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薇瞳孔震滞,大脑一片空白,就连外面吵闹不休的雨声都听不见了——
那个图案,是她曾经画在纪晗手臂上的。
那时候他们刚在一起不久,正赶上新学期开学,纪晗每天泡在图书馆温书做习题,她也屁颠屁颠跟着,没课的时候必定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纪晗旁边的座位,打着哈欠和他说早上好。
她不是能静下心来学习的性子,尤其是纪晗就在旁边,这习更是没法学。
于是她干脆拿了空白的草稿本,和往常一样在上面画起潦草的涂鸦,有一回本子刚好用完,她无处可画,余光看见纪晗挽起来的衬衫袖口,底下露出他干净细瘦的手腕。
白净光滑,像上等的画纸。
她没忍住,挑了支好洗的黑色笔,鬼鬼祟祟在他手腕上落下一笔。
纪晗手臂颤了下,皱眉朝她看过来一眼,她立刻无辜地眨眨眼:“我的本子用完了,没地方画画。”
纪晗从自己的草稿本上撕下来几页给她,她不要,又推回去:“我不要,你这个纸不好,我就要在你身上画。”
她撒娇耍赖,装乖又卖惨,纪晗拗不过她,转过头去,冷着脸继续做题。
手臂倒是稍微朝她那边移了一点,不知道是为了压着卷子,还是为了方便她涂鸦。
那时候她嘴里正嚼着一颗奶香四溢的大白兔奶糖,剥开的包装纸还放在桌角,手往兜里一摸,糖都被她吃完了,没有多余的可以分给纪晗了。
她心生愧疚,于是认认真真在那块独属于她的“画纸”上画了一颗栩栩如生的奶糖,还赠送可爱表情一个。
画完之后她推推纪晗手肘,靠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姐姐请你吃糖。”
眼眶里好像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漫了上来,胀涩的厉害,姜薇揉揉眼睛,那块小小的图案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与她脑海中的记忆完美重合。
她不知道纪晗是怎么把那个图案保留下来的,竟然可以纹的这样逼真,几乎和当时她随手画的那个图案一模一样。
纪晗一点一点把挽起来的袖口放下去,问她:“现在,姐姐还觉得我是一时冲动吗?”
他是不喜欢纹身的人,这一点姜薇非常清楚。
他甚至是有一点轻度洁癖的,不喜欢皮肤上留下乱七八糟的图案,每次在他身上画了什么东西,他都会立刻用湿巾纸擦拭干净。
可是这样的纪晗,竟然会在手腕上纹一个她曾经随手画过的潦草涂鸦。
这当然不会是冲动。
能够刻进他皮肉里的,一定是他很想很想留住和记住的东西。
姜薇眼眶湿热,张了张嘴,声音却堵在喉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从来没有“纪晗会喜欢她”这个选项。
她就像一个慌乱无措的考生,好不容易从ABC里面选出了一个答案,却发现还有一项D没有看到。
如果当初知道纪晗可能是喜欢她的,她还会和他分手吗?
姜薇不知道,她没办法回到过去,也没办法替过去的自己重新答一次题。
她沉默地站在窗边,迟迟没有给出她的答案,好半晌,才干巴巴挤出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字句:“太晚了……要不你先回去吧。”
她又想要逃避,像两年前一样,把自己裹在安静的躯壳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出乎她意料的,纪晗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乖顺地应了声好。
他回到玄关,拿起刚刚放在台子上的衬衫和药膏,推开门走出去。雨声瞬间涌进来,清冷的雨丝漫了姜薇满身,她迟疑着要不要拿把伞给他,但纪晗已经走下了台阶,站在铺天盖地的雨里,转头对她说:“姐姐,晚安。”
“……晚安。”
她目送着纪晗发动车子,驶入黑沉沉的夜幕,心不在焉地关上门,趿拉着拖鞋回到屋里。
在浴缸里放满水,姜薇脱掉衣服,把身体沉进有些烫的热水里。热气将玻璃窗蒙上一层柔软的雾,外面雨声渐止,偶尔安静。
她闭着眼,努力放松身体,但刚才纪晗的话却让她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也是下着雨的吧?
不然,为什么姜明和周玉兰吵架的声音会那么刺耳呢。
她站在二楼的楼梯上,看着她的父母如同谈判桌上的商人一样,对坐在茶几两侧。一向冷静从容的母亲指着手机里的照片大喊大叫,而父亲一脸不耐烦地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她听见周玉兰歇斯底里:“我辛辛苦苦替你操持公司,你倒好,天天和外面的女人鬼混是吧?要是没有我,你能在外面逍遥自在?别忘了当初开公司的时候是谁给你拿的钱!”
姜明的嗓子被烟呛的发哑,听着像恐怖片里的怪物,他暴力地把烟按灭,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说两句得了!我天天赚钱那么累,在外面放松一下怎么了?你也别提你妈当初拿钱那事儿了,你们家要是没这个钱,你以为我会娶你?”
暴雨夜,客厅的吊灯都时明时灭。起初姜薇是很想下去劝一劝的,她那时候想:他们肯定深爱过彼此,所以才会选择恋爱、结婚,只要有感情,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可是等她鼓足勇气挪动脚步,往下迈了几级台阶的时候,却发现周玉兰已经把早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摊在了茶几上。
——周玉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生意如此,婚姻也是如此,她绝不会容忍丈夫的背叛。
而姜明,也出乎她意料的,没有说任何挽留的话。
但这场冲突,并没能以平静收尾。
在看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姜明又有了新的不满。他指着协议书上白纸黑字,扬声质问:“凭什么薇薇要我来管?”
周玉兰冷笑一声:“她姓姜,身上流着你们姜家的血,你不管谁管?再说了,薇薇马上大学毕业了,你也就再管她几年生活费和学费,有什么可抱怨的。”
“女儿不是跟着妈妈更好吗?我哪有心思管她。”
“她可不姓周!你有闲工夫和野女人鬼混,没时间管自己亲生女儿么?”
“我给你出抚养费不行么?”
“我会在乎你这点钱?你没时间管,我就有时间了?”
……
姜薇不知道那晚她是怎么听完姜明和周玉兰的对话,又是怎么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迈动脚步回到房间的。
她只记得她当时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很久,哭的嗓子都哑了,一点力气都没了,却还在抽噎。
她的父母,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赋予她生命的父母,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要她。
她成了被抛弃的那个人,没有人会爱她、没有人会在乎她。
水温慢慢冷下来,姜薇睁开眼睛,扶着浴缸边缘坐直身体。心口处仍然能感觉到痛,那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在她的心脏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痛楚。
她抱膝坐在浴缸里,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在她拉黑所有微信列表、偷偷离开家躲进酒店,决定逃避这个抛弃她的世界的时候,如果把这一切告诉纪晗,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姜薇歪着脑袋,靠在膝上,伸手在窗上的雾气里无意识地写下纪晗的名字。
她想——
他会不会抱她、亲她、哄她,容忍她哭,又哄她笑,告诉她,他会在乎,他会爱她?
第28章
回到酒吧的时候, 雨势刚好转小。
这会儿刚过晚上九点钟,店里的客人不少,许恒舟在吧台后忙的团团转, 看见他进来, 连招呼都没顾得上打。
外面空气湿冷, 厅里却流动着空调干燥的暖风,纪晗有些不适应,手撑着门, 微嵌了一道缝,站在门边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继续往里走。
路过驻唱的台子, 听见女孩正拨着吉他唱一首情歌, 嗓音微涩, 如窗外凝滞雨珠,应情又应景。
“明明不甘心/明明还在等
却偏要假装/早就不痛
明明奢望着
你也再次心动”[1]
他忽觉喉间一哽, 心头酸涩如细微电流蔓过四肢百骸。
唱歌的女孩是张陌生脸孔,之前的驻唱歌手因为身体不适请了几天病假,许恒舟在网上发了帖子,临时找了个代班的。
女孩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像是还在读书的学生, 脸孔稚嫩青涩,低头拨弦的时候,表情认真且严肃。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她羞赧抬头, 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
他忽而想起那年盛夏林荫,隔着篮球场掉了漆的蓝色围栏, 隔着来来往往路过的稀疏人流, 姜薇抱着吉他, 哼唱轻柔曲调,倏尔抬头,猝不及防与他视线相接。
林荫错落,疏疏光影落在她屈起的膝上。她瞳眸干净明炽,似要压过盛夏骄阳,他刚擦过汗的手心,又无声地沁出汗珠来。
情歌唱至结尾,声音渐弱。纪晗沉默地从女孩面前走过,去洗手间洗了手,走进吧台里面。
“晗哥,算你有良心,还知道来,我都快累死了。”许恒舟一逮着他就开始抱怨,嘴跟永动机似的,根本停不下来,“又上哪儿逍遥去了?以前可没见你这么晚才来店里啊。”
“我妈公司那边有点事。”
他接过许恒舟手里的活,一声不吭忙活起来。
许恒舟乐得清闲,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悠哉游哉地刷手机,时不时和路过的美女闲扯几句。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吧台的桌面,甜甜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女孩声音甜的像蜜,许恒舟心都快被甜化了,飘飘欲仙地抬起头,却发现人家姑娘是对着他身后的纪晗在说话。
纪晗擦了擦手,转身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章梦予坐在高脚凳上,双手捧着脸,露出甜美的笑:“我带朋友来玩呀。”
“章叔让你喝酒?”
章梦予撇嘴:“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许恒舟殷勤地递过来一杯冰水,她说声谢谢,拿起来抿一口,又说:“对了,你明天可以陪我去一趟学校吗?”
“……有事么。”
章梦予眨巴眨巴眼睛:“十二月学校不是要办周年庆晚会吗?我打算和别人合出一个舞蹈节目,就在学校里面租了间空房子当练舞室。明天要过去收拾一下,有好多设备要搬过去呢,我一个人搬不动。”
张校长特别重视Z大的周年庆,每年都要请前几届的优秀毕业生回校发表演讲,还要在学校最大的礼堂举办晚会以表庆祝。其实每年的晚会,节目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舞蹈社出几个、声乐团再出几个,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新生的才艺展示时间。
说白了,就是变相地把新生晚会拖到了周年庆那天而已。
纪晗对此没什么兴趣,但许恒舟倒是兴致盎然,眼巴巴凑上前问:“哎,今年晚会September Lie会去吗?”
他说的September Lie是Z大非常有名的一个独立乐队,名气最大的时候还是四五年前,凭借校庆晚会上一首原创的《深湖》,在学校里实实在在地红了一把。
只是这乐队初代的那几个人,毕业的毕业,出国的出国,虽然不断有新成员加入,但到底没了当初的味道,久而久之,大家对它的印象也就渐渐淡了。
比如章梦予,足足想了快一分钟才想起来他说的这个乐队,含糊地说:“好像……会吧?我没太注意节目单。”
比起什么乐队,章梦予显然更关心纪晗会不会去学校帮她搬东西的事。
“纪晗,你就帮我个忙嘛。你好久没回学校了对不对?”她捧着杯子,语气软软的,“我请你吃饭好不好?食堂最近换了新厨师,做的凉拌鸡丝可好吃啦。对了,你还可以去看我排练,我有内部票的,到时候你可以来看我表演呀。”
纪晗不为所动:“你找你们班上的男生帮忙不行吗?”
“哎呀晗哥,你这么凶干什么。”许恒舟赶紧推了他一把,拼命朝他使眼色,“就这么点小忙,又费不了你多少力气,是不是?”
纪晗神色怪异地看他一眼,许恒舟神秘兮兮把他拉到旁边,低声说:“我可跟你说,校庆的入场票有多难拿你是知道的吧?尤其是咱们这种已经毕业的,上哪儿搞票去啊。”
纪晗皱眉:“你想要票?”
许恒舟飞快点头,嘿嘿傻笑两声:“那什么,清清不是September Lie现在的主唱嘛,我想去看她表演。”
“那你让她给你留票不就行了?”
许恒舟讷讷道:“可是清清还不知道我是谁啊。”
纪晗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上次不是给她送了香水?”
“我放她宿舍门卫那儿了,不知道她去拿了没。”
纪晗:……
“总之细节你就别管了,就当是为了兄弟,帮人家一个忙怎么了!小姑娘一看就柔柔弱弱的,哪有什么力气搬东西。”
许恒舟把他推回吧台前,压着声音又叮嘱一遍:“帮完忙可别忘了帮我要票啊。”
他和章梦予一前一后把纪晗夹在中间,但纪晗并没因此妥协,只说:“明天再说吧。我不一定有空。”
章梦予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坐了一会儿,就闷闷不乐地带着她那群一起来的小姐妹离开了。
她走之后,纪晗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得空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目光在微信置顶的那个头像上停留几秒,然后点进去,随便发送了一份艳火的开发计划书。
文件很顺利地发了过去,没有红色感叹号,也没有拒收消息的显示。看来这姐姐当真遵守约定,把他从小黑屋里放了出来。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生姜炖薄荷】:“收到。”
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语气,像是在回复班级群里老师发的消息,有种欲盖弥彰的严肃。
纪晗忍不住笑了,没再打扰她,靠在吧台边上,漫不经心地听驻唱台上的女孩唱起一首新的歌。
她的嗓音没有太多的技巧,简单干净,让人想起读书时候图书馆外的清风,春日柳条依依垂落,半边青枝浸进清清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