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璀璨, 屋内静悄悄。
低配版霍格沃茨屋顶之下,是两组均匀的呼吸。
方北夏平躺着,脸颊蹭过江越的衬衫衣料, 那质感让人流连。
西装太束缚, 江越在吻她时, 解了领口两颗扣子,衬衫挽至小臂处。他边抱着她边做这些事, 游刃有余, 节奏仍在他掌握之中。尤其是西装扔到床尾沙发上那一刻, 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此刻江越不讲话,在深蓝色的投影仪荧光之下,那张帅脸没有表情。
方北夏瞥一眼他的侧脸。
他眉骨很高, 所以显得眼眸深邃,江越的五官介于锋利和柔和之间,组合在一起,给人帅气舒服的感觉。
尽管他现在并没有看她,但清晰的侧颜轮廓还是让她心动。
她明明都说喜欢他了, 怎么还黑着脸?
方北夏看他面无表情,以为自己表明态度还不够,又扬言说要给“笔友”个江湖不见的结局。
《小纸条》接近尾声, 观众都以为这会是个圆满结局。大多数人觉得男女主会久别重逢,还有三分之一观众倒戈去男二那边。
总之无论如何,大家觉得女主角的爱情总会出现。
但其实,加上剧本里的结局,方北夏一共拍了三个结局, 全都是bad ending。
第一种结局, 他们互相寻找, 但完美错过,第二种结局,他们相认成功了,但男主角已经跟别人在一起,第三种是开放式结局,两人相遇也相认了,就此结束。在方北夏的镜头语言下,开放式结局的走向也不乐观。
三个结局都剪出来了,还没决定最终放哪一版出来。当然,这也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江越挑眉:“这么狠?”
她耸肩,有什么狠的,现实而已。
少年情愫之所以那么让人恋恋不忘,是因为他们那时处在最好的年纪,做任何事都是悸动的,浪漫的。
青春如同电影散场,亮灯起立,再无重逢。那时的感觉就算找,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是青春的主角,却不是彼此人生的主角。
但这已经足够了。
青春无论怎样都是遗憾的,现实中没有那么多童话,她经历过最美好的时刻,所以现实的结局,她理应接受。
江越哑哑叫了她一声:“方北夏。”
“嗯?”
他清了清嗓子:“你跟‘笔友’后来怎么样了?”
方北夏诧异,反问:“你不是看过剧本了吗?”
江越“嗯”了一声,挑起她一几丝头发,在指尖缓缓缠绕,用慵懒语调说:“想听你亲口讲。”
她在剧本里总是给现实做删减,故事接近尾声,他有很多疑问,想亲口听她完整地讲。
“后来我们一直通过那个墙洞传纸条,直到高考前。”方北夏皱着眉回想,“毕业典礼那天,他留了纸条给我,让我高考加油。”
京江一中惯例,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会举行毕业典礼和成人礼。用儿童节做分割线,真的很妙。
毕业典礼后的一周,高三生可以不用再来学校,在家备考。
江越不动声色:“只写了这个吗?”
方北夏眨了眨眼,回想那个炎热又带着离别味道的夏天。
她摇了摇头:“他还约我高考完一起回学校对答案,说有话跟我说。”
看到那张纸条时,她心跳狂舞。
“笔友”要说什么,她不知道,又好像猜得到。
他们没有做过任何约定,经过两年,却无比有默契。
方北夏一笔一划地回复“没问题”,站在那堵墙前傻笑。热风吹过来,她也觉得温柔。
两天后,所有答案会一起揭晓。
她可以等。
离开前她瞟了眼仪容镜,里面的自己脸红得不像话。
方北夏眼神空洞:“我猜他大概是喜欢我的。”
“你们说高考后要见面?”
“没有。我在综合楼邀请他见面被拒绝之后,我们就没有再提过了。”方北夏摇摇头,“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会来见我的。我有心理准备,他应该也有。都到毕业了,总不能还隔着一层门写纸条。”
故事行至此处,还都是令人怦然的青春剧情。
但高考后约好一起拿答案的那天,方北夏没有来。
江越为此心焦,急于知道真相,方北夏却在关键剧情处卡住。
他偏头看,发现她在愣神。
“高考后你们见到了吗?”江越换了姿势,侧躺着,枕了半只胳膊,认真盯着她,“怎么不讲了?”
“我在想那时候你在干嘛。”
“笔友”浓度过高,方北夏担心江越又不高兴,赶紧搜刮记忆,找出一两件跟他相关的,讲出来讨他欢心。
看她想得这么艰难,看来确实对他印象不深。
江越轻掐她的脸,苦笑:“别想了……”
这一掐,正好一段记忆跳出,方北夏拍脑门:“毕业典礼那天,你是学生代表,上去发言了,对吗?”
江越抿唇,点头。
当时方北夏站在队伍里,紧紧攥着“笔友”的将说未说的暧昧纸条,遥望一班队伍,手心沁出层层汗。
江越的磁性声音在操场上空回响。
那声音拂过耳边,在方北夏漫不经心的表情中,成为她少女时代最后的背景音。
方北夏用手撑住脑袋,问:“那天你还给我校服上签名了对不对?”
江越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笑。
-
当时是个大好时机,是他们之间的时机。
他原本以为可以牢牢抓住的。
毕业典礼结束后,有人拍照,有人告白,还有人脱下校服外套,到处找人签名。
一个人做了,就有更多人效仿,各个班教室热闹非凡,大家举着那白菜外套,集邮一般,互相留下“苟富贵毋相忘”之类的豪言壮语。
他想,就算方北夏平时再不注意他,熟悉的笔迹她总能认出来吧。
然后顺理成章认出他。
然后很多话就可以借机说出。
就算时间太紧张或者她太惊讶,说不完也没关系。高考后有的是时间,讲过去两年的故事。
当他兴冲冲上到教学楼顶层,才发现文科重点班教室里比想象中还要拥挤。
女生们扎在一起叽叽喳喳,仿佛有二十多个谢文希同时开口讲话,聒噪得挡下了他的脚步。
江越在教室门外观察,女生们拍照和签名,会比男生花两倍甚至三倍时间。
方北夏和程七初也在其中。
明明说自己没朋友,这时候却一堆人围着。
江越倚在十六班教室门口,想不明白,女生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他正犹疑要不要上前,突然有几个女生发现了他,要跟他合影。
合完影,还要在校服上签名,签完名,还抽出一张同学录让他填。
毕业时节,认不认识都会给个面子。江越一改平时桀骜性子,有求必应。
等忙完那一切,他抬头发现,方北夏和程七初已经不见了。
“不对,你没有给我签,我记错了。”方北夏像想起什么似的,看到江越脸上幽怨的表情,便更加确信,“但我记得你在我们班教室诶。”
“嗯。”
“你当时去干吗?”
“找你。”江越坦诚道。
头顶正好一颗流星划过,方北夏咬着嘴唇,心跳又消失了。
方北夏羞赧,随之而来的是愧疚:“那我们没说上话,你有没有失落?”
“嗯,应该有点吧。”江越淡淡地说。
“啊,对不起。我当时应该是忙着……”
语气逐渐心虚。
当时她忙着干嘛来着?她记不清了。
“没关系。”又不是十八岁了。江越抓起她一只手,满满握着,然后用手肘轻推她,“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方北夏一拍脑门:“讲到哪儿了?”
江越提醒她:“讲到你们约好高考后回来对答案。”
空气安静了一会。
“没后来了。后来……就结束了。”
故事至此,急转直下,戛然而止。
江越:“为什么?”
“领答案那天,我没有去。”
-
老师总说,高考是通往未来的一扇门,未来还有无数门等你们开。
考试前,方北夏也跟其他人一起挤在门口,对门外的生活好奇,憧憬,想象。
考完最后一科英语,周围有人抖机灵说“再来一年”,嘈杂之中,一切仿佛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余晖铺身。
跟着人潮缓缓走了一段路,方北夏才从考试的严肃和紧张感中抽离。
脚步逐渐轻松,笑意不知觉涌上嘴角。再过十几个小时,就到她和“笔友”约定的时间了。
考完第二天,是统一回学校领答案的日子。
为了避开高峰期,方北夏和“笔友”特意约在中午。
那天凌晨,蒋女士突然拽方北夏起来。她一问才得知,舅舅刚打来电话,外婆病危。
外婆这些年一直跟舅舅一起生活,跟她们相隔六百多公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一见。而这一年方北夏备战高考,假期不足额,过年也没见上。
母女俩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车赶路了。
在路上,蒋女士神色抱歉,说耽误她估分数了。
“答案怎么办,让程七初帮你拿?”
程七初高考前就订了考完飞海南机票,方北夏没有打扰她。
方北夏让蒋女士宽心,说自己心里有数,外婆的事要紧。
高三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模拟考,方北夏已经练就了估分本领。前一天考完,她就已经心里有数,估出个大致范围。
发挥正常,跟最后一次模拟考差不多。
她们没能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
蒋女士一到家,便开始忙着办外婆的后事。
方北夏看着蒋女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忙碌着,心一阵阵抽痛。
期间她想起过跟“笔友”,想起他们的约定。
她也想象“笔友”会不会等了很久,是不是生气了,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不守信用的惯犯。
办完外婆的后事,方北夏和蒋女士又在舅舅家住了一段时间,才回京江。
回去当天,京江下了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电视里,高考成绩即将公布的消息和多条主干道被淹的新闻混杂出现。
第二天,方北夏一睁眼,就忙不迭往学校赶。
前一天的暴雨痕迹还未褪去,学校里有不少小树被大雨浇歪,工人们正在抢救。
方北夏心里咯噔,隐隐不安,加快了脚步。
来到老地方,手触到熟悉的砖块。
砖块潮潮的,冰冰的。
她心中不妙,赶忙拿开砖块,手往墙洞里掏。
里面有两张纸片,已被雨水浸得软踏踏,上面的字迹被冲得如同泼墨的山水画。
教学楼不是密闭的空间,仪容镜后面有一排通风口,长期开着的。
暴雨从那排通风口里倒灌进来,弄湿了他们的秘密信箱。
她努力辨认,却一个字都读不出来。
方北夏偏头看着那通风口。
天已晴朗,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那通风口像窄画框,框出一幅碧蓝如洗的画。
这次不会像上次在综合楼一样,还有道歉的机会。
一手捏着浸满脏水的纸片,一手沾满了深红的砖头碎屑,方北夏低头搓着指尖,无措地蹲在地上,漫出些泪来。
他们都跨过了那道门,站在了更大的世界里。
在那扇门外,他们彻底失联了。
-
“其实舅舅给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外婆已经去世了。”方北夏叹了口气,有些哽住,“他怕我妈在路上出事,只说外婆病重。”
江越心疼地抱住她。
“我妈没能见上外婆最后一面,特别自责,在外婆生前的房间住了将近半个月。”泪珠不听话地滚出来,“不过‘笔友’不知情,从他的视角看,他只是单纯被渣女放鸽子了。”
“不要这么说,他会理解的。”
什么啊,这么过分谁会理解,冤大头吗?
“你又在安慰我。”方北夏吸了吸鼻子。
“你们写了那么多纸条,他知道你的为人。”他替她揩泪。
“那两张纸片上写了什么,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方北夏故作轻松,“有时候我在想,他会不会跟我告白了?”
“也许吧。”
方北夏继续自顾自猜想:“我猜他可能连着去等了我好几天,最后希望耗尽才离开的。”
江越抱住她,脸深深埋进她颈窝,沉重地呼吸着。
她猜对了。他确实连着一个礼拜都去那里等她。那些天正好赶上京江气温上升,日日都有四十度高温,他守株待兔一般,每天都沾满一身汗才离开。
等到最后,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当年真相揭晓,没想到她不是故意失约。
“不过最后我还是给他留了张纸条告别。他应该没看到。”
江越猛地抬头。
“我留了手机号,还专门回家找了个保鲜袋,把纸条放在里面折好。”方北夏自嘲般笑了笑,“心想他万一看到了呢。”
江越沉默了一会,不动声色地问:“写了什么?”
方北夏眼睛转了转:“保密。”
“表白了?”
“不能告诉你。”
“谁问也不说?”
“嗯。”她郑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