们断后。
他在昏迷中只觉五指被人强硬地扳开,再后来更是浑身剧痛, 这让他无论如何也得挣扎着醒来……已到了该收网的时机,他必须要回去。
苏梦枕以顽强的意志睁开了双眸。
看见的是后半夜的月亮,朦胧的银白色。
他摇摇晃晃地试图坐起身。
“你醒啦?”穿着鲜艳衣裙的小妖怪原本正捧着脸颊仰头看月亮,听到动静尚未欣喜,便抓住对方的脚踝:“慢点儿嗷, 小心摔下去啦!”
环顾四周,他们身处白玉塔的顶端。
塔下是条河, 黑夜中泛着粼粼的暗波。
苏梦枕自然不至于掉下去。像他这样的人,小心谨慎已是本能,倘若冒险, 只因他心甘情愿。
他耸然一惊, 又缓慢地坐了回去,面色因失血过多更显苍白,按着额角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的兵器是你拿走的么?”只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离吃早饭还有三个时辰多点。”小妖怪看起来出乎意料的乖顺和友好,月牙眼水润润的:“红红说要去把坏人们一刀砍尽。”
然后花了半刻钟的工夫才解释完毕。
接着, 苏公子坐在高高的塔顶陷入沉思。
事态已大大超出他的控制。
原本今夜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预备揪出楼内的叛徒, 再将勾结朝中奸相的六分半堂余孽一举歼灭……这固然是很困难的事情, 连神侯府也给不了什么帮助,他甚至做好了死的觉悟, 也早早为金风细雨楼留下了退路。
但任是算无遗策,苏梦枕却没料到一只巨碗从天而降将自个儿给罩住了。红袖刀也不在身边,他虽不惧牺牲, 但也没赤手空拳白白送死的愚蠢想法。
难道今日要半途而废?露儿那一边是否安全无虞,活下来的人会是谁?泼皮风部队和雷媚他们,又与敌人交手了么?
苏梦枕不知道。
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难道红……我的刀,它告诉了你我是甚么人?”他深吸一口气,忍耐着身上的疼痛和喉间痒意。
余碗碗抱着膝缩成一团。
黑缎子似的柔软头发遮住了小半面靥。
“只知道你的名字。”她看起来有种莫名心虚,但回答的语气却是坦然的:“我是看这里安静又熟悉,又很高,不会被人发现。”
他笑了笑,道:“是很安静,底下至少埋伏了几百个擅长伪装与龟息的精英杀手,若我是慢慢走近这里的,只要靠近这座白玉塔,便会被数不清的暗器击中毙命。”
“哇哦。”余碗碗小小地赞叹了一声。
顿了顿,她缓缓抬起脑袋,咂着嘴庆幸道:“还好你刚刚那么痛也没喊出声。”不然又得带着逃跑,就怪丢脸的,从来没听说过人把妖怪到处撵的。
苏梦枕缓缓道:“你压了我的伤口。”
这话不是疑问,而是一万分的肯定。
“唔……”余碗碗不敢吱声,半晌才眼神飘忽地澄清:“我找不到人给你做人工呼吸,也不会做心肺复苏,就想着……万一能把你疼醒呢?”
越说越觉自己这个逻辑很有道理,小妖怪雄赳赳气昂昂道:“我真聪明,救了你的命。”又在对方开口前打断了他的话:“我说得对!”
仿佛她这样拍板,便是盖棺定论。
她此言一出,便是世间真理不容置疑。
苏梦枕不欲跟只咋咋呼呼不通人情世故的碗计较。经过之前的传奇经历,他还能这样平静地跟她对话,其涵养与包容已直追花满楼。
“你觉得这里熟悉?”他眉目微凝,指着白玉塔周围的四座建筑问她:“那你可知,这是哪里?”
“知道。”余碗碗眨眨眼,认真地指着三座高楼逐一回复:“斯莱特林,赫奇帕奇,格兰芬多……”最后停在白色的楼体上,目露沉思:“没有拉文克劳吗?”
苏梦枕微微叹气:“这里是金风细雨楼。”
四座楼,主色是绿黄红白,中央是座塔。
余碗碗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并没瞎扯被纠正的尴尬:“差不多鸭。”反正都是四个字,反而这么多建筑这么大的地居然统称一个名,有点点随意嗷。
苏梦枕佯装没察觉小妖怪的腹诽,也没那闲情逸致揣测,又问:“姑娘可知,红袖刀何时能归?”
余碗碗摇了摇头,弯弯的眉梢带着丝愁意与好奇:“你们刀客也是刀不离身的吗?要不我……我去催催她?”
红红跟当初闹脾气的大宝剑不同,她要单挑整条街的意志很强烈,但离开时分外不舍,还再三请求余碗碗照看自己的主人。
说他很有钱,可以请她吃火锅。
余碗碗当然不是会为了火锅出卖自己的那种碗,她至今都没提过要任何报酬,只是瞅着苏梦枕的眼神闪闪发光罢了。
“不必。”苏梦枕缓缓站起身。
他向前走了两步,寒焰般的眸子居高临下地勘察着塔下的场景,眉宇间浮现出一丝狠意。
“底下真有埋伏吗?黑乎乎的没什么动静鸭。”余碗碗探头跟着瞅了半晌,瞪大眼睛却啥也没发觉。
苏梦枕道:“我要下去。”
这话说得轻而郑重,似在踏上不归路。
余碗碗等了一下,见对方仍注视着自己,不由有些迷茫。意识到自己好像应该有点表示,便深情回道:“嗯,那……您请?注意安全?祝你好运?我等你回来?”
字字句句都是在插非酋倒霉旗。
她好奇对方下去是不是会引发丧尸狂潮。
《生化危机》里就是这样,明明开始看着四周干干净净,突然一转头就跟个舔食者眼对眼了,然后大批的丧尸就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
苏梦枕动了动唇:“这塔高达百丈。”
余碗碗点头如捣蒜:“嗯嗯,挺结实的。”
“我这手……”他的目光移向渗血的左臂。
“幸好跳下去用不着手。”她让出了空间。
素衣公子缓缓吐出口浊气,终是与自己达成和解,坦然正色:“寻常人跳下去,非死即残。”所以需要请她帮忙,带他下去。
稍加思索,小妖怪恍然大悟,向对方射出一道倾佩的目光:“所以你不是普通人,你很厉害!”谁都会想要夸夸的嘛,她很能理解。
苏梦枕知道自己不能再迂回了。
他选择开门见山:“我需要你帮我。”
余碗碗露出个“早说鸭,这有啥不好意思”的眼神,搓着手答应帮忙:“你可以选个拉风的姿势,比如我之前把你盖住那样?要音效吗?我嗓门大!”
她愿为他将技能改成——我以你头撞地球。
“……”对着小妖怪亮晶晶的目光,苏梦枕现在只想直接跳下去,他恨清醒的理智,让自己脚尖半寸未挪。
稍缓一口气,还能平静地回答:“不必化作原身,只要能让在下安全落地即可,劳烦姑娘了。”意思就是不想再被装在碗里,这微小的心愿,想来不至于被曲解。
小妖怪点点头,确信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安全的拉风,可靠的刺激,没有那么多花里胡俏,行云流水中既稳重又从容的那种。虽然要求很高,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完美又绝妙。
“好嘞~”就在余音消失的下一秒,
余碗碗欢呼着将他抱起,垂直跃下!
苏梦枕只觉视角倏地颠倒,刹那间天旋地转,随后是乍然失重的错愕……但这些他都能轻易克服,只因他是苏梦枕,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但苏楼主也万万想象不到,自己会倚靠在一位妖怪小姑娘温软的怀中。他愣愣偏首,正对上余碗碗笑眯眯的月牙眼,整具躯体竟已僵住。
“芜湖~”原来公主抱是这种感觉。
余碗碗不会吹口哨,但还是努力嘬起嘴。
别说是苏梦枕,那些蛰伏在草丛、泥土、河水中几个时辰,终于在见到目标后缓缓爬出的黑衣杀手们,也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细雨楼的楼主,红袖刀的主人,那杀千刀的苏梦枕……
——他竟躺在一个小姑娘的臂弯中!
所谓大鸟依人,以目尝之,其味甚辛。
第29章
苏梦枕的面庞已浮起粉色。
“走。”他道, 眼睛再没敢望去。
小妖怪在他身后“嗷”了一声。
喉结滚动,定了定神,苏梦枕“鹞子翻身”从余碗碗绝美的公主抱中挣脱开来, 修长的脖颈微微拉伸,露出俊逸的下颌线。
其实这个动作是有点困难的。
毕竟小妖怪有点儿矮,他被抱着的时候腰离地面过不了两尺,长腿一跨就能站起来。但苏梦枕需要借此掩饰混乱的心境……
“诸位不请自来,好大的阵仗啊!”
他负着手冷笑, 仿佛刚才那一幕不过是敌人们的错觉,而记忆皆被苏楼主剁碎了生嚼咽下。
其神态之从容, 语声之冷傲,化成灰都能分辨出确是这厮。看得黑衣人首领不禁疑惑于自己是否上了年纪,抑或在河里待太久, 脑子进了水?
但好在他有着专业杀手的素养, 一挥手直奔正题:“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团团围住,插翅难逃,何况红袖刀也不在对方身侧。
数把长丨枪短兵交替刺去。
完全没有给目标反应的时间。
苏梦枕眉目一凝, 险而又险地躲去致命的攻击,劈手夺过把砍刀。刀尖上抹了毒, 反射出不详的紫光, 哪怕只擦过人的手臂, 也能轻易收割性命。
这是容不得丝毫分心的生死攸关, 转身的刹那,确定那红黄色的身影已消失无踪, 苏梦枕心中无悲无喜……
他仿佛不知伤痛地挥舞着这不算趁手的兵器,大开大合地消耗着本就虚少的体力。还能坚持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有多少处伤口, 流了多少血。
他勉力支撑着等待手下赶来。
多拖一刻,便多一分胜算罢了。
也许有人神话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红袖刀的主人,以为他身中无数种奇毒异症却在京城混乱中力挽狂澜,简直已突破了人类的极限……
但苏梦枕毕竟是活生生的人。
他终于还是倒下了。
仰面朝天,唇角却是翘起的。
领头的黑衣人抬手示意,刀剑悬在当空,距离血泊中的人近在咫尺,只等一声令下便会同时将苏梦枕缓慢凌迟。之所以还未这样做,只因他们想要享受胜利的喜悦与满足。
“苏楼主爬不起来了?”那为首的杀手狞笑着道:“方才不是还英勇神武得很,负着伤还杀了我们好些弟兄么?怎如今连句话也讲不出了?”
他恨对方即使狼狈地倒在地上,仍然脊背挺直,面上寻不出半丝恐惧之色。
苏梦枕吃力地睁开眼,那双燃烧着寒焰的眸中依旧在对视时能教人心头一凛,“你想听什么?”
他无比平静地询问着,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至高楼之上。
“如果你愿意求饶……”黑衣人首领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语声里充满着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啧声道:“兴许,我可以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