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卧室去拿衬衫,留纪晗一个人站在门口出神。
0136这四个数字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纠缠,他盯着密码锁上的数字按键,心里有一点不甘,绞尽脑汁地思考起这串密码背后可能的含义。
他知道,姜薇的思维非常跳脱,设置密码的思路和普通人是截然不同的。就比如她之前的手机密码是5988,乍一看毫无逻辑,后来才知道,这串数字是她当时买下那只手机的价格。
那么,0136又会代表什么呢?
脑海里有无数琐碎的片断闪过,像漆黑夜空中亮晶晶的星子,渺小却深刻明晰。
他突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圣诞夜——
他们在酒店的落地窗边相拥接吻,干净绵密的雪花贴着玻璃簌簌飘落,给楼下的树和灯覆上洁白的婚纱。
晚霞被压进地平线,淡薄月色慢悠悠升起,他们吻的口干舌燥、吻的浑身发软,偶尔停下来歇一会儿,立刻又急不可耐地去吞咽对方唇齿间的气息。
事后姜薇拿起手机,给他看手机上的计时——
一小时三十六分钟。
她弯着眼睛钻进他怀里,奖励似的在他下颌上亲一口,语气说不清是诱惑还是鼓励:“纪晗,再接再厉哦。”
一小时三十六分钟,0136。
会是这样的含义吗?
但这想法只在脑海中停留了几秒,他的理智很快告诉他:不可能。
已经分手这么久了,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作多情?
纪晗撇开视线,沉默地站在门口,几分钟后,姜薇的声音远远地从屋里传来:“衣服我忘记放在哪儿了,要找一下,你先进来坐一下吧。”
他闻声转过身,脚步有些迟疑,但还是应了声“好”,推开半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铺着色调柔和的木质地板,一张浅棕色沙发上面堆着好几只造型夸张的抱枕。茶几上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剪纸,细碎的纸屑零零散散,像一层颜色各异的鲜艳花瓣。
一阵穿堂风掠过,桌上的纸屑猝不及防地扬了一地,纪晗快步走到窗边,想把敞开的窗户关上。稍一低头,却发现窗台上摆着一溜儿各式各样的打火机,其中有一只有些旧的正好卡着窗户。
他皱了下眉。
这姐姐不在家的时候,窗户就故意这么敞着,不怕进贼么?
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动姜薇的东西。正对窗户的位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和整间客厅的装修风格显得格格不入,纪晗视线扫过去,瞥见桌子的一角放着一盆枯了的绣球花。
倒不是他认得绣球花,而是那个小小的瓷花盆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绣球”两个字。盆里的花早已死去,只剩下干枯的躯干,在风中茕茕孑立。
她这张桌子的陈设实在有些奇怪,除了那盆没有任何观赏性的枯绣球,和一盏幼稚的小兔子台灯,就只剩下那张压着桌面的透明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压着许多字条,有的是写在带颜色的便利贴上,有的是写在随手撕下来的白纸上,一层一层叠在一起,如同尘封在海底的秘宝,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有缘人带它重见天日。
不止是玻璃板下面,就连窗户底下那一截雪白的墙面上也贴了好多这样的字条。墙上的那些大多数都已经边角发黄,看得出来是写于很久之前了。
纪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字条上写着的都是些他看不懂的、毫无逻辑的字句,根本看不出其中表达的含义。
只有靠右的一张褪了色的粉红贴纸上,用黑色记号笔写了四个醒目的字——
“不许酗酒。”
纪晗犹豫片刻,伸手掀开它的一角,露出下面的另一张字条。
“不许一次性抽完一整包烟。”
姜薇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应当是用了很大力气的,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张并不厚的纸被笔迹划出了好几道浅痕。
她的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像是要努力和身体里某种躁动不安的因子作对似的,又像是在发泄心里压抑着的不甘和委屈。
而这张字条的下面似乎还有别的东西,纪晗退后一步,有些犹豫。
他知道这样偷看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可偏偏这时候又起了一阵穿堂风,将上面的几层字条尽数掀开,露出藏在最深处的、那些想抹除却又抹不掉的痕迹。
那些字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直接写在墙上。
黄的、红的、蓝的、粉的……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在一起,每一种颜色都将那短短的五个字在这面狭小的墙壁上发疯似地写了一遍又一遍——
“不许想纪晗。”
第25章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握紧, 疼的喘不过气,纪晗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
风停了, 那些扬起的字条边角很快落回原处,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纪晗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五个字被姜薇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在墙上写了不知多少遍, 颜色斑驳混杂,笔画一笔一笔交叠,写明了那些竭力想忘掉、却不能如愿的悸动心事。
她明明是在乎他的啊。
纪晗想。
如果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 为什么还要在分手之后,把他的名字写了这么多遍?
纪晗甚至能想象到, 姜薇是如何坐在这张桌子前, 如何咬着烟, 烦躁地皱着眉头,在这截狭窄雪白的墙面上一点一点地涂满他的名字。
他定定地看着那面墙, 如同一个怀揣着秘密的小孩,生怕被人发现他知晓了这样的秘密,却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像是溺水的人在绝望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终于窥见了一点天光,一点希望的念头。
姜薇的脚步声从隔壁的卧室里传出来, 纪晗心跳加快,迅速收回视线,走回沙发旁边。为了缓解血液里疯狂流淌的紧张,他在茶几旁弯下腰, 收拾起地上的碎纸屑。
姜薇拿着叠好的衬衫走进客厅,似乎心情很好, 说话都带着懒洋洋的笑:“可算找到了, 还以为被我弄丢了。”
纪晗把一捧纸屑拢进掌心, 直起身,沉默无言地松开手,让那捧五颜六色的纸沫落回桌上。
“刚才被风吹掉了。”他解释。
姜薇不以为意:“等下我自己收拾就行了,喏,你的衬衫。”
她把衬衫递过去,又说了声:“那晚谢谢你啦。”
“……不用谢。”
衬衫被洗的干干净净,带着好闻的洗衣液香气。随着衬衫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支小小的软膏。
姜薇说:“这药膏祛瘀效果挺好的,我之前用过几次,基本上两天就能消。”
纪晗起初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她说的是他锁骨上的那片淤青。
他抿了下唇,没作声,就在这时,玄关处那扇半掩着的大门突然被人叩响了。
“砰砰砰”。
随着轻柔而有规律的叩门声,冯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礼貌地问:“姜小姐在家吗?”
姜薇皱着眉走上前,半倚在门边,冷着一张脸赶人:“你来我家干什么?我不喜欢不熟悉的人来我家里。”
冯朝扶了下眼镜,温声解释:“本来是想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的,但看见门没关,知道姜小姐在家,还是把东西亲手交给你比较好。”
他温柔地把手里拎着的礼物递过去,“姜小姐,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纪晗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今天是10月13号,并不是姜薇的生日。
姜薇也愣住了,她看了一眼冯朝手里包装精致的礼品盒,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谁告诉你我今天生日的?”
冯朝温和地说:“我打电话问了周阿姨,周阿姨告诉我的。上次那幅画姜小姐不喜欢,我重新买了一份礼物,也算是给姜小姐赔罪了。”
周玉兰告诉他的?
姜薇盯着冯朝手里拎着的礼物袋,突然笑出了声。
她长这么大,除了十八岁那一回,从来没有在生日当天见过周玉兰和姜明回家。每一次她都在心里默默替周玉兰找好理由——
妈妈忙着赚钱,忙着公司里的事,她记得自己的生日,只是没时间回来而已。
可现在,连最后这一丝可笑的希望也破灭了。
周玉兰根本就不记得她的生日。
10月13日是她身份证和户口本上写的日期,但实际上,她并不是那一天出生的。是当时登记的时候工作人员一时失误,把她的出生日期写错了,导致她后来的身份证上一直都是错误的日期。
这件事是家里的保姆孙姨告诉她的。从她记事起,孙姨年年都在她生日的时候煮长寿面给她吃。
“生日是很重要的,过了今天,薇薇就要长大一岁啦。”孙姨总是一边把热腾腾的长寿面推到她面前,一边笑眯眯地说。
孙姨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女人,老家在偏远的北方乡村,或许是受了老一辈人的传统思想,把生日这件事看得特别重要。
她总是絮絮叨叨地对姜薇说:“人一年就过一次生日,这日子可不能错了。要按农历的过才准嘞,可不能学现在那些年轻人,图日子好记,就按身份证上写的阳历日期瞎过。”
“你户口本上那个出生日期还是错的嘞!咱们薇薇可是农历10月26日生的,六这个数可好啦,按我们村里人的说法,能把男孩儿的鸿运都占走喽!薇薇以后肯定一辈子顺顺当当,有福气着呢。”
可惜孙姨后来为了照顾生病的外孙女,不得不离开北城回了农村老家。
那一年她二十一岁。后来,她再也没有吃过碗底藏着溏心蛋的长寿面。
姜薇单手撑着门,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转身就要把门关上,“我今天不过生日,东西你拿回去吧。”
冯朝懵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挡住门的缝隙:“可是周阿姨说你今天生日呀。”
这会儿他站的离玄关近了些,才看到姜薇身后的客厅里还站了个人。男生高高瘦瘦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叠好的黑色衬衫,站在茶几边上,视线冷冰冰地朝他扫过来。
冯朝怔了怔,脱口而出:“你家里有客人?”
姜薇没耐心和他再耗下去,冷冷地说:“和你没关系。”
冯朝站着没动,盯着屋里那道身影,眉心蜷成一团。
姜薇刚刚说她不喜欢不熟悉的人来她家里,但那个男生却能进她的屋子,一定是和她关系很亲近的人。可他从来没听周玉兰说起过姜薇有什么关系很好的异性朋友,或是表哥堂哥之类的。
他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刘茹曾经拉着他和周玉兰私下吃了一顿饭。席间刘茹有意无意地打探起姜薇的情况,周玉兰说她从来没谈过恋爱,身边也没有什么暧昧对象。
那她为什么会带男生回家?
冯朝觉得有必要把事情问清楚,于是委婉地向姜薇抛出了他的问题:“他是你的朋友吗?”
姜薇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拖着不耐烦的调子敷衍:“我前男友,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冯朝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他像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扶了下眼镜才说:“我听周阿姨说,你没谈过恋爱。”
他这句话说出口,姜薇最后的一点耐心都没了,如果不是顾着刘茹曾经帮过他们家的情分,她这会儿估计已经张口骂了个“滚”字。
她一手攥住门把手,轻佻哼笑出声:“冯朝,我妈说的话你也信?”
纪晗听出她声音微微发颤,下一秒,就听她忽然敛了笑,一字一顿地说:“这个世界上,最不了解我的人就是我妈。”
纪晗知道她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总是用这样严肃的、咬牙切齿的语气跟人说话。
他走过去,轻轻拽了下姜薇的袖子,低声说:“姐姐,说好了要开心一点的。”
冯朝表情僵住,神情复杂地看着纪晗拽着她袖子的那只手。在他眼里,这是个非常亲密的动作,是只有情侣之间才能有的小动作,连普通的异性朋友都不可以这样。
而姜薇没有拒绝这样的亲密。
不是前男友吗?前男友怎么还这样亲密?
姜薇绷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松松垮垮的米色毛衣露出半边肩膀,笔直修长的双腿隐在毛衣下摆里。
冯朝忽然觉得,眼前的姜薇和他从周玉兰口中了解到的姜薇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她并不如周玉兰所说的那样懂事乖巧,温柔得体,虽然偶尔贪玩,但总是很听家里的话。
她不像是会活在规矩框架里的人。
他并不了解她,但能看到她身上充满着不确定性,就像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没有人知道爆炸之后会发生什么,或许是世界毁灭,又或许是一场绚丽的烟火。
姜薇并不是适合他的结婚对象。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贤惠持家的妻子。
冯朝撑着门的手慢慢松下来,随即露出一个表示理解的微笑。
“姜小姐的私人生活我无权插手,但是我想,我们俩的事还是需要给双方家长一个交代。”
姜薇挑了下眉:“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把姜小姐当作结婚对象在交往,但我看姜小姐并没有这个意思。有时间的话,我们两家一起吃个饭,把事情说开吧。这样,也不会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难得冯朝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姜薇痛快地答应下来:“好啊。时间地点你定,定好了告诉我就行。”
她慢悠悠转了下门把手,再次下达逐客令:“所以,你可以走了吗?”
冯朝笑笑:“当然。很高兴认识……”
还没等他礼貌的结束语说完,就听“砰”的一声,夹杂着门锁的咔哒声,姜薇毫不客气地关上了大门。
“烦死了。”姜薇嘟囔着,从玄关旁边的台子上顺手拿了瓶果啤,撬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好好的心情,全被他给毁了。”
瓶盖被潇洒地弹到地上,骨碌碌转了好几圈,仿佛顺着固定的轨道,一路滚到纪晗脚边。
像极了那年夏天,白色塑料瓶盖歪歪斜斜地滚到教学楼的后门旁边,沾了盛夏的阳光,烫的他指尖发热,心窝也热。
纪晗弯下腰,指尖拾起那枚边缘微弯的瓶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