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叹了口气:“我们的时代和你们的时代不一样,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自己选择的。虽然我一开始就表明了心意,但符建勋不这么想,他觉得我就是他理想的结婚对象。他开始追求我,使出全身力气的追求,我记得那一年很流行的确良衬衫,他一口气给我买了好几件。我不要,他就说如果我不要,他就把这些衣服扔了。我家里条件不宽裕,我赚来的工资都给家里养弟弟了,我哪儿见得这种浪费啊,我收下了,但我告诉他以后会把钱给他。”
周简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
张莉笑了笑,问周简:“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还?”
周简喝了口水,哽噎道:“我……没这个意思。”
“我的确没还,”张莉无奈地笑着,“我太天真了,我只想着以后有钱就可以还给他了,但问题是我真的会有钱吗?”说到这里张莉的脸色变得悲伤起来,她垂下了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销售,但我爸爸妈妈却觉得我是家里的老大,必须承担养育两个弟弟的责任,他们让我把赚的钱都寄给家里,所以我工作后一直都把钱往家里寄,供两个弟弟读书,自己平时也就留个生活费,我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一直这么承受着,直到有一天,我爸妈说,想用我的彩礼钱给两个还读初中的弟弟修房子。”张莉的语气变得愤慨,“他们说如果我和符建勋结婚,就能拿到万把块的彩礼,加上酒席的礼金钱,刚好可以起一栋房,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周简摇了摇头。
“不是生气,也不是震惊,而是失望,失望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我的位置,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开。”
周简迫不及待:“那你为什么没离开?”
张莉冷哼了一声,像是对那遥远过去的缅怀一般。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残酷,我妈偏偏在那时候得了一场重病,医院说她的病要几万块钱,我们那个家庭,哪儿拿得出几万块钱啊,我当时都快疯了,拼命找亲戚朋友借钱,但是以我们家的情况,大家要不是不愿意借,要不是碍于情面,借个几十块百来块,这点钱,对我妈的病来说,就是杯水车薪。”张莉沉重地吐了口气,“我没办法,只好去找符建勋,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就想要救我妈,符建勋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后,说一定会凑钱给我,我不知道他去哪儿找的钱,总之没几天,他就把两万块钱交到了我手上。”张莉说到这里,看向了周简,“你说,如果一个人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他会什么都不要求吗?”
周简愣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张莉,也就是符思南的妈妈,她的神色看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不是什么高尚的慈善家,他把钱给我的同时,也告诉我如果想要这个钱,就必须答应和他结婚。你说,我能怎么办?”
周简嘴唇动了动,不用说,她也知道符思南的爸爸妈妈为什么结合了。
“我答应了,我不能不答应,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符建勋救了我,救了我们一家,所以他要我嫁给他,我也认了,我妈病好了后,我们就结婚了。”张莉深呼吸了一口气,“一步错 步步错,谁知道结婚才是我人生噩梦的开始,我们结婚没多久,我就怀了孕,符建勋的妈妈过来照顾我,她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老太太,我怀孕期间一直在上班,她一直跟符建勋说我这份工作赚不了什么钱,还是保胎要紧,也许是她说的多了,符建勋就信了,他也开始劝说我不要工作,我当然不同意了,我们经常因为这件事吵架,我每天都很痛苦,一方面这不是我所期待的婚姻,一方面我也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我甚至有好多次都萌生了把孩子打掉的想法,当然,我最后没有那么做,生南南的时候,是早上。”
如果周简没记错,这是张莉第一次叫符思南“南南”。
“我的家里人和符建勋的家里人都来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孩子生下来的,只记得当时医生一直让我用力,用力,用力,到最后我整个人都精疲力尽,几乎要虚脱了。当他出生的那一刻,我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一个沉重的包袱落了地。就算家里人都着急看孩子,没人管我,我也没觉得失落。”张莉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她的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我总是那么天真,我以为把孩子生下来了就好了,就可以去上班了,但生下孩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才是悲剧的源头,他就像一个吞噬人精力和自信的小魔鬼,面对他,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喂奶喂奶喂奶,他那么小,去好像知晓我心里的想的一切,只要我想休息,他就会掐准时机地哭号起来。婆婆总是数落我,说是因为我的疏忽,所以他才不停地哭,我没办法解释,也不想解释。这种数落一旦开始了,就没办法结束,它就像一个紧箍咒一样,缠绕在我的脑袋上,让我每天头疼欲裂,无数个夜晚,我都想抱着孩子死了算了,可是……一看到他活泼生动的脸,我又没了勇气。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符思南一下子就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我其中一个弟弟也要踏入高中了。”
周简认真地聆听着张莉的话,她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不,这不是故事,这是属于张莉的人生。
“我想要出去工作,我把这个主意告诉给符建勋,他同意了,但他希望我找个清闲的事干,这样能照顾孩子。我没法反对,他常年工作在外,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照顾家庭,那个人也必须是我。我在打字店找了份活儿干,平时帮忙打打材料,也学习下各种办公软件,下了班就回家照顾孩子,接受婆婆的数落。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我一直忍耐着,虽然想过改变,但却缺乏勇气,我日渐变得寡言,有时候在家,我一天都说不过十句话,和符建勋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只是在敷衍,有时候还会莫名发火,我想他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但他一直没说,他就当这些事没发生一样。”
张莉说到这儿,又露出了周简熟悉的淡然笑容。
“现在看来,这恐怕就是他的家庭问题处理之道,当事情没发生过,这样他就不用去处理了。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家庭中,逐渐走向了崩溃。那年夏天,我们回乡下,南南的大伯家做客,那几日的雨下得真大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下得地里都变成烂泥巴了,河里的水每天都在涨高,村里的人紧张兮兮的关注着河里的一切。那是7月28日的晚上,婆婆又因为我不比嫂子勤快数落我,也许是因为我的情绪到了临界点吧,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发疯一般地冲出了家门,那天的雨太大了,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踩着泥泞,一步一个坑地往河边走,我要去死,死了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我一路上都在这样想。走到河边,天已经黑透了,我看不见河流,但能听见汹涌的水声,那水声让我感觉到恐惧,但你知道吗,比起那水,身后的生活更让我害怕,我决定要结束这一切。可是有一个声音唤住了我。”
张莉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脑海里重建当时的情形,她淡淡地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是符建勋,他看我跑出了家就跟着过来了,他看见我要跳河,紧张得不行。他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他对我不好吗?我回答他:你对我好吗?好在哪里?我一个人在家照顾孩子的时候?我和你妈妈争吵的时候?你在哪儿?要不是因为你,我根本就不会结这个该死的婚,我的人生我的自由全都毁了,我现在想去死,你也要拦吗?”
周简觉得张莉说这些话的语气一定很愤怒,但现在她说这些话就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雨那么大,可是他说的每一句每一字都那么清晰,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沉默到我都想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但最后他却吐出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张莉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脸上露出释怀的笑容。
“什么话?”
“他说你走吧,我就当你跳进这水里了,死了,你以后别再回来,也别跟我们联系。”
第48章
周简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虽然经历生死的考验,但对于成人世界里的这种故事却从未听闻过,她甚至觉得,张莉在描述这些事的过程中,她手里拿着筷子,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张莉,就好像在看一个活化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