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路灯掩映下,隐约能看清他怀中之物流畅的斑纹,微张的兽口露出的锋利牙齿,它的身体已经僵硬,嘴巴随着最后一声呼救落下,再也合不上。
眼泪在这一瞬间去而复返,姜甜抬手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虽然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但糟糕的预想,远不及这猝然撞进眼底的真实来得强烈。
她抬头看向丛野,男人脸色的神色平静得吓人,漆黑的眼底是一片死寂。
丛野把早已僵硬的云豹轻放在地面,扫了众人一眼,淡声:“拍照。”
话落,他将枪扔给另一名队员,径直离开,头也不回。
姜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上他的背影,平日穿惯常闲散悠哉的男人,此时的背影,竟显出几分狼狈来。
众人这猛地从恍惚中清醒,许诚拉住其中一个兄弟,用本地语言问:“人呢?”
“跑了。”
许诚缓缓松开拉住对方的手,所有情绪只化作一口长长的气叹出。
基地工作人员,没有姜甜他们想象中的露出出离的愤怒,他们目光悲伤,失望。已经看过太多了,愤怒已经不足以只是表现在表面,而是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他们默契地低下头,做出庄严的姿势,闭上眼为这头不幸的母亲默哀。
姜甜与节目组同样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不需解释,便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低下头与他们一起。
维利叫人把相机给他,湿润的光浸入他眼角的皱纹。他蹲下身,双手颤抖,痛心地抚摸这只漂亮的云豹,它刚生产,鼓起的肚子甚至没来得及瘪下去,就已经死亡。
姜甜这一刻,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确属于两个世界。她在心底愤怒,难过,却永远无法与这里的人感同身受。
她看向丛野离开的方向,她想:他应该很难受吧。
眼睁睁地看着他所保护的动物在他面前死去,看着凶手逃之夭夭。
—“呜呜呜泪目了!这只豹妈妈也太惨了。”
—“好难过啊,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偷猎者都该死!人类迟早有一天会收到大自然的报复。”
—“唉,我们除了好好保护环境,好像也没有其他什么能做的了。”
糟糕透顶的一天结束,节目组所有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以后,唉声叹气地往宿舍走。他们谁不是生活在优渥的大城市,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扰,或因家庭或因收入,可谁也不曾与如此危险为伍。
安与南有些担心姜甜,与她并肩走在一起,语气温柔地问:“有没有事?不然你休息两天?”
一般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留下点心理阴影,并不算稀奇。
姜甜摇摇头,细声细语地说:“不用。”
她又没像巡林队员们一样去追捕偷猎者,哪有什么需要休息,只会是逃避的借口。
田钰突然凑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用闲聊的口气说:“小甜甜今天是不是被吓到了?虽然很残忍,但这就是他们经常所面对的,就是因为有他们,那样的人才会越来越少,你需要去接受。”
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被看见,它都是存在的。只有去接受它,才能看得更远,做得更多。
“我知道的。”姜甜抿起唇,露出一个牵强的笑,语气故作轻松地说:“明天我还想去看看那只小云豹呢。”
那只云豹,也算是她亲手参与救助的一只动物,总归是有不一样的情愫在里面。大云豹已经不在,此时此刻,她更担心的是小云豹的身体状况,只希望它能替它母亲顺利地活下来。
“小甜。”许诚在身后扬声叫她。
姜甜疑惑地回过身,许诚手里拎着个纸袋追上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听兄弟们说,丛哥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小甜帮忙给他带点夜宵回去。”
略顿,他又故作油腔滑调地冲她一笑,眨了下眼道:“如果能顺便帮我们安慰一下他,就更好了。”
他能感受到,丛野对这座岛的感情与他们都不一样,以前每一次发生此类事情,他都会消沉好一段时间。
姜甜看了眼他手里的纸袋,温声点头:“好。”
回到宿舍,她没急着将许诚让她带的食物给丛野。
她先去露台看了眼,果然丛野就在隔壁。
他打着赤膊,随意地靠在椅背,两条长腿曲起伸直,莫名叫人觉得那把简易的黑色椅子放不下他,长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目光好似落在远处的大海,却无聚焦。
一地的被抽干净的烟头,在昏暗的灯光里,一下子竟难以数清楚。
露台上,淡淡的幽香氤氲,是野玫瑰混着重瓣茉莉的香味。
姜甜坐到角落的吊椅里,眼神犹豫地看着丛野,不知道如何开口。对方好似没有看见她,眯着眼抽了口烟,淡青烟雾由下至上,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朦胧不清。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丛野眉也没抬,突然不着五六地来这么一句。
姜甜被他不打招呼的话问得一愣,过了好一会儿,诚实地摇头:“不会,你们很厉害。”
无论丛野这个人如何,在保护动物这一点上,她从来都是钦佩以待。出生在优渥家庭的大少爷,没有多少人会选择这么一条没有回报,却艰难险阻的道路。
丛野这才抬起眼皮,借着露台不明不暗的灯光,目光仔细地落在姜甜的双眼里。她浅褐色的眼眸,即使在黑夜,也依然散发着暖色的光。
他抬起手,懒洋洋地抽了口香烟,看着她,突然自嘲地笑了出来,“你当初说得没错,我哪有资格说你们不行,明明我自己连这点事儿都他妈做不好。”
姜甜偏头回想了一下她第一天来闻洲岛的场景,随后赞同地点点头:“你确实说错了,不应该只通过表面形象就因此轻易地对人下定论。”
丛野一双黑眸微妙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要不是她眼底没有半点嘲笑的意思。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跑这儿来嘲讽他。
“不仅当初,你现在也说错了。”姜甜干净的双眼看着他,温温软软的声音格外认真:“今天的事情,不是‘这点事儿’,非常危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遇到事情,他能那样冷静地做出反应,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所有人,毋庸置疑,是一个非常合格的领导者。
丛野一顿,莫名就掐灭了手里燃了一半的烟。他的目光略一下垂,好似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姜甜久久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有些着急,自己答应了许诚要安慰他。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说:“许先生让我安慰你,但我不知道怎做。”
丛野瞥她一眼,闲散的眸底似有落寞,他嗤笑:“别听他的,不会就不会,我看起来像需要安慰?”
但姜甜已经答应许诚,就不可能中途而废。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游离思考的目光忽然撇到亮起的手机屏幕,左下角未接电话的红点内装着一个数字,是陈教授或者老姜,她还没来得及回电话。
她突然抬起头,眼眸发亮地看着丛野,故作神秘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了解这么多动物吗?”
丛野撩了下眼皮,配合她敷衍地“嗯”一声。
姜甜趴在两个阳台相隔的栏杆上,温声细语的话音里藏不住那点骄傲:“我妈妈是动物学生物教授,她会传授给她的学生很多关于动物的知道,她的学生也有很多很多。”
“嗯,然后呢?”丛野也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何会有耐心与她掰扯这些。
“然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动物与人之间的重要关系,越来越多人的会重视环境的保护,像今天那样的人……会越来越少。”
他们与陈教授那类人,就像是前线与后方的关系,无声配合,以后像他们一样保护环境的人会更多。
她说道这里时,像是已经看见未来人与自然大和谐的无上光景,眼睛越来越亮。
丛野好像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儿,他看似很随意地往后一靠,说:“我跟你一样……她曾在闻洲岛研究驻扎考察了多年,因为生了我,所以没法儿再继续。”
姜甜认真地聆听,礼貌地没有去探究其中的缘由。
丛野注视着不远处的大海,又像在透过大海看别的什么,他接着说道:“我知道,她很想回到这里。”
可惜直到生命的尽头,她也再没能回到这里,看一看她研究了多年,想要保护的动物们。
“所以你在替阿姨继续她的理想吗?”姜甜明白了,随后微笑起来,“那阿姨看见你如今的样子,肯定很为你骄傲。”
她并不知道,有的人早已离去。
丛野顿了顿,收回目光,也不看姜甜,脚下漫不经心地来回磨蹭一地的烟头,语气状似很寻常地说:“我为当初对你们说过那样的话道歉,对不起。”
嘉城电视台的态度不管他们的事,他那天多少有些迁怒。后来就算早有所改观,却也自负地不想承认。
姜甜睁大眼,目光讶异地越过夜色看向他,没想到他会突然转移话题。她可能真的很矫情,想起刚上岛的那一晚,她的泪腺又开始叛逆了。
谁又能接受还没开始,就被否定呢?
她盯着丛野看了一会儿,随后飘开眼神,温吞地说:“那我原谅你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在那样对别人了。”
丛野莫名笑了声,抬起眼,以一种朦胧不清的目光注视着她,慢腾腾地开了口:“好啊。”
“那你心情好了一点没有?”姜甜看着丛野,认真地问。
丛野不答,眯着眼扫过她如画江南的眉眼,模棱两可地反问:“没好,你又会怎样?”
在嘉城时,他也不是没见过各样各色的女人,但从未见过哪个像她这样。看起来佛得天大的事都不会让她烦恼太久,可对她对有些事情却又不可思议地认真。
许诚让她安慰自己,她还真就要将他安慰好了才作数。
他的问题倒是问到了姜甜,她想了想,试探地提建议:“听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听听音乐就好了,要不我拉小提琴给你听?”
苏岚那个暴躁的性子,心情不好就喊自己拉给她听,然后就能平静下来。她不知道同样的方法,对这个男人有没有用。
丛野目光讶异了起来,眉梢微挑,拖着腔调半点不客气:“好啊。”
节目组上岛这么久,倒不知,她还带了乐器来。
第16章
“那你稍等一下。”姜甜留下这么一句, 就进了屋。
丛野的视线跟随她的背影移动,随后干脆将靠椅拖到隔栏旁,手臂撑在木栏杆上, 饶有兴致的目光注视着隔壁的门口。
月白灯光毫不设防地从门内向外敞开,有暖色的阳台灯衬托,显得尤其明亮。
他头一次有了对除却丛林内的动物外,其他的期待。
片刻后,姜甜从屋内拎着琴出来,丛野当即嘴欠地吹了声口哨,唇稍似有似无地勾起点儿弧度。
她换了件白色的连衣裙, 头发散开, 一如她每一次的认真态度。唯一显得突兀的是, 白净小脸上大大小小的划伤, 与她恬静美好的气质分外违和, 却也平添了几分破碎的美感。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将她护在身后,不再受伤。
姜甜眼神奇怪地看向他, 仔细打量片刻, 她深有怀疑,他的心情早就好了。都有心情吹口哨, 还会心情不好?
丛野十分厚脸皮地“哦”了声, 漫不经心地解释:“习惯了,有时候我们对动物也会吹口哨。”
姜甜:“???”
她是动物?
虽然……人类确实也是动物。但这怎么听都好像是骂人的话。她开始怀疑刚刚这人道歉的诚意, 他是不是后悔向她道歉了?
从她眼底略微窥到一丝猜疑的丛野,恨不得穿回一分钟前,给自己两大嘴巴子, 不会说话就别说。
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 眼神故带两分悲伤, 淡声道:“我是觉得你的眼神跟小动物一样纯净,这是在夸你。”
如此土味的夸奖使姜甜头皮一麻,但看他又想起了伤心事,只好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那种奇怪的感觉赶紧甩出脑外。
她收回目光,将小提琴架到肩上,拉弦试过两次音后,随后整个人都掉入了舒缓放松的旋律当中。
她面朝大海,迎着山风。
小提琴悠扬温柔的琴音似昼夜交替与四季轮回,伴随花开,待有结果。被风带给丛林,带给树,带给草,带给无数的动物。
夜晚丛林里,似有清风绕过,草丛涌动,雪白的兔子双脚站立,三瓣耸动地嚼动着草,双耳直立,好奇地四下观察。
姜甜沐浴在月光之下,不自觉闭上眼,神色沉浸,裙摆与长发不安寂寞地飘扬伴舞。每一抹裙摆的飞扬,每一缕发丝的纠缠,都无时无刻地紧抓着丛野的目光与心跳。
轻扬的发丝,像缕缕红线,一下一下缠住他的心脏,无法呼吸。
圆月之下的狼,被月光唤出野性。
丛野的目光逐渐染上如野兽般的侵略,活跃兴奋的大脑,自产出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
看起来柔弱又怎样,终要回国又如何?去他妈的不合适!他想要她,想与她分享这片丛林。
姜甜逐渐睁开双眼,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细白的五指捏着琴弓轻轻来回一拉,给曲子留下一个温柔缠绵的心弦。
收了曲,她下意识看向丛野,随之一愣。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深邃的黑眸看起来格外锋利,却又与以往的冷峻不同。更像她第一次见到云豹,它即将扑上来时的眼神,懒散荡然不存,接踵而来的是狩猎的侵略性。
她又有了那种,被某大型野兽盯上的错觉,顿时有些无措地退了两步。
她看着丛野,试探地问:“不好听吗?”
自己不是专攻小提琴的音乐家,平日里练一练实属消遣,有人觉得不好听倒也正常。但他的脸色,看起来未免也太吓人了点。
“好听啊。”丛野强迫自己收回过于露骨的目光,以免吓到某只小白兔,随后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来闻洲岛这么久,之前怎么没听你练过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