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细雨楼的恩情,杨无邪更是不可能记仇,甚至含蓄夸赞:“余姑娘天性单纯,善恶分明。”
“舍妹虽然顽皮,但亦有许多可爱之处。”楚留香深邃的眼眸透着光,看眼前两个可怜人的眼神也愈加亲切:“不知二位可否告知,她此时身在何处?”
“这……”冷血稍有些犹豫。
双方决非对立,但他觉得自己必须问清楚对方的来意与打算,不伤和气地好好谈一谈。最重要的是,不能刺激得小妖怪再四处乱蹦。
楚留香仍在耐心地等待回答。
唇角弧度丝毫未变,温和有礼。
“不知香帅可曾……”冷血低缓的语声,被突如其来的异响所打断,三人愣了愣,皆循声望去。
不、不是他与杨无邪腹泻的亢音。
第一反应确认后,冷血松了口气。
那异响自天外而来,倏忽坠地。
有些金属的铮然,又有软木的萧萧。
——是把材质特殊的轮椅。
神侯府中人人眼熟的轮椅。
轮椅上坐着,或者说是瘫着个人。
冷血一怔,立即颤声喊道:“大师兄!”
无情侧颜绷紧,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握着两侧的扶手,指尖已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但比不过他面色之苍白。他很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虚弱道:“四……师弟。”
无情抓住冷血的手,冷血立即握紧了。
仿佛这样能够渡过去些予以支持的力量。
无情漆黑如墨的头发也已散开,鬓角竟凌乱得似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几十个滚,身上还挂了根黏糊糊的水草。这不得不说有些狼狈,甚至可以说是滑稽。
“方才、我……”无情启唇,黑眸中充着血,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我方才……”未等吐露完全,他嗅到了一丝不太美妙的气味。
——不好,要糟!
胃里原就在翻江倒海啊。
无情捂唇干呕了一阵,拒绝了师弟的搀扶,身残志坚地爬到草丛边,昏天黑地般吐了出来。看得冷血如遭雷劈,杨无邪亦是尴尬又不知所措。
这期间,轮椅很乖顺,动也不动。
等终于缓和下来,无情颤抖着伸出手。
他精疲力竭没有说话,但显然期盼人扶他。
原本这事冷血作为师弟义不容辞,但念及……他犹豫着,想去请楚留香帮忙拉大师兄一把,免得无情这回再吐,太伤兄弟情了。
楚留香当然察觉到身侧的目光,但他脚步分毫未动,却示意冷血看那轮椅。在众人迷惑的视线中,盛大捕头专属坐骑无风自动,磨磨蹭蹭地挪到主人身边。
无情双臂一拍,借力坐回原位。
他平静地抚摩着轮椅,幽幽叹了口气。
“打个商量,我们……仍旧做把轮椅。”
见了鬼的海陆空超级无敌雄霸天下机!
第38章
白烛彻底灭了。
只有一丝柔和的月光照进来。
缄默中, 苏梦枕低低道:“你……”他停顿了许久,只是很轻很轻地问:“那末你并不讨厌我?”
“嘬嘬嘬~不要妄自菲薄嗷。”余碗碗摇头晃脑很有海王的调调,跳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这么多人里面, 我第三喜欢的就是你辽!”
她甚至用了个成语,为此沾沾自喜。
苏梦枕默了默,然并无恼意。
薄唇轻启,方欲说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自神医万春流治疗,他已很久没有咳嗽得这样厉害了, 是日前的新伤引动了未根治的旧疾。他咳嗽得那样厉害,仿佛要将瘀血都给吐出来一般……
余碗碗歪着头瞅着身侧人的一举一动。几乎很少有人会这样大喇喇地盯着咳嗽的苏梦枕瞧, 亲者揪心不忍,仇者简直近乎挑衅。
但小妖怪不但像看稀奇一样光明正大,还试探性拍了拍他的微微弯曲的背部:“你怎么老是在咳嗽哦?骨头也干巴巴的, 有点儿营养不良了嗷!”
她的力度刻意放得很轻, 约摸是自己也晓得重了怕要把人家拍出个肺来。姿势亦有些别扭,更像是猛撸大黄的狗毛,并且掐着肉肉说你怎么不长膘?
苏梦枕避无可避, 又或许只是没力气。
他想,任何人对她怕都是无计可施的。
少顷, 白手绢上染了点滴红梅。
帕子被公子攥在手里, 又妥帖放好。
于是未说出口的话, 也就顺势咽了回去。
月牙眼在黑暗里跃动着紫色的光芒, 很亮。苏梦枕定定望了她半晌,微偏过头去, 只默默澄清了一句:
“——哪个要做你爹娘。”
声音很轻,幸而四周很静。
紫芒明明灭灭,那是余碗碗在眨眼。
“我想也是。”她揣着碗嘀嘀咕咕:“毕竟我比你大, 甚至可以做你的爸爸!”然后手指戳了戳他方才已被她揉得凌乱的衣襟:“乖崽崽,叫声阿妈鸭。”
“……我定是比你大的。”他正色道。
人与妖的年龄,怎可一概而论?
对此,两个人开始了激烈的辩论。
激烈是余碗碗认为的,她绞尽脑汁努力隐藏着自己作为九漏鱼的文化水平。苏梦枕只觉得自己是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又从风花雪月聊到天绝地灭。
最后小妖怪认输了,她捂着耳朵不想再听逼逼叨叨,发现没用,于是恶向胆边生,蹦起来“啵”一声堵住了对方的嘴。
冰冰凉凉还软软的,居然挺舒服。
她没吃过果冻,但想来应该是这种触感。
少顷,霸道妖帝余碗碗放开了被压在墙角的病弱美人苏梦枕。他的气息已然不稳,或许是因为方才闭气太久,一重获自由便握拳抵唇轻轻咳嗽。
小妖怪愣愣道:“我也没堵你的鼻子鸭?”
怎么就透不过气了呢,养他肯定好难嗷。
苏梦枕脖子耳根都红得像只蜷缩的、熟透了的、热气腾腾的虾,万分庆幸如今漆黑一片,尚且可以自欺欺人——他晓得她是看得见的。
那双泛着紫光的月牙眸凑过来,忽闪忽闪的。余碗碗蹙着眉仔仔细细打量他,看得苏梦枕整个人都有些僵住,他强迫自己既不转头,也不眨眼。
只是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罢了。
余碗碗踮起脚尖勾住对方脖子,很郑重很严肃地问道:“那你住在哪座楼里嗷?”苏梦枕定了定神,答平日住在白玉塔中多些,也有时会暂居红楼。
稍加思索,她仰头慢吞吞道:“我要住你隔壁的嗷!吃的东西要比牢里好的嗷!不高兴我要闹的嗷!”
“……嗯。”他沉声允诺。
余碗碗满意了,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爪。但从苏梦枕身上跳下来前,还趁机摸了摸他的脑壳,比揩油还行迹鬼祟,完事儿了美滋滋地舔着唇道:
“我的儿,阿妈会把你养胖的。”
碗里的营养液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暗室外,终于熬过“伐经洗髓”这惨烈一遭的铁手倚靠在斑驳掉漆的墙壁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很有少男情怀地叹息道:“今晚月色真美。”
红袖刀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像一位臻首娥眉的红妆美人。
楚留香就是在这个时候踏月而来的。
他后头跟着无情冷血还有买草纸回来的追命,方才又用了半沓。杨无邪已回金风细雨楼洗漱,他是个比较讲究的人。
无情坐着的轮椅,像一台从上世纪服役到现在早该淘汰的机器,在光滑的路面上发出“咯吱咯吱”教人浑身发痒的声响。
冷血努力伸直手臂给无情推轮椅。
冷四爷总觉自己身上有味儿,怕熏着人,尤其是刚吐过一场的大师兄,虽然无情身上的气味也称不上芳香。可恨追命提着满满两大包草纸,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说搭把手。
四人中唯有一身白衣的楚留香像是位翩翩佳公子,他无声落地,施施然走上前几步,朝铁手拱手含笑道:“风也温柔。”
真是绝妙的对话呢。
方才水里一游又冲上云霄,被高空罡风吹得浑身发抖的无情,差点就激动得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啊,这岂非是世界第九大奇迹?
但他毕竟是无情,四大名捕之首。
盛大捕头平静了呼吸:“怎么不进去?”
铁手幽幽道:“里头有些挤。”
两个人自然不挤,但三个人一定挤,方才他刚要进门,红袖刀的刀柄险些拍在他的脑门上。他在外头蹲了半晌,无聊到只能晒月亮。
无情了然,却客气道:“香帅,请。”
楚留香微微侧首,先朝红袖刀温和一笑。
亲眼目睹无情的轮椅,再面对旋转跳跃转圈圈的红袖刀,竟已不觉稀奇。盗帅彬彬有礼道:“碗碗是我的妹子,烦请……红袖姑娘,带路。”
其实楚留香自己也有些别扭,毕竟他本就有个妹子叫“红袖”,但又多了分熟悉与亲昵。红袖刀抖了抖,似位大家闺秀略一颌首,悠悠飞进去。
楚留香抬脚,走在最前面。
冷血本要推着轮椅跟在后头,但无情示意稍等,反而跟铁手先聊起些有的没的,比如恩师诸葛神侯他老人家何在,是否已睡下?
铁手说他也不知道,但应当是的。
老人家本来就睡得早,起得更早。
冷血也觉得是,恩师迟迟没有回来,想来是在房中解决完人生大事便睡下了。这也是之前追命不愿去找师父要草纸的原因。
四个好徒儿讨论完毕,决定今夜除非发生了甚么大事,否则决不吵醒他老人家。但能有什么大事呢?目前来看……
除空气中漂浮的酸臭味,
无事发生,再宁静也没有。
他们只想早点回房洗洗睡了。
做个单身狗不被打扰的美梦。
小妖怪正拉着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兴奋地说起自己想要什么样式的装潢:墙壁要银色的,上面挂些人像画;灯罩要绿色的,得是那种莹火虫一样漂亮的颜色;房间里要有把裁剪得很有型的大扫帚,上面写上“火弩丨箭”。
斯莱特林的房间就得这样。
未来的优秀级长余碗碗如是想。
苏梦枕安静地倾听着,没有片刻打断她的话,虽然有些无奈,却很好脾气地通通应下了。直到小妖怪终于歇了嘴巴,他才柔声问她:
“今晚就住下么?”
“对鸭!”余碗碗点点头,说走就走,推着他朝外去:“装修可以慢慢来的,我不急嗷。”小短腿看起来并不是不急,简直像迫不及待。
苏梦枕被她往外推了几步,稍有些踉跄,很快站稳,轻笑道:“莫急,我们总该同他们说一声。”
然后发现被个白衣人堵住了去路。
瞧不清面目,亦不知站在那里多久。
红袖刀竟浮在他的身侧,见了主人才小心翼翼地飘过来,如同一位羞答答的大姑娘被撞见跟浪荡子交谈,连忙倚回慈祥又不失严厉的母亲身旁,香帅魅力可真是势不可挡。
苏梦枕不由蹙眉,默默打量对方。
尚未开口,白衣人先道:“不必说了。”
余碗碗狗狗祟祟地在苏梦枕背后探出脑袋,她已经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月牙眼发射的紫光亮得惊人,简直可以当探照灯。
盗帅被这紫灯一照,留下了生理性的泪水,但他坚强地没有闭眼,缓缓朗声道:“她不会跟你走。”
“哦?”苏梦枕只发出了个单音。
“唔……”借着仰头的姿态,楚留香狠狠一眨眼,挤出了眼角的热泪,负手而立,语声淡而有力:
“——只因、大舅子他并不同意。”
第39章
楚留香的语气, 稍微有亿点点不客气。
就像看见自家猪被大白菜拱了的胸闷。
苏梦枕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他打量对方片刻,也坦然接受着对方的打量,有些不确定地唤道:“香帅?”盗帅早已归隐数年, 难道竟重出江湖了么?若非是他,寻常人也进不来此地。
本来蹦在前面的小妖怪夸张地惨叫一声,狗狗祟祟地躲到苏梦枕身后。在两人沉默时,冒出了一个脑袋瓜,小声反驳道:“不, 他是二郎神。”
楚留香笑了笑,又好像没有。
他伸出手道:“好三妹, 过来二哥这边。”
余碗碗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他的手。
她既有点心虚, 又不大痛快, 于是嘟囔着问楚留香:“你是来拆散我们的,还是来加入我们的?”语罢,还未等到回答, 又补充道:“我和我的筷子,一刻也不能分割!”
那可真是大喇喇的掷地有声。
前一句成功让楚留香的脸红了。
后一句成功让苏梦枕的脸红了。
声音在昏暗的甬道内回荡, 飘到了缓慢移动轮椅进来的无情脸上。他无声叹息, 轻轻嘱咐轮椅原地倒退莫要出声。
海陆空超级无敌雄霸天下机一激灵, 好不容易逮着个向主人证明自己很靠谱很厉害的机会, 它怎能不好好表现?
两个轮子飞速倒退,几乎跟地面摩擦出白烟, 倒确实还算得上安静,然后面的铁手冷血追命使出浑身解数,仍旧是躲避不及——
一个个地被挤到了拐角处方停。
最惨的是追命, 竟被压在了最底下。
楚留香循声望去,料想又是小妖怪间接闹出来的乌龙,不由心有戚戚。但看她眼泛紫光炯炯有神的模样,又觉得自家大白菜出去一圈心更野了。
那可实在是不好管教。
不像龙小云,打一顿就好。
顿了顿,他调整了心态,温声道:“你找到‘刘香香’了么,为兄是担心你,来帮忙的。”天地良心,字字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