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钟酉酉拎着礼物登门拜访的时候,不出所料,向来不见首尾的褚行昌这一次难得居了家。
同时在场的,意外还有上午在论坛会议会场见过的梁俭。只是跟导师共处时的坐姿仍旧明显拘束,见到钟酉酉进门后像是松了口气,迫不及待从客厅过来喊了声师姐。另一边姜敏也赶过来忙前忙后自不必说,褚行昌坐在沙发上,原本是翘着腿看报的自在模样,见到钟酉酉的瞬间,脸色便淡了下去,只是很快又撑起笑容,温和说道:“酉酉来了。”
钟酉酉跟从褚行昌读博三年,实话实说,从未见过褚行昌如此和颜悦色。甚至表情之罕见,令梁俭都不由睁大双眼。然而钟酉酉显然不欲与之互动,无动于衷的反应令褚行昌的脸色很快又冷下去,重新端起看报的架势不再予以理会。这对师生之间一时静得出奇,令梁俭敏感觉察出哪里不对,站在角落警觉地闭紧嘴,同样一声不吭。
唯有姜敏毫无所觉,一面拿过围裙戴上,一面笑着说:“酉酉你跟梁俭先去客厅坐,茶几上有零食跟水果,先吃些垫一垫胃,饭菜稍微等两分钟,马上就好啊。”
她说着往厨房的方向走,被褚行昌看到,很快起身跟了上去,一边皱眉说道:“你干什么去?回来歇着。想做什么跟我说,我来弄。”
“热菜阿姨临走之前都给做好了,我就只是再做一个汤跟一道拌菜,又累不着。”姜敏摆手道,“你去跟两个学生聊会天,不用过来。”
话虽如此说,褚行昌仍旧跟去了厨房。两人因为该由谁来下厨而拌了几句嘴,最后姜敏没有拗过,只好站在一边看着褚行昌把菜品从冰箱里拿出来。钟酉酉本来也跟了上去,然而刚从厨房门口探了个头,就被姜敏赶了出来。
她只有跟梁俭一起坐去了客厅。远远听见厨房里几句交谈。褚行昌正将沙拉酱往凉菜上浇,大约是用量不够得当,被姜敏唠叨了两句,两人随即又开始一场短暂的小小争执。
这样家常的相处画面,即便是三年前一度频繁出入这里自愿来照顾姜敏的钟酉酉,也因为当时褚行昌长时间的不着家,而几乎是第一次见。
不过,从另一方面讲,即便是时至今日,钟酉酉对于姜敏的了解,也都难能称得上全面——除去知晓姜敏的一点用餐喜好,以及两人的独子在多年前就远赴海外留学,此后一直鲜少回国,褚行昌考虑姜敏患病,特别延请了一位阿姨过来打理一应家务之外——姜敏对于自己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这些年一直鲜有提及。
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在给予钟酉酉特别的关注。她曾经担忧过钟酉酉的学业,向她认真讲起过对于人生和理想的见解;也曾经操心过钟酉酉的生活,要她注意降温保暖,又叮嘱她要好好吃饭;甚至还郑而重之地同钟酉酉聊起过未成年人的性教育。这些连钟酉酉的生身母亲都未必上心过的大小事,有幸在姜敏这里得到了悉数关怀,并最终令钟酉酉那性格中诸多由于原生家庭带来的不良影响,随着经年岁月,被逐渐化解得轻微而且含蓄。
钟酉酉侧着头,往厨房里姜敏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再回过头来时,便见梁俭坐在对面,仍是上午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读博总是少有轻松时候,在褚行昌的师门之中,更不啻于压抑。如今这份压抑在梁俭的脸上被复刻得十分清晰,钟酉酉打量片刻,问道:“你的毕业论文,高精密大负载机械臂项目三期,有把握顺利完成吗?”
梁俭闻言,脸上更愁了两分。
“今天下午褚老师没去听论坛会议,专门把我叫去办公室骂了一顿,说的就是这件事。要不是姜老师打电话过去问晚饭的事,还听说我在,好心让褚老师带我过来一起吃饭,估计这会儿我还在办公室挨训呢。”梁俭的眉毛愁成八字,“褚老师觉得我理论储备太不充分,才会导致项目进度被拖慢。我连着举了好几个算法,全都被他给否决了。”
钟酉酉道:“他没有给你提示其他思路?”
“不可能给我提示啊。”梁俭朝钟酉酉看过去,眼神里不乏艳羡,“也就你当年有过那么一次,除此之外,褚老师还没给其他任何学生额外开过恩呢。”
钟酉酉面色微冷,半晌没有回应。又过了片刻,忽然道:“你有没有考虑,给论文换一个选题?”
梁俭哑然,不可思议地望过来。
“师姐,你认真的?”他重复问了一遍,“我都临近毕业了,你是想让我重新给论文开题吗?”
钟酉酉默然不语。
“且不说我要为此延期毕业,还要丢掉现在来之不易的宝贵offer,就是褚老师也不可能让我换选题啊。”梁俭道,“他今天下午刚明确跟我说过项目不允许延期,甚至还想要我提前结项。我现在哪怕跟他说换选题这么几个字,他估计都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钟酉酉看他一眼,终究欲言又止。
不久之后饭菜布好,姜敏随即张罗两个学生过去吃饭。褚行昌已经坐在餐桌旁,一抬眼见到钟酉酉,面色仍旧不大好看。姜敏将钟酉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一边捏了捏她手臂,眉心微蹙:“刚才我就想说,酉酉怎么瘦了这么多呢?是这两年在毕方的工作不太顺心吗?”
钟酉酉瞟了褚行昌一眼。后者正兀自低头夹菜,对这边谈话不甚关注的模样。钟酉酉收回视线,回答道:“工作上还好,应付得来。可能是之前吃得不注意,我之后会注意补充营养的,姜老师也要一样。”
“我好得很。”姜敏笑着说,“你褚老师三天两头往家里买补品,还事事不许我操心,我现在属于心宽体胖,精神比以前带学生的时候还好呢。有时候出门散步,如果我不主动说生了病,都没人看得出来的。”
“关键是不能操心,”褚行昌话对着姜敏,视线却看向钟酉酉,仿佛随意聊天的口吻道,“更千万不能有情绪波动,这都是医生明确叮嘱过的注意事项。”
“你就知道拿医嘱说事情。危言耸听。”姜敏笑嗔一句,一边给钟酉酉夹菜一边道,“酉酉今天要多吃一些。这些海鲜都是你褚老师下午专门去水产超市挑的,都很新鲜的。也亏得这几天你褚老师总算有了些闲工夫,暂时忙完了那什么院士增选的事,可以稍微在家多陪一陪我,否则按前阵子那个昏天黑地的忙碌程度,这个时间点他还不一定在外面忙些什么呢。”
“说不定也就清闲到今天为止了。”褚行昌漫不经心接话道,“今天突然遇到些变故,有个项目可能出了点问题,要是不能被顺利解决,后面还不知要怎么忙。”
姜敏啊了一声。“发生什么事情了?前几天你不是还说已经没什么事了吗?”
钟酉酉握住筷子的手敏锐停了停。很快,甚至无需抬头,便察觉褚行昌的视线沉甸甸落在了她的头上。
褚行昌的眼神晦冷,口吻却像是在向姜敏描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说起来,这事还得归到钟酉酉身上。她在毕业前曾经帮我结过一个科研项目,可惜那项目让她结得有些疏漏,我当时也是太忙,一时大意没发现,直到她离校很久了才觉察出问题。后来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她弄出来的疏漏给补上,又另外把她过程中大意忽略的某些涉密内容给申请加了上去,当时又顾及她一个小姑娘的自尊心跟自信心,事后也就索性没跟她再提起。结果我到了今天才突然发现,她其实有可能在毕方工作的时候把这些涉密内容给泄露出去。要是万一真把不该说的东西跟人说了,或者以后跟人说出去,那别说这个项目要出问题,就连我的院士增选,甚至是我现在的工作,能不能保住可都要成大问题。”
前因后果被褚行昌描述成如上这般,可谓完全置身事外,无辜又清白。
钟酉酉听得眼眸低垂,勉强才能掩住极冷的视线。听到姜敏在一旁讶然道:“这么严重呀?那这事你跟酉酉讲过了吗?酉酉怎么说?”
“这事论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是不想给她太多压力,所以今天中午就只跟她提了个话头,没把话说太重。”褚行昌说道,“她至今还没给我回话呢。”
随着他的话语,连同梁俭在内,三人的视线全部齐刷刷地落在了钟酉酉的身上。
钟酉酉始终坐姿笔直,一声未吭。过了半晌,冰凉的指尖才略动了动,之后缓缓放下筷子,抬起眼来。
“是我给褚老师添了麻烦。”钟酉酉一张脸雪白如冰,话一字一顿,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口,“褚老师所指的涉密内容,我以前没跟人说起,以后也不会跟人再说出去。对于这一点,姜老师尽可以放心,只是一件小事,不至于让您费心。”
褚行昌面色倏然一缓,正要讲话,便听到钟酉酉紧跟着一个“但是”。
“但是,”钟酉酉又重复了一遍,沉沉看向褚行昌,“据我所知,这个项目还没有完全结束,后续研究要到明年才彻底结项。既然已经有我前车之鉴,以褚老师的能力,想必肯定能在下次结项的时候杜绝再发生类似情况,并且确保学生可以按时顺利毕业,是不是?”
褚行昌面色一变,视线陡然转厉,钟酉酉随即又冷冷道:“如您所说,这事论起来说大也不大,总不至于让光风霁月的褚老师感到为难吧?”
梁俭像是反应到了什么,看了看钟酉酉,又小心觑了一眼褚行昌。过了良久,才听见褚行昌挤出一句话:“知道了。”
此后,一直到晚餐结束,钟酉酉跟褚行昌两个人都没有再互相交流过半句话。
姜敏对此似乎毫无觉察。她的心情因为钟酉酉的到来而始终极佳,全程笑语晏晏,温柔文雅。饭后又拉着钟酉酉去书房聊天,聊了许久,直到夜深钟酉酉提出告辞,姜敏的脸色淡了淡,握住了钟酉酉的手。
她细致地端详她,最后道:“酉酉,你同姜老师讲实话,你跟你褚老师之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矛盾?”
钟酉酉心下一紧。下意识便否认:“没有。”
“真的吗?”
钟酉酉不自觉屏息,点了点头。姜敏又望了她片刻,脸上透出沉思,却终究没有再问下去,只轻轻拍了拍钟酉酉的手。
“不要因为我在生病,就什么事都不再同我讲,那样我要不开心的。姜老师了解你的为人,知道你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面冷,心肠却很软,又年纪这么小就进入社会,不免要为此吃亏。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姜老师在这里,是始终都坚定支持并且相信你的,好不好?”
傍晚来时,天色只是见深;等到了告辞离去的深夜,已经下起密密斜雨。
距离不算远,钟酉酉拒绝了姜敏安排的送行,一人独自离开。一路青砖之上行人稀少,又更深雾重,不免显出几分深秋寂寥。钟酉酉心不在焉,短短一段路因此走得极慢,直到肩上被搭了一件风衣,才恍然抬起头来。
她险些走过了路。身后是酒店大堂的通透灯光,鼻端盈起一阵熟悉的,清冷的松木香。叶丞的面容宛如夜色中剖出的一块羊脂玉,手撑一把黑伞,微微垂下眼,安静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拂去她肩上一点雨丝。轻声道:“跟褚行昌谈得不愉快,是不是?”
第二十六章 他似乎待她总是这样。
一刻钟后,钟酉酉坐在叶丞的酒店房间,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姜汤时,恍惚回到了两个月前。
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们曾经在润恒科技附近的酒店房间中静默相对。彼时的天气才刚刚入秋,凉意尚未彰显,两人的关系却仿佛冬至时节的三尺冰寒,看不出转圜的半分余地。她在那样的情境之下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前来找他,却每一句话都饱含难以克制的情绪汹涌,又像是机敏的鹿,警觉地感受他每一寸反应,如若遭遇半分冷淡,便随时准备掉头就走。可叶丞终将她所有的试探都一一应下,就像是过去总会发生的那样,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安定,令她四肢百骸的僵持都缓慢舒展开来。
他似乎待她总是这样。
惊悸与哀愁在他那里从不至于被看作不值一提,且总可以得到妥善安放。又很能注意到她的喜恶,甚至都不需开口讲。譬如今天中午的四人聚餐,由叶丞一手安排的餐单,其实大半都更符合钟酉酉的口味。
明明在外人看上去,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在曾经的累牍报道中,他的形象往往理性而锋锐,是甚或有些疏冷的天才少年;又在当下的媒体追踪中,添了寡恩严苛与杀伐决断,种种描述,总归不会与温存细致有什么相关。可此时他坐在对面,落地灯旁一身细密针脚织就的浅色衣裤,白色拖鞋,薄薄一副镜片之后眉眼沉静,听她断续讲述晚间与褚行昌的交锋,神情明明耐心而稳定,与之前见诸报道的任何一个形容词都毫不沾边。
钟酉酉原本还有些气息不稳,可他这样安定,讲到最后,竟也慢慢归于平静。
“……褚行昌现在肯定也猜到,我虽然心里清楚论文数据造假跟他有莫大关联,却并没有证据。他现在的诉求无非就是让我不要再把事情进一步闹大,不要再继续追查,也务必不要公开,更千万不要闹得满城风雨。否则不管找不找得到证据,都对他增选院士是个莫大隐患。所以他今天晚上才会不惜自降身段来示好,又见软的不行来硬的,借由姜老师之口,阻止我继续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