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北夏语塞,还好钟寻及时救场:“小方姐姐是妈妈的好朋友,来找妈妈玩。”
方北夏复杂地盯着地面。
钟寻家在二楼,很快就到了。他放下女儿,在口袋里摸钥匙。
外套就左右两个口袋,手刚伸进去就有金属的碰撞声发出,他却摸了许久。
楼道里的声控灯熄灭,黑暗之中,钟寻颓然站着,像是在做回家前的心理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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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换鞋,穿过狭长昏暗的玄关,方北夏终于见到了钟寻的妻子。
女人靠在沙发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面色消瘦。她戴了顶帽子,那帽子却好像沉沉地压在她头上一般。
付悦说钟寻的妻子曾经是舞蹈演员,人美气质佳,从艾琳的长相就能窥见几分。现在见到了本人,即使身体虚弱,仍能看出美人的轮廓。
钟寻先低声跟妻子说了会儿话。
方北夏听见“疼不疼”“乖”之类的字眼,像在哄小孩。
眼眶突然酸涩,她背过身去。
钟寻要去帮女儿洗漱,他跟妻子说:“这是我同事小方,专门来看你的。”
方北夏脚下挪了一小步,叫了声:“嘉琳姐……”
嗓子莫名其妙哑了。
她清清嗓子,冲钟寻的妻子笑了笑。
嘉琳笑笑,语速很慢地说:“你好,谢谢你。”
方北夏坐在她身边,却不知该接着聊什么。
“我知道你,小方导。”嘉琳突然说。
“是吗?”
“钟寻每天回来都会讲一讲你们剧组里的事。”
方北夏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剧组确实太忙了。”
“这是他的工作,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嘉琳表情苦涩,“本来他在剧组,我在舞团,好好的生活被我搞得一团糟……”
嘉琳掩面,方北夏赶紧抽了张纸递过去。
嘉琳眼神空洞:“你知道我生病的事了吧。”
方北夏点头。
她干巴巴地安慰:“现在医疗技术很先进的,我姨妈也是宫颈癌,几年前做的手术,现在好好的……”
“晚期了,治疗意义不大。”嘉琳摇头道,“医生说最多只有一年到两时间。”
方北夏的心突然被束起。她抿着唇,轻轻握住嘉琳的手。
冷冰冰的,没有肉感,也失去了光泽。
“这话是医生去年说的,所以……剩下的时间大概不多了。”嘉琳无力地笑笑,“其实没什么,是我拖累了钟寻,我走了,钟寻也不用这么煎熬了。”
“别这么说……”
她虚弱的眼眶里蓄了些泪:“只是艾琳还小,等她长大,恐怕会忘了我的样子……”
风忽然吹得窗框直响,树叶打着圈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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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北夏从钟寻家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
方才还人声喧嚣的院子冷冷清清,她颓然站在路边,尝出些热闹散场的寂寥来。
离开前,钟寻手搭在门框上,说抱歉不能送她了。
方北夏只觉得愧疚,说是自己打扰了。
“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吗?”离开前她问。
“暂时帮我跟剧组的同事们保密吧。”
“可他们现在还在误会你。”
钟寻疲惫一笑:“没精力面面俱到了。”
钟寻在残酷的世界里穿梭,却还要笑脸对女儿,温柔对妻子,如常人一般出现在片场……
她打开手机,付悦几小时前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说江越来剧组了。
她面无表情地回复:【嗯,知道了。】
付悦回复得很快,她刚锁屏,手机又震动。
付悦:【你去哪了?只有你和寻哥不在。江总刚问起你,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回房间休息了。】
方北夏:【我回家了。】
付悦:【回家??】
方北夏知道付悦为什么震惊,第二天开工早,她得早点赶回去。
她回复:【今晚会回去的。】
在路边吹了会风,她突然冒出个想法来。
她回了趟自己公寓,再回到剧组已是深夜。
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她左边单肩挎着相机包,右边挎着三脚架包,手上还拎了化妆包,走得有些吃力。
靠近酒店,从暗处走出个高个子来。
方北夏吓了一跳,本能往后倒几步,才看清那人是江越。
江越手抄口袋,另一只手夹了支烟,衣角被风翻起,气质清冷。
深夜,指尖猩红闪动,他的眸子如同深不可测的海水,盯着她,暗潮涌动。
他怎么还在?
他曾说过他累的时候或者烦躁的时候才会抽烟。
他们之间还有话没说清楚,可方北夏此时无暇询问他的心情。
她远远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走了两步。
“方北夏。”他叫她的名字。
像是不满,又像是无奈。
方北夏停下脚步。
江越慢悠悠地走过来:“付悦说,你身体不舒服,在房间休息。”
“我……”方北夏一时想不出完美理由。
她也没精力想理由去搪塞他。
江越看她魂不守舍,叹了口气。
他没有继续问,走到垃圾桶边捻灭烟头,俯身去接她手里的包。
江越的呼吸靠近,灼热的气息喷在她头顶。
一阵酥麻从天灵盖而起,遍布全身。
江越手臂一沉。
他拧眉,这么重,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
第二天收工,方北夏又在钟寻车前等着。
“小方导?”钟寻看她脚边堆了一堆东西,意外道。
“寻哥,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钟寻下意识说:“我不休假,只要能每天回家就行。”
毕竟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
空气静默。
“不是休假的事。”方北夏试图委婉地问,“琳姐她真的已经……还去过别的医院吗?”
钟寻手搭在车门上,低头道:“去过,都说没有手术的必要了。”
又是一阵沉默。
钟寻做了个深呼吸,把眼泪生生憋回去:“小方导,你本来要说什么事?”
方北夏心里揪了一下,“嘉琳姐昨天说,她怕艾琳长大后,会忘了她的样子。”
钟寻眼眶发红。
“我想……”方北夏凑近钟寻,讲了几句话,顺便指了指地上那堆东西。
感情细腻充沛的人善于捕捉情绪,做导演有优势。方北夏有天赋,有热爱,易共情,有时也会生出一些老天赏饭吃的小骄傲。
直到面对钟寻一家人,她所有的捕捉机能如同失灵,只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从前自己记录的那些情绪如同无病呻/吟。
而真正的痛苦,从来无法言说。
既然她是导演,那就做点导演该做的事。
钟寻反应慢了半拍,才抬眼看她:“会不会太麻烦了……”
他知道剧组结束拍摄后,方北夏还有很多工作。
方北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会协调好时间的。”
-
钟寻帮着方北夏把一堆设备放进后备箱,两人一左一右,同时上车。
银色的车子离开后,停车场才又响起引擎启动的声音。
江越坐在车里,不动声色地跟着前面的车。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额角在剧烈地跳动着。
驶出片场,他扯开两颗衬衫的扣子,仍然觉得燥热难耐。
他又打开车窗,冷风灌进来,吹得他一激灵。
一前一后两辆车子在夜色中疾驰,目的地却相同——一个不算新的家属院门外。
方北夏跟钟寻从车上下来,钟寻拎了看起来比较重的两个大包,方北夏拿着剩下的小包,两个人一起走进小区。
江越眯着眼睛,点了一支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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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方北夏手里拎着轻飘飘的化妆包, 脸有些发烫。
说了几次三脚架她可以自己拿,钟寻还是没给她。
到楼下时,又碰到邻居带着艾琳, 钟寻跟邻居小声商量了会, 邻居爽快地答应再帮他带一会孩子。
艾琳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俩离开, 眼里有渴望,有不解, 但就是没开口说爸爸带我回家。
楼道狭窄, 钟寻背着方北夏的两个大包, 只能侧身经过。在剧组忙了一天,肩膀难免塌了些。
他说,刚才都没敢看艾琳的眼睛, 怕孩子失望。
方北夏眼眶又发热。
《小纸条》进入上线倒计时,迎来密集宣传期。最近日程排得紧,资方又扎在剧组,她收工直接走掉确实不大合适。
可是……
来拍嘉琳是临时起意,拍《小纸条》是回忆青春, 拍嘉琳的临终留言,则是出于某种责任感。
她这些年拍过不少人和事,各型各色的, 有时是在刻意找故事、造悬念,拍出来难免有矫揉造作之感。
见到嘉琳的时候,她好像才懂了一点“记录”的真正意义。
嘉琳病痛严重,自己挪动都困难,方北夏要扶她起来, 她却执意要自己使力。
十分钟后, 她终于自己坐起来。方北夏咽下喉咙口涌上来的咸腥, 两个人相视一笑。
眉笔轻轻落在嘉琳脸上,方北夏慢慢地、细细地描,生怕弄痛了她。嘉琳说她以前也爱美,但生病后就没化过妆了。
美人不需要浓妆,只勾勒几笔气质就出来了。
方北夏举了镜子给嘉琳,夸她好看。
“谢谢你,小方导。”嘉琳心情比前一天好,话也多了,“钟寻每天都回来,给同事添了不少麻烦吧?我知道剧组忙。”
方北夏手一顿,笑说:“没有没有,寻哥很尽职。”
“听钟寻说,你们那个剧要上线了?”
方北夏点头。
“等剧上线了,我要去看。”
方北夏笑着跟她说:“寻哥的名字会出现在片尾的。”
嘉琳点头,说她看钟寻参与的影视剧,从来都不会跳过片尾,每次都要找到钟寻的名字才肯切到下一集。
“正是忙的时候吧,会不会太耽误你时间了?”
“没关系的。”
其实不是的,她晚上还要赶回剧组,要看剪好的片子,还要开各种各样的会。
付悦又在微信轰炸,列了一大堆没确认的工作,又说今天江总的脸色仍旧不好,让方北夏快点现身。
她回复知道了,晚点回去接着干。
回了消息,才回味起被她忽略的前一晚。思绪翻涌再翻涌,倒带至江越在酒店门口的身影。
他会不会是在专门等她?
拇指在微信聊天列表里搓了半天,几次掠过江越的头像,只看到那条“很棒”的历史消息。
隔了一会,她鬼使神差地问付悦,今天江总提到我了吗。
付悦回复:【没有。】
又加了一句:【还好他这会不在,你赶紧回来!】
方北夏失神地站了一会,才开始架机器。
她等消息,他没回。他回晚了,她又忙起来了。
男女之间讲究Timing,暧昧气息刚近身,他错过,她也错过了。
方北夏架好镜头,客厅瞬间有了那么点摄影棚的味道。
钟寻用简易打光灯布了光,柔光抚上嘉琳的脸,病色减弱,只留下一个温柔的女人面庞。
“我们开始吧。”
方北夏在镜头前拍手打板,然后对嘉琳做了个“OK”的手势。
嘉琳平静如水,面带微笑,对着镜头讲要跟女儿说的话。
方北夏难得有这样忘记自己本职的时刻。她觉得自己不是记录者,只是个无能为力旁观者。
爱明明是最有力量的东西,在生死面前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讲话太耗费体力,嘉琳每说几句就要停下休息一会。
在她休息间隙,方北夏回头发现,钟寻也在旁边用手机拍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想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
方北夏没有拒绝。
钟寻认真地说:“小方导,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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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一支烟,江越下车犹疑了会,走进眼前的小区。
老院子里烟火气十足,大人都坐着,小孩都在跑。江越穿人群而过,唯一的西装掺杂在家居便装中,衬得他像不速之客。
他从卡宴上下来,就有目光跟随,进了院子,更是焦点。
潇洒步伐迈过,热闹就减少几分,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落在他身上。
江越感受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静默,加速走了几步。
据他半小时前观察,方北夏和钟寻最终消失在这个拐弯处。
站在几栋楼围合的空地上,他失去了方向。
这边比刚进门的小广场安静一些,只有零星几个小孩玩。
斜前方有长椅,无奈有人,江越逛了一圈,无处落脚,只能坐在活动区域的秋千上。
秋千的铁链大概许久没有承载成年男人的体重,刺耳地吱呀几声,听得人牙根发酸发软。
风一吹,昏暗夜色下的人又清醒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