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扯出一抹笑:“倘若我不愿意?”
“那我们就会用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掉你的肉,拨开你的皮,碾碎你的手脚,让你吃掉自己的眼珠子,最后,你的首级会被挂在城墙上。”
说话的是另一个黑衣人。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上拿着把生锈的匕首。他虽戴着面罩,但看起来跟比前一个年轻许多,声音低到甚至似有些害臊。
“咳咳,你们是刑部的‘任劳任怨’?柳京会给你们这般大的权利?”苏梦枕闷咳两声,点出了这一老一少的身份,又道:“那需要多久呢?”
“我们都是做惯的了,今日又匆忙,怕是要不了一柱香的功夫……”老的那个不怒反笑,愉快地补充:“但对苏楼主来说,只怕如熬了万年!”
“那就来罢。”苏梦枕意兴阑珊般道。
年老的任劳面上一沉,使了个眼色,年轻的任怨摘下面罩,朝被包围的目标很友善地一笑,拿着匕首的右手缓缓朝对方伸去……
刀尖笔直向下,他预备从眼睛开始。
几乎没有一个敌人不曾被这双黑眸震慑过。
他是天才般的用刑高手,即使是把生锈的匕首,也有把握将苏梦枕的眼珠子完好无损地挑出来……他会自己留下一颗,好好珍藏起来的。
——刀尖已至眼睑。
苏梦枕动也未动,甚至没有眨眼。
“至少,我死得其所。”
他在心中喃喃,期盼着手下勿要因目睹此刻而沉不住气放跑了任何一条为虎作伥的恶犬……一柱香,他还可以争取到一柱香的时间!
但疼痛迟迟没有来临。
只因持刀的人竟已摔倒。
“谁?”任怨跌了个狗吃屎,原本羞答答令人作呕的神情化作阴狠与愤恨:“谁绊了我?!”而任劳与其他人迷惑了片刻,愈加戒备。
任怨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自己摔倒。
披头散发的余碗碗像贞子一样爬了出来。
白得晃眼的爪子还抓着他的鞋子,她的脸上是调色盘一样的红紫黑青色,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用死鱼眼瞪着他们所有人。
“略略略ヽ○Д○ノ”
她努力将声音压得很低沉。
“诈……诈尸了?我方才明明杀了她!”
“我也是,我……我当时是往脖子砍的!”
“我打断了她的腿,她甚至没有挣扎过!”
杀手们七嘴八舌地交流着砍死苏梦枕女伴的光辉事迹,然后震惊地发觉至少有几十个人都曾成功“杀死”了她!
小妖怪尝试着左眼怒睁右眼紧闭。
并且开始发出“桀桀桀”的恐怕笑声。
——这岂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莫说手脚发软的普通杀手,便连不知将多少英雄好汉折磨致死的任劳也不禁耸然失色。但他毕竟更老辣,甚至没空管脚被女鬼紧紧抓住几欲昏死的任怨,挥刀便要斩下苏梦枕的头颅。
苏梦枕正在看一脸惨样的余碗碗。
薄唇被他抿得发白,几乎毫无血色。
劲风袭来时,他使尽浑身力气往边上侧滚,避开了惊险的第一招,却深知第二下的深刺随即而来,绝无力躲过。
一柄弯刀横拦在他的心口。
半透明的绯红色,如美人低首。
——是红袖刀,它回来了!
刀身轻灵地转了个半圆,旋风般舞动起来,似乎能够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扫荡所有的敌人,一时间连任劳也无法突破它的保护圈。
红袖刀始终跟在力竭乏力的主人身边,将其护得密不透风,谁若靠近三尺之内,便教他血溅五步。
苏梦枕拖着虚弱的失血过多的躯体站起来,没几步又有些踉跄,但他摇摇晃晃的到底是站稳了。
在任怨发现余碗碗装的女鬼只会发出“桀桀桀嗷嗷嗷噜噜噜哔哔哔”等唬人的奇怪声响,实则根本毫无伤害,便按着她的脑袋瓜猛地要往地上砸时……
苏梦枕疾步上前抓住了这条毒蛇多余的足,飞快向两边发力,一声惨叫过后,对方的双臂已扭曲成两条软趴趴的干瘪爬虫。
小妖怪依旧趴在地上蠕动,见状用脑袋顶了顶,它们便耷拉着荡来荡去,还挺有趣,尤其是这个坏家伙一直在痛得嘶哈嘶哈。
他想后退,但苏梦枕已踢断了他的腿。
于是任怨与努力昂着头的余碗碗,几乎是平行对视了。小妖怪眨了眨月牙眼,只觉这人面目狰狞比自己还像只鬼,实在丑得有碍观瞻。
不由转过头,想看眼筷子朋友洗洗眼睛。
而苏梦枕俯身,将她轻轻拉了起来。
他薄唇微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却侧首。
“我不懂刑罚……但,愿虚心求教。”
素衣染血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如是道。
他向前半步,重新握住了红袖刀。
第30章
这句话说得既谦虚又狂傲, 看起来就好像打算一个人拖着半伤之躯把他们全都干废掉一样,充分展现出金风细雨楼楼主应有的王霸气场。
触及到那双寒焰般的眸子,几乎每个黑衣人都齐齐后退了半步, 缩手缩脚,俱是安静如鸡。
任怨如同一条死狗瘫在地上。
他的眼中射出阴毒的光:“还在等甚么?!”
这质问却不是朝着苏梦枕发出的。
他四肢尽数被折断,梗着脖子扭头望向任劳。
任劳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道:“来。”
——来什么?什么来?喊我嘎?
余碗碗蹦着越过苏梦枕时,被轻轻拉住。
“不是喊你。”他面沉如水, 竟立即明白了小妖怪的脑回路,眉心中央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看样子, 他们还准备了后招。”
几百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中间,分开了三条约摸两丈宽的小道,有笨重的大家伙自后被推向前。它们看起来像是铜铁所铸, 全身黑漆漆的。
“红衣大炮?”苏梦枕眉心一跳, 冷声道:“你们竟敢竟这样的国之重器偷运出来,柳京便这般有把握,不怕圣上追责么?”
任劳一面派手下填充弹丸, 调整准星和照门,一面缓缓道:“这本是下下之策, 如今却不得不用。待你死了, 我们这些人只怕也活不了几个。”
“苏梦枕, 你这一生难道便没做过任何亏心之事?”任怨忍着剧痛, 嘶嘶地笑:“黄泉路上,剥皮拆骨戳目拔舌之刑, 我愿倾囊相授!”
语罢,头慢慢垂落在地。
他竟已死了,显然是自尽而亡!
余碗碗环顾四周, 一脸懵逼。
她戳了戳苏梦枕的腰,小声问道:“你们是在对什么神秘暗号吗?”为什么每个字她都能听懂,连起来就脑瓜子嗡嗡的,对九漏鱼也太不友好了!
没时间解释那么多。
苏梦枕呼吸急促,深深看了她一眼:“他们预备炸了这里。”即便此时此刻,出动红衣大炮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他失算了。
这群人不仅仅是杀手,更是不择手段也要完成目标的死士。恐怕如自尽的任怨一样,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藏着个小小的毒囊。
苏梦枕又抬头瞥向檐角,只一眼。
几十弓箭手已就位,但这远远不够。
余碗碗瞪大了月牙眸:“……哇哦!”
原来是强制拆迁队,难怪大晚上出没。
苏梦枕注视那五彩斑斓的一张小脸,不知为何,这样的生死关头竟仍有些失笑。他动了动唇,轻声道:“我知你不愿伤人,快走罢,不必管我。”
因为不愿伤人,所以只是吓唬他们,反过来被比自己弱小者所欺。顶着这样伤痕遍布的脸,略弯的眼睛却是清澈明亮的,似盛着星芒。
都到了这个地步,苏梦枕不能也决不会退哪怕半寸。因为他本人,便是金风细雨楼。他站在这里,各路魍魉小人便寻踪而至……
——同归于尽,又何尝不算个好结局?
这本就是他最初的计划,兜兜转转回归正途。
“倘若可以,请姑娘带着它同行。”说的是红袖刀,刀静静地躺在他手中,却在主人要将它交给旁人时躲避过去,刀柄死死贴在他的掌心。
“红袖……”苏梦枕苦笑,他低低直言:“你知道,我决不可以走。而你既生灵识,何苦为我陪葬?”存亡攸关,语声诚挚又坦然。
哪怕妖怪轻易应不会被杀死,他也说不出请求余碗碗留下帮忙的话。这样热心善良的一只小妖怪,不该被无端牵扯进人的阴谋与争斗。
僵持间,一柱香时辰已过。
余碗碗和红袖刀都没有走。
装弹最快的大炮在左侧,炮口瞄准的是白玉塔的中央。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大的冲击,落下的砖块怕是立即能将底下的人砸成肉泥。
“——轰!”
炮火的轰鸣震耳欲聋。
纵然是再厉害的江湖高手,也无一战之力。
危难来袭,苏梦枕将红袖刀不容拒绝地塞到塞到小妖怪手里,随后弯腰低首半跪在地,手臂张开,以凡人的血肉之躯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就像她当初化作原形罩住他一般。
——她因他受过伤,如今自该偿还。
“???”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迷惑。
余碗碗将刀压在屁股底下垫着,两手往前伸,勾住了苏梦枕的后脑勺,硬生生将他带了个趔趄几乎趴倒,随即短腿一翘,翻到了对方之上……
“不许、随便、扒拉我!”小妖怪坐在他的背上,两三个字地蹦字,有点儿生气地在对方耳边嚎。作为一只碗,她不能忍受被筷子盖住的屈辱。
待烟尘散尽,巨无霸碗重出江湖。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任劳颤着身体,咬牙道:“把它给我炸了。”
装弹人的手哆哆嗦嗦,调整角度的人的眼睛被冷汗给糊住,每个人的心中都不由自主打起了退堂鼓。
一时间,竟久久没有新的轰炸声响起。
“快,你们想等四大名捕借此机会长驱直入吗?”任劳嘶吼着催促,像头老态龙钟的雄狮:“再耽搁下去,他苏梦枕倒得了救,可我们谁也逃不掉!”
苏梦枕又被关在了大黑碗里。
一回生二回熟,他并不惊惶,然情态也没比外头那些噤若寒蝉的死士好到哪里去。他面色苍白,动容道:“你有没有伤着?”
“洒洒水啦~”大碗得瑟地蹦了蹦。
吃一堑长一智,得给筷子放点空气。
盖住他的碗沿这么乱动着,透过外头缝隙间交替的光源,苏梦枕瞧见了余碗碗的灵体就在自己身边,淡而透明,像传说中的魂魄。
“下一次,他们定会将炮口对准我们。”微小的粉尘飘了进来,他压制住喉间的痒意,急急道:“你再坚硬,毕竟是瓷做的,怕是……”
炮声炸开,空气仿佛都在震颤。
苏梦枕几乎下意识地想将小妖怪扑倒。
理所当然地扑了个空。
她的本体在外头,硬生生捱了三连炮。
“哇哦,哇哦哦,哇哦哦哦,都冲我来鸭!”苏梦枕听到余碗碗兴奋的尖叫,整只碗也疯狂地跳起了踢踏舞,发出咚咚咚的节奏:“炸得好,再炸响些!”
呜呜呜她保卫了霍格沃茨和筷子。
稍微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好伟大哦。
“……”他握着红袖刀走至靠近外侧的碗壁处,上下仔细摸索。直到余碗碗抽空阴恻恻地问干啥又要扒拉她,他才咳嗽着低声致歉。
光滑细腻,确实没触到半丝裂痕。
他的紧张跟关心,原来全是多余的。
又过半晌,苏梦枕分辨出利箭破空之声,同时小妖怪语声疑惑:“坏人被箭射死了好多,现在有些人好像想躲到楼里去。”
——是援兵已布足,反攻开始了!
苏梦枕精神一振,朗声道:“哪座楼?”
“唔,两座楼……白色的,还有斯莱特林。”余碗碗声音怏怏:“连大炮也推走了,不打我了。”
得亏苏梦枕还记得“斯莱特林”指的是青楼。
他心念急转,暗自思忖道:白楼贮藏整理着无数资料,青楼则是发号施令的总枢纽。任劳为何如此痛快地下令遁逃,又为何分散开来似慌不择路?
柳京老谋深算,轻易下如此多的赌注,只为了杀自己震慑神侯府?不,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细雨楼几乎无人驻守,虽是请君入瓮,亦有打草惊蛇之嫌;任劳明知拉出红衣大炮会惊动所有人,既要逃,为何不鱼死网破?
许许多多的疑点终于交汇。
苏梦枕嘶声道:“他们是想将叛国重罪构陷给细雨楼!”好一出似是而非的层层算计,再过不久待神侯府赶来,柳京怕是也带着钦差赶到,贼喊捉贼了。
以余碗碗贫瘠的脑袋瓜,并不是很懂这是个什么环环相扣惊天地泣鬼神的阴谋。见四周安全,便将苏梦枕和红袖刀放了出来。
“那他们现在是在捏造伪证嘛?比如塞个红肚兜到你枕头底下,说你是个采花大盗变态狂魔什么的?”
“……差不多。”苏梦枕艰难地认可了这个举例,又补充道:“且到时不会有活口。再如何解释,一句‘死无对证’,白的也会被抹成黑。”
四大名捕着急赶来,只会成为催命符。
“我懂嘞!”余碗碗张着嘴巴惊叹。
人类世界竟真的如此复杂,电视剧诚不欺她。
她仰着脑袋瞅着苏梦枕,顿了顿,小小声地提议:“那我们在官差来之前,轰轰轰,直接消灭所有证据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