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和礼貌,纪晗没有拒绝,把装着鸡蛋的袋子轻轻放在门口,跟着周玉兰走到小路对面。
周玉兰理了理耳边的发丝,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俞总选中薇薇参与艳火项目的开发,是不是因为……嗯,就是你和薇薇之前的关系……”
纪晗平静地说:“我妈不知道我们交往过。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她被选中凭的是自己的实力,和别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那就好,那就好。”周玉兰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
顿了顿,她又开口:“我方便问一下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吗?薇薇一个人搬到这边住之后,我很少看到她邀请别人去她家里做客。”
这次纪晗没有回答周玉兰的问题,而是沉静地反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搬出来住?”
周玉兰叹了口气,说:“两年前我和他爸离婚之后,她就一个人搬出来住了,我怎么说都不听,犟的跟头驴一样。”
她和姜明离婚的事,业内不少人都知道,倒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纪晗皱起眉,眸色微沉。
两年前,刚好是姜薇离开他的时间节点,那个时候,她家里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而姜薇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再一想,和这姐姐交往的半年时间里,好像从来没听她说起过她家里的事。他们的关系巧妙地停留在一道界限之外,她不肯跨进去,不肯让他窥见界限之内的、她的世界。
像是早知道他们会分开一样,那些无意义的探究统统被舍弃,只剩下最纯粹的、愉悦的欲望关系。
他晃神的间隙,周玉兰还在叹气。
“这孩子的脾气是越来越犟了,刚才因为一点小事和我吵了一架,把我手机号都拉黑了,发微信也不回。我只好过来找她,想和她好好谈谈,谁知道她竟然不给我开门!”
周玉兰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往那幢二层小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小纪总,一会儿你进去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和薇薇说一声,让她给我回个消息。我必须和她谈一谈。”
纪晗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一点家事。”
家丑不可外扬,刚才在咖啡厅的闹剧,她当然不可能告诉纪晗这么一个外人。周玉兰笑了笑,摆摆手说:“小纪总快进去吧,一定记得帮我和薇薇说一声,麻烦你了。我公司那边还有个会要开,得先走了。”
“阿姨再见。”
纪晗目送周玉兰离开,然后回到房门口,轻轻叩了几下门。
无人应答,他只好拿出手机,给姜薇发消息:“姐姐,我在门外。”
几分钟后,屋里传来一阵拖鞋的响动。门锁啪嗒一声被打开,姜薇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
“你怎么来了?”
纪晗拎起装满鸡蛋的袋子:“姐姐不是说想吃溏心蛋么。”
姜薇盯着他手里的塑料袋看了几秒,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买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吃得完吗。”
纪晗轻车熟路走向厨房,声线平淡地撂下几个字:“未雨绸缪。”
姜薇靠在门口,撑着下巴思考了半天,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失败,所以提前备好了容许失误的余量。
看他手里那满满一塑料袋的鸡蛋,少说也有三十来个,看来今天一定可以吃上一枚成功的溏心蛋。
姜薇背着手,哼着愉快的小调跟进厨房,看着纪晗动作不甚熟练地折腾着锅灶,忍不住问:“你以前做过饭吗?”
纪晗把上次用的那只小煎锅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实话实说:“没有。以前都是家里的厨师做,偶尔我妈会下厨做点东西。”
“你妈妈会做饭?”姜薇惊讶地问。
在她的印象里,俞总这样的事业型女强人,怎么可能有时间进厨房折腾。就像她妈妈周玉兰,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九天都待在公司里忙项目,连回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下厨做饭了。
纪晗“嗯”了声,说:“她之前专门报过几次烹饪班,厨艺还可以。但也只有我爸爸回来的时候她才会下厨。”
他从袋子里挑出一个品相还不错的鸡蛋,调整了一下角度,就着灶台的边缘磕开,“我爸爸一直待在国外,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所以家里的饭菜大部分还是由厨师来做。”
粘腻的蛋清流动着,裹住黄色的蛋黄,滑进锅底沸腾的热油里。
姜薇哦了一声,原本高昂的情绪突然弱了下去。
真好。
她想,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周玉兰和姜明一样。
能够生在这样恩爱和美的家庭,纪晗是幸福的。
起码,比她要幸福。
油锅嗞啦作响,身侧的少年挽起袖口,皱着眉将锅里的蛋翻面,零星的热油溅出来,沾在他白净手臂上,烫开一小片微红。
他停顿了下,伸长手臂轻轻把姜薇往身后推了一下。
“姐姐,往后一点。”
姜薇不知道在想什么,想的出了神,如同木偶一般往后挪了一步,才过几秒,又贴过来:“纪晗。”
抽油烟机轰轰作响,噪音嗡鸣如海潮翻涌。
怕他听不清,姜薇索性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去:“纪晗,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她温热鼻息突然靠近,即便是被油锅腾起的热气包裹着,他依然能感受到她唇齿间呼出的温软热气。
只分神了几秒钟,锅里的煎蛋错过了最佳的翻面时机,边缘卷起一层焦糊,宣告失败。
纪晗深吸一口气,关了火,再关掉头顶吵闹不休的抽油烟机。
“什么游戏?”他把煎糊的蛋放进干净的碟子里,认命地从塑料袋里挑选起下一个目标。
“骗人游戏。”
“骗人?”
姜薇点头:“规则很简单,我说一句话,要是这句话是假的,你就复述一遍,要是是真的,你就要把它变成假话说出来。”
什么奇奇怪怪的游戏规则。
一听就知道,肯定是这姐姐随口胡编出来的游戏。
不等他答复玩还是不玩,姜薇已经默认他是同意了,兴致勃勃地说:“那我开始了哦。”
她思考片刻,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抛出第一道题目:“第一句话是,‘你很乖’。”
像是为了配合这道题目似的,她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装满了天真和无辜,但纪晗知道,那是她刻意伪装、抛出来的诱饵。
从认识这姐姐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她的本性,她身上有着许多不确定的、疯狂的恶趣味,样样都让他束手无策。
乖这个字,和这姐姐一点边都不沾。
纪晗没什么犹豫,从容地复述了一遍:“姐姐很乖。”
姜薇满意了,那副装出来的纯良相立刻随之收回,不给纪晗任何思考的机会,就飞快地抛出了第二道题目。
“第二句话,‘我好羡慕你’。”
纪晗微微愣神,锅铲浸在浅浅的油里,边缘浮开热闹的泡泡。他转过头,发现姜薇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神色是少有的认真。
心口像被重物迟缓地撞击了一下,碾开微涩的钝痛。在她近乎执着的注视下,他好像突然间读懂了这个奇怪游戏背后蕴藏的微妙含义——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希望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的那个答案,哪怕明知是假的,但也能在别人说出口的那短短几秒钟里,获得短暂的满足感。
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刻,她希望从他口中听到的,是肯定的、正面的答案。
纪晗敛眸,慢吞吞地挪动锅铲。
“姐姐,我好羡慕你。”
姜薇餍足地舔了舔唇。
她很高兴,很满足。
因为纪晗给了她想要的东西。
油烟从煎锅上方浮起,微呛,少年额上沁出汗珠,顺着脸廓弯弯绕绕地往下淌。那颗黑痣蒙在干燥的热气里,看不太清晰,像迷雾中的一座岛,只辨其影不见其形。
姜薇盯着那颗黑痣看,偏他这时转头,鼻梁上一颗汗珠滴落在上唇瓣,他抬手用手背擦了下,问她:“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在想题目。”
姜薇眨了下眼,突然靠过去,纤长睫毛扑动,她懒洋洋勾起唇角,笑的散漫而不经心:“听好了,第三句话,‘我喜欢你’。”
纪晗倏尔愣住,锅铲搁浅在油里,忘了翻面,再回神时,已经闻到一股焦糊味。
他关了火,没心思去管那枚蛋怎样,眼里只有她微弯的唇角,和那双娇俏眼睛里半是调笑半是散漫的神情。
见他发呆,姜薇伸手戳了戳他手臂:“怎么不说?”
怕听不清他说话,姜薇抢先一步,体贴地关掉烦人的抽油烟机。
四周空气安静下来,他们四目相对,闻着厨房里焦糊的油烟味,陷入仿佛没有止境的沉默。
纪晗喉结轻咽,疏冷声线里透着轻微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说:“我不想说。”
“为什么?”
“因为这句话不是骗人,是真的。”
“是真话就换成假话说啊,有没有认真听游戏规则?”姜薇不满地撅起嘴,对于他这种不认真听讲的态度严厉批判。
姜薇完全专注于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里,已经全然忘了这句话本身的含义。
她手臂撑着另一侧灶台,长发挽成松软蓬松的结,几缕发丝顽劣地从发夹里散出来,松松垮垮坠在肩上。
发尾毛绒绒,落在红色毛衣领口。
纪晗目光掠过领口那片雪白肌骨,不太自然地垂向别处。
“但我还是想说这句话。”他停顿片刻后抬眼,“姐姐,我喜欢你。”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她,那双清冷微沉的好看眼眸里,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姜薇的大脑有片刻缺氧。
缺氧能让人拼命想要呼吸,也能让人感受到濒临窒息的、疯狂的快感。
在这片刻的疯狂里,姜薇意识到,她想要的不止于此。
——她想要更多,要纪晗给她更多。
她凑上前,踮起脚,指腹捏住他清瘦下颌,闭眼吻了上去。
第37章
柔软唇瓣覆过来的时候, 纪晗是懵的。呼吸被轻而易举地掠夺,连大脑思考的权力都被夺走。
微凉的薄荷香气涌进来,凉丝丝的甜意漫过喉咙。纪晗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动作由略显迟钝的回应变为主动的索取。
在短暂的呼吸空当里, 他听见姜薇懒倦的一声笑。
“你退步了。”
纪晗没有说话, 手指从她微散的长发间穿过,扶住她细白后颈,低头深吻。
从厨房到客厅, 最后停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姜薇环着他脖颈, 去吻他眼尾那颗黑痣。
他衣服领口被抓出乱糟糟的褶皱, 侧颈上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指甲划痕。
发丝从姜薇耳后垂落, 带着好闻的花香拂落在他颈间,像小猫的爪尖, 挠的人浑身发痒。
纪晗单手环着她的腰,手臂线条绷直,隔着厚厚的毛衣,姜薇都能感觉到他手臂透出的力量。
她终于从他怀里滑出去,玩累了似的靠在旁边的沙发上。
空气霎时安静, 而他们挨的太近,连心跳声似乎都能通过骨骼传递,一声一声,在胸腔里震动回荡。
冗长的沉默里, 姜薇率先有了一点动作,拿起茶几上放着的矿泉水, 拧开喝了一口。
冰凉的水灌进喉咙, 再咽进胃里。水没有一点味道, 她却像是在品茶一样,慢悠悠地咂摸了好几口。
斜乜一眼旁边的纪晗,姜薇轻咳一声,正准备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姐姐。”
他声音有些哑,猝不及防地让姜薇耳边一烫,她险些没拧好手中的瓶盖,停顿片刻,才故作镇静地扭头去看他:“嗯?”
纪晗迎上她的视线,在这方残留着暧昧余热的狭窄地界里,意外地问起一个严肃的问题。
“姐姐当时和我分手,是不是和家里的事有关?”
像电影剧情里毫无铺垫的转折片段,前一帧还是花前月下两相欢好,后一帧就成了刀尖抵喉要挟逼问。
不过纪晗并没有刀,自然也没有什么要挟,他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右眼尾那颗小痣浸着淡薄水泽,客厅里不甚明朗的光线下,一层寡淡的欲。
——那是她刚才吻珍珠一样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姜薇放下手里的水,身体往下滑,只脖颈还垫在沙发边缘,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蜷起来,她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声音也闷闷的:“你想说什么?”
“刚才我来的时候,在门外遇见你妈妈了。”纪晗顿了顿,“她说……她和你爸爸两年前离婚了。”
姜薇脸上没什么表情,下意识低头去口袋里摸烟。烟没摸到,她倏然露出一点烦躁的神色,秀气脖颈扭过去,侧对着他说:“我心情不好,想躲躲,不行?”
她这话听起来答非所问,断词残句组织在一起,充斥着敷衍和不耐,但纪晗竟然一字一句全部听懂了。
他靠过来,呼吸落在离她脸颊很近的地方,像一团潮湿的水蒸气,怎么逃都逃不开。
“姐姐,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急切的追问,也没有不甘的指责。
好像只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里,笑着问起她上周约好的电影怎么没有一起去看。
这样的平静和温柔,让姜薇无法抵抗。
她至今仍记得她被周玉兰和姜明找回去的那天,潮湿的雨糊满小旅馆的窗,她的父母,前几天还剑拔弩张地、因为一纸离婚协议争吵不休的父母,在那一天,竟然意外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他们愤怒、嘶吼,指责、推卸,说她不懂事,不省心,质问她知不知道给家里添了多大的麻烦。