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虽直接,却也客观中肯。钟酉酉默默听完,最后仍旧道:“很感谢您能和我指明利害。但是相关资料我之前已经看过一部分,还是想尝试一下,可以吗?”
吴工的脸色明显变得不大好看。最后冷淡道:“随你吧。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去向主管请示。”
说完没再说别的,直接转身走了。
临近中午,吴工从主管那里回来后,就将一堆资料交到了钟酉酉手上。
不同于上午刚交接时候的耳提面命,这次他只语气平平地讲了两句大概,很快就结束了对话。看得出来他心有不快,且与上午钟酉酉的回应有关,明显认为她好高骛远,想法浮躁不切实际,见劝说无用,便索性放任自流。钟酉酉并非没有察觉到其中变化,甚而可以说她向来敏感,十分轻易便能捕捉到异样,只是同时却也拙于表达,一时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又见吴工很快被叫去开会,只得先回了工位。
当天下午直至次日清晨,钟酉酉一直都待在实验室里。
第二天一早,张工本来要摸钥匙开门,一拧把手察觉里面没关,再推门看到钟酉酉时略有吃惊:“你来这么早?”
可随即看到她手头的稿纸已经堆成一小沓,上面的笔记也满满当当,张工的吃惊又变作为大吃一惊:“你昨晚上没走?没回宿舍睡觉,一直就在这加班呢?”
钟酉酉还沉浸在复杂的算法逻辑里面,半晌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到底是年轻人啊,能拼能熬夜。”张工啧啧感慨,又说,“吃早饭没有?我这有牛奶和面包,分你点?”
两人说话间吴工跟另一位同事也走进来,见到钟酉酉桌上铺张大开的纸张,也是齐齐一愣。吴工反应过来,问:“把算法都看完了?”
钟酉酉顿了顿。“还没有。”
不同于其他项目中可能会时常用到算法工具包,LUR项目作为毕方自主产业化之路的重点研发项目,目标任务高到严苛,基本从头到尾都是在自己造轮子,能用得上工具包的地方极少。且这些由之前编程人员编写的算法语言长而复杂,单是理解其中的思维逻辑就十分烧脑,钟酉酉昨晚看到脑仁都在隐隐发热,神经元被调动起来之后根本不困,索性就在实验室里待了一夜。
只是即便加了一夜的班,进度条依然漫长。优化控制算法的真正复杂程度,比她想象得还要棘手。
张工一边泡茶一边笑道:“吴工你这话问得,谁能一晚上就把天书给看完啊?去年老王刚接手的时候,我记得他光理解算法就花了一周多吧,后来调职的时候头发都白了一层,没开玩笑,这是真事儿。所以小钟啊,你负责的这块特磨人,下回别熬夜了,不值当的,不急在一时。”
“话也不是这么说。”另一个同事一边泡美式速溶一边笑着说,“你不能打击小姑娘的工作热情不是。”
“我没打击啊,我是在陈述事实。”张工道,“研发说白了就是一个圆,从失败的起点出发,再回到失败的终点。她前期投入太狠了,容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你想想辛辛苦苦种下一百亩麦子,到头发现什么都没种出来时的那种落差,那可不就成第二个老王了。”
另一个同事点点头:“这话倒也有道理。”
“研发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就拿凯库勒做梦做出来一个苯环结构来说,那前提也得是之前日思夜想积累了足够多经验,才梦得到嘛。所以说细水长流不是坏事。再说你这么拼,让我们怎么办,像是我们上班多不用心似的。”同事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张钟酉酉徒手画的图示草稿,想起什么来,又补充,“对了,你刚上手,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不妨多问问吴工,比自己悟道要快。吴工本职虽然不是这方面,但之前也做过一段研究,咱们这里就数他涉猎最广了。”
吴工在一边半晌没吭声,被人点到姓名,才慢声回应:“我那是多少年之前的研究,早就过时了。再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工作方式,你别在那乱指挥别人做事。”
这话有些微妙,同事一时没察觉,钟酉酉跟旁边的张工却是一愣。张工反应过来,看了一眼默默低下头去的钟酉酉,很快转移话题:“哎对了,我看今天食堂给的餐谱好像挺一般,要不然中午的时候一块儿叫外卖?”
“我都行。要我说咱们园区就是太偏,连叫外卖都有限。刚来的路上吴工还说想吃市区那家小真龙虾馆呢,惦记好几天了都。”
“那你怎么不撺掇吴工叫外卖呢?我记得他们家有全城送,送到了也给咱们见者有份尝一尝啊。”
两人在那起哄,吴工在一旁只作没听见。
等到临近中饭,几个人果然凑一起准备叫餐,钟酉酉也被喊过去商量。没等讨论吃哪家,突然听见钟酉酉开口:“我刚才定了小真龙虾馆的外卖,大约还有二十分钟能送过来。”
几个人一怔,齐齐看向新员工。钟酉酉在人前少有这样不自然的情况,顿了顿才将话补完整:“我点的是全屋的分量。就当感谢大家这两天对我的提点帮忙。”
美食在即,众人反应过后自然是举手欢迎。吴工本来脸色绷着,听到是心头好的小龙虾,也不免有所和缓,随手端起一杯水,却被张工一拐险些给扔出去,听见他笑着说:“你看看,多上道的后辈,你不多带一带对得起你等会儿要吃的龙虾?”
吴工不愿多谈,只说:“没到饭点呢,工你的作去吧。”
在一众中青年人的聚餐场合上,小龙虾的地位大约不会比火锅低多少。当天中午实验室内一团其乐融融,有楼上同侪从食堂回来,都忍不住闻着香味寻了过来,见状酸声酸气说:“你们生活不要太滋润了,压力比我们小,伙食还比我们好。谁这么大方,小真家的龙虾都搞这么多?我今天中午在食堂就吃了盘西红柿鸡蛋炒胡萝卜。”
“谁管你吃的什么。”张工吃得满嘴发麻都不舍得停下,一边畅快笑说,“尽管羡慕嫉妒去吧。”
对方又贫了两句才走人。
一顿外卖餐下来,吴工面前的虾壳没少堆,还是跟钟酉酉并排着坐,话却一句都没说。只是下午小憩过后,众人继续工作时,他冷不丁开口,将钟酉酉叫了过去。
他没做开场白,一开口就是将整个优化控制算法的逻辑大致梳理了一遍,个别细节处还特别作了详解。见钟酉酉听得认真,笔记也仔细,脸色才终于缓下来,从书架上又找出两本书递给她,接着一副闲谈的随意口吻:“算法看懂多少了?”
钟酉酉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实话:“马上快要看完了。”
吴工吃了一惊,怀疑地偏过头来,几乎是下意识接过她递来的程序流程图。匆匆浏览上面的步骤与标注时脸色几经变化,等看到最后,眼底的惊异已经难以掩饰。
他忍不住仔细打量钟酉酉两眼。正要问话,有同事一脸喜色地从外面迈进来,高声说:“我听说了一件好事,你们肯定猜不着。”
“这年头能有什么好事?”张工正忙着,闻言头也不抬道,“是要提前发年终奖了吗?”
“……那倒也不是。不过也是件高兴的事。”
同事笑着说:“前几天咱们不是跟楼上同时提了一波需求么?我刚刚听说,咱们这回提的居然全部都给批过了,倒是楼上他们的,流程还卡在叶总那里留待论证呢!”
众人都是一愣,连焦头烂额的张工也跟着抬起脸,回过神后玩笑一般咦了一声:“这什么情况?难不成小钟是个福星,来了之后咱们这就开始转运了不成?前有小真家贵贵的小龙虾,后有需求全过的妙事,那我再许个愿,年终奖给咱们组普涨一波大的,行吗?”
钟酉酉本来也有些愣怔,听见众人笑声,才跟着一笑揭过。
此后接连数日,钟酉酉都仍是实验室里最早出晚归的那一个。
虽不至于天天通宵,但她每天在实验室与宿舍之间两点一线,尽职程度还是令同事感叹。有人从她的状态联想到自身读博时候临近毕业通宵改论文的噩梦,一提起来顿时引发众人戚戚。但实际上,钟酉酉这些天忙于寻找适用算法却始终不得其法,又有年底中期审核期限逼近的情况,在某种程度上说,已经与毕业前夕众生疯狂改论文的地狱模式十分相近。
时间过去半个月的时候,钟酉酉切实感受到张工所说的“研发就是一个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算法缺陷就像是雨后的野草,被剪除之后又总是会在这里那里地冒出来。频繁的打地鼠模式难免让人感到无力,又因时限临近,便越发焦灼。钟酉酉尚能勉强压抑住这股负面情绪,只是眉头紧锁却在所难免。她本来就话不多,近来就更加少;也本来就瘦,这段时日就更显身量单薄。唯有一双眼睛始终明亮,像是正午时分洁白砂砾中的金,每每对上,足以看到从里面灼耀而出的光。
众人之中钟酉酉上进得独树一帜,于是便时不时会招来劝解。这其中张工劝说最多:“怎么研发到了你手上,就变得跟末世刚解封,饿了三天三夜没吃过饭一样?放心啊没人跟你抢,咱们这时间也不紧迫,之前年终奖普涨的话我跟你开玩笑呢,千万别当真啊。”
钟酉酉应了一声,半边眼神却仍恋恋不舍留在屏幕显示的算法上。张工见状叹息一声,又苦口婆心道:“我说真的呢,但凡能在LUR项目彻底结项前把这算法弄出来,那都是功德一桩,集团都得烧高香,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再说真研究不出来也没事,在你之前有那么多人都前仆后继地倒在这个算法上,大家现在也都过得好好的。”
“我倒觉得小钟研究得出来。”
张工跟钟酉酉都是一愣,回头看向突然发话的吴工。后者正在做模型调试,空隙里瞥过来一眼,又补充道:“至少,她应该会比之前那些人都走得远。”
以吴工素日为人,绝少能夸出这种话,张工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然而紧接着又听吴工说了个“不过”。
“不过也确实不用太熬夜。”吴工认真说,“毕竟容易秃顶,还不好治。”
“……”
钟酉酉倒是还没发现自己有掉发的困扰。但与此同时,提醒她避免熬夜的也不止吴工一人。
自钟酉酉来到园区,便保持每天一通与叶丞电话的频率。其实之前遇到叶丞出差,甚至就是两人同在一座研发大楼上班时,也未必能做到天天碰面,彼时却也不曾发生过这样高频度的通话,可一旦于此时发生,就像是陡然切中内心某种隐秘的期待,让这种通话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一日复一日地保留下来。
起初叶丞打来电话的时间并不固定。钟酉酉来园区报道的当晚,他的电话是在晚上八点半左右打来,两人简短地聊了一些琐事,诸如同事是否善意,衣物是否带齐,园区是否适应等等,这些听上去浑然就像是寄宿高中生与家长之间的对话,俨然发生在两个成年人之间,且毫无违和感的自然而然,仿佛向来如此,并合该继续这样延续。
毕竟,在多年之前,钟酉酉就曾比如今更事无巨细地被照顾过。
而那一晚除去日常琐事,还聊到一点具体工作。算法的选取,模型的难易,以及组内前段时间提上去的需求,以上种种钟酉酉本来只是随口陈述,并一带而过,不曾想到第二天会从同事那里听说,组内所有的需求都已经被叶丞异常迅速地予以通过。
很难让钟酉酉确切描述出那一瞬间的感受。如果不是对叶丞公私分明的性格足够了解,她几乎要多情认为这一举动同自己有关。可即便是理智告诉自己无关,在当天后续听到同事再次提起叶丞的时候,钟酉酉依然无可避免地被吸引走了全部关注力。
并且在那之后,钟酉酉简直是认命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叶丞这两个字就像是被施加了魔法,无论何时被人提起,总是能成功地让她向来倚仗的理性暂时走失一段时间。
这本就足够让人分神,更何况还有每晚叶丞打来的电话。有时是八点多,有时是九点多,最晚的一次是在夜里十点半左右,叶丞通过短讯息确认她还没睡后,很快便将电话拨了过来。钟酉酉当时还待在实验室没离开,一边调试代码一边接起电话,然而就在按响键盘的下一刻叶丞的声音收住,随后不确定地问:“还在加班?”
在钟酉酉过往的二十余年间,曾经有过十数次对抗导师与上司的经验,且战绩可观,基本每次都能做到有理有据义正辞严。然而不知为什么那一晚她明明是在努力工作,却在叶丞的问询下横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心虚感。
自那之后,叶丞的电话基本都是在晚间十一点钟左右打过来。
时间十分固定,让钟酉酉充分怀疑他是在确认她有无下班。其实阳奉阴违也不是不能,毕竟只是一通短暂的语音通话,缺少视频验证,很容易就可以蒙混过关。并且叶丞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监督行为,大约如果钟酉酉坚持要加班,他也未必会指摘什么。然而事实上钟酉酉仍然默默选择在十一点之前就结束工作,以至于此后一连多日的两人通话,都基本发生在园区的宿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